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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暨只能在镇江停留三日,第三日必须要赶回上海,这还是他极力调整工作安排后的结果。他们提前一日将电话打回镇江,吴心绎接的,她自是雀跃非常,但谢道中夫妇却都态度冷淡,一直到第二日这些儿儿女女们都回来了,谢道中还在他的办公室里滞留,是秦夫人在长房受了他们的请的安。
婉恬和乔治自然是被头一份关注的,婉恬已经梳起了夫人发髻,穿着一件琵琶襟的卦服,红艳艳的颜色,在秦夫人跟前低头行礼,一派娇羞的新妇模样。
秦夫人的眼神百