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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夜格外长,肃杀的严寒湮灭了鸟虫杂声,唯有北风吹地的沙响。
左卿辞久久无眠,终于披衣而起,推门出室。
他一动,苏云落就醒了,望着房门拥被坐了一会,也离榻而起。
益州奇迹般大胜,师父无恙,她几乎喜极而泣,靖安侯却落在了逆贼手中,消息传开来,人人为之震惊,天下无不痛心。
左卿辞从知悉的一刻就沉默下来,不知究竟想了些什么。
满庭霜白,月明如水,唯有他长立廊下,神情空渺。
苏云落偎近,为他披上一袭软裘,“明日我收拾东西,去一趟西南。”
左卿辞寂然半晌,“六王之败,全因我父亲,已然对他恨之入骨——”
左侯如今是何种情形,稍一想都不寒而栗,纵然有万般神通将人救回,恐怕也已被蛊毒弄得不成人形。然而即使如此,左卿辞身为人子,如何能放得下。
苏云落心意通透,“教内的情形我熟,血翼神教实力大损,必有疏漏。”
左卿辞披着暖裘,依然指尖冰冷,喃喃道,“没用的,乘黄不会犯同样的错。”
苏云落呼了呼掌心,搓暖他的手,“事在人为,再难也有办法。”
静庭如空,月影渐移,左卿辞长久的沉默,终于垂眸道,“我一直很恨他。”
苏云落抬眼望着他。
左卿辞仿佛在说一个毫不相关的人,冷漠道,“不是他,娘不会死。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妻子儿女都护不住,还称王侯,简直可笑。他既不配做丈夫,也不配做父亲,活该孤家寡人,了此一生。”
苏云落知他心里不好过,忍下了话语。
“我瞧不起他,哪怕重新与他相见,也没说过几句心平气和的话,直到去了西南——”左卿辞的语声转为低寥,隔了许久才道,“那时你身中剧毒,长久昏迷不醒,随时可能不治,我拖着你在密林跋涉,一个人撑得精疲力竭,最绝望的时候,其实想过放弃。”
苏云落并不失望,理解的道,“当时太难了,不怪阿卿。”
左卿辞淡淡道,“可我知道,假如与我父亲易地而处,哪怕再累再难,他绝不会放弃我娘。那时我才发觉,我还不如他。”
他少时最大的挫折就是家变,离了师父后恣意而为,几乎未遇过艰难之时,直到陷身绝境,真正需要担当之时,才觉出自己的软弱,从前的许多想法太过轻率。即使如此,对着长久隔阂的父亲,他依然缓不下态度。
然而一切都晚了,父亲落在最狠毒的敌人手中,能痛快的死去已经是最大的幸运,六王恨不得食肉寝皮,怎么可能轻易给个了结,无数想象让他透不过气,一些从未在意的情感突然变成了巨大的遗憾,压得他难以自处。
苏云落明白他说不出口的怅悔,“他会亲耳听到这些,一定还有机会。”
左卿辞不说话。
明月高远,寂寂映照,一如益州的夜。
那时他心存气恼,字字带刺,同处一府,几乎不与父亲会面。
偶然一次碰上,他也未言语,走远了偶然一瞥,父亲似乎还在原地。
一袭苍色衣袍,孤孓的立在空庭,看不清是何种神情。
征讨西南的大军由承信伯的曹度统御,左顷怀救父心切,不顾孝期上殿请行,天子恤其情,封左顷怀为归德将军,允他随队出征。
左顷怀千里单骑,传诏斩逆调回大军,确实功绩不小,不过如此年轻就受封三品,本朝尚是首例,可见左氏一族圣眷之厚。
大军起行之日,金陵全城相送,楚寄与翟双衡在城外十里亭设席为左顷怀壮行。
而今三人各得功勋,翟双衡也封了将军,比左顷怀低一级;楚寄带宣州兵马勤王有功,受封四品武官,一扫从前的不得意。三人同在金陵,却被繁务缠身,直至今日才有机会聚在一起叙话。
左顷怀尽管心有忧虑,见了好友还是提起精神,叙了一阵方要辞过,一辆马车驶来,赶车的青年近前跳下,伶俐的行了个礼,“白陌见过二公子。”
左顷怀错愕的向车后看去,果然见左卿辞下车,“大哥?!”
楚寄与翟双衡亦是愕然。
这位兄长如神龙见首不见尾,难以揣测,左顷怀已经放弃了探究,“大哥是来送行?”
左卿辞淡瞥一眼,“我已经与承信伯会过,将随军同行,一路就仰顷怀照应了。”
左顷怀顿觉头疼,赶紧劝阻,“大哥要去西南?万万不可,昭越不仅僻远,更多瘴毒与疠病,百战老兵都未必扛得住,我去就行了;大哥放心,我定会拼尽全力,将父亲救回来。”
左卿辞似笑非笑,“险地何妨,不是有顷怀?你枪马精纯,如今已是归德将军,难道还护不了自家人?”
这话似夸又似讽,说得左顷怀一时哑口,哪还劝得下去。
楚寄暗中摇头,左侯被擒,左顷怀前往营救也罢了,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左卿辞也要去,简直形同儿戏,楚寄遂道,“大公子万勿冲动,君子不履险地,西南为蛮夷之境,土人凶蛮狡恶,绝不能以常理看待,纵是随军也未必能得周全,何必一家人都犯险。”
翟双衡又不同,他对左卿辞的胡姬夫人有一肚子的疑惑,只是不好问,迟疑道,“不知大公子的夫人如今可好,伤势如何?”
左顷怀被左卿辞一言吓忘了,经提醒才想起来,“嫂嫂不是受伤不轻?大哥如何还能远行。”
没想到左卿辞全然无动于衷,“你嫂子遇上一个神医,伤势好了八成,此番与我同去,西南一带她熟得很,不必忧心。”
一句话听得三人面露疑惑,俱觉古怪,离开金陵时还道左夫人伤势沉重,怎么好得如此之快,神医岂是随处可见,至于熟悉西南之言,更简直迹近吹牛。
左顷怀硬着头皮道,“大哥,此去要征讨血翼神教,那里极远,并非拓州一带。”
左卿辞轻描淡写道,“你嫂子早年行遍天下,什么地方没去过,连避瘴毒与时气的方子都有,方才已经献给了承信伯,是否属实,到时候一试即知。”
几个人刹时惊住了,大军出征,最头疼的就是西南的瘴疫,曹度使人询过太医署,又派人在民间寻问,奈何地理不同,水土大异,医者见都没见过,哪有什么对策,唯有按通用的汤决备了药草,终是没有把握,如今竟然有专避瘴毒的验方,左顷怀喜出望外,“果真有效,嫂子可是帮了大忙!”
总算不再提劝回的废话,左卿辞一哂,对翟楚二人一点头,返回了马车。
大军启程,兵车辚辚而行,白陌扬鞭汇入了车队,秦尘策马随在一旁。
左顷怀无暇再说,与好友别过,打马追了上去。
左侯半夜失踪,苏璇得了消息追出的时候已经晚了,血翼神教大概用神奴负人疾行,加上山林错综错杂,行迹难寻,终是未能追至。
苏璇归来与虞都尉交待一番,回帐收拾干粮行囊,殷长歌冲进来。“师叔要去血翼神教救人?我也去!”
左侯高洁无私,倾力护民,苏璇深为钦佩,又是阿落的公爹,于公于私都是必救,事到如今只能走一趟血翼神教,他已决意独行,不愿他人涉险,当下道,“尸军暂时无力进犯中原,掌门之令已达成,你明日就带同门回山,其他的不必理会。”
殷长歌哪肯答应,“带人回山有师姐,我绝不会让师叔独自前往!”
苏璇方一蹙眉,长歌又道,“何况中原武林人要是能一闯恶教,一辈子都可自豪,如此壮举岂能错过,哪怕师叔不许,我也定会千方百计追去。”
帐帘一甩,沈曼青踏进来,秀面异常不快,“带人出来的是长歌,回去自然也是你,别指望我,去血翼神教算我一个!”
她一言道出,苏璇与殷长歌俱是诧然,当初让她留下守城已是极不情愿,而今居然主动请缨杀去敌巢,不可谓不奇。
沈曼青冷着声音道,“许多师弟都遇难了,还有靳姑娘,她死在我怀里,我要报这个仇。”
苏璇意外之余,语声温和下来,“你有这份心很好,但血翼神教不是你们该去的地方。”
沈曼青针锋相对,“那么谁该去?天下事天下人担,师叔能去,苏云落能去,我为何不能?”
殷长歌踏前一步,激声道,“师姐说得不错,师妹都敢只身闯去,难道我们还不如她?”
以殷长歌的性子,请战不足为奇,沈曼青这一句却挟着意气,苏璇自然听得出,对后辈女弟子说轻了无用,说重又不妥,他格外想念起叶庭来,停了片刻道,“阿落是乔装潜入,这次是正面硬闯,两下情形不同。何况守城已经折了许多门中精英,你和长歌不能再有失,既然唤我师叔,就当遵守门规,听令回山。”
沈曼青握住剑,寸步不让,“之前我想走,师叔不让;如今我想战,师叔仍是不让,甚至以门规相责。恕弟子一问,苏云落可曾守过门规?她离山后行事无数,可曾问过师父与师叔?”
苏璇眼神骤凝,气息肃起来。
殷长歌觉出不对,立时屈膝半跪,“请恕师姐一时情急,言语无状,并非有意针对师妹。”
苏璇眉锋一沉,声音极淡,“阿落一无亲友相顾,二无良师扶携,三无同门友爱,所遇无边冷眼,全靠自己闯到如今,你扪心自问,是否能与她相较?你只盯着她的所得,从未想过她的付出,一味耿耿于怀,不过是自昧自误。”
沈曼青不肯低头,硬声道,“而今我愿付出,师叔为何要拦?难道我就不配为门派而战?”
“师姐!”殷长歌终于忍不住责备,“你胡说什么,师叔是心疼后辈,不忍我们冒险!”
沈曼青毫不领情,双膝一落跪下,将长剑举过头顶,“我练剑二十余载,自问对得起师长的悉心教导,别人能去的地方,我也能去;师叔敢闯的地方,我也敢闯;如果一心请战却不能杀敌,还请师叔收回这把轻离!”
“好!”一声断喝从帐外传来,昆仑派的严陵一步迈入,正听到最后几句,激赏的赞了一声,“到底是正阳宫的人,比一些男儿还有胆气。”
严陵突然而来,苏璇不好再训下去,“严掌门何时来此?失迎了。”
严陵一挥手,豪迈道,“外头挤了一群崽子偷听,哪会有人通报,我索性闯进来,昆仑路远,门中有些麻烦,我处置好了带人赶过来,确是晚了些,好在你要去血翼神教,正可同去。”
幸而他横来一搅,不然还不知如何收场,殷长歌庆幸的扶起沈曼青,退到了一旁。
苏璇与严陵曾经并肩作战,知他是性情中人,“多谢严掌门盛意,然而此行不知多少凶险,实不宜——”
严陵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他,“我去不为其他,一是敬左侯为国为民,铁骨丹心,二是要跟血翼神教算不死泉这笔恶帐!还拖了老姚一起过来,就在外头,无关的废话就不必再说了。”
苏璇啼笑皆非,知道劝不住,也不再浪费口舌,“那我代左侯谢过严掌门肝胆热肠,一片高义。”
话音方落,有个大胆的正阳宫弟子掀帘喊道,“师叔!昆仑与四象阁能去,我们也要去!”
一群弟子顿时轰叫起来,哗声沸腾。
柴英也闯了进来,气势激冷,“苏大侠,此去荡平恶教,峨眉派请与同去。”
峨眉弟子不甘示弱,也纷纷嚷了起来。
一声佛号响起,法引大师在外道,“救人诛邪,岂能独行,少林亦当同行。”
陆澜山双臂环胸,慷慨道,“牺牲了那么多同道,还用邪计掳走了左侯,岂能就此罢休,索性杀进恶教老巢,一并清个干净!”
众声无不赞好,一声声俱是呼喊同去,连受伤的都按捺不住,激昂的情绪一浪高过一浪。
战意如火,战志未歇。
任是呼啸的北风,也吹不凉沸腾的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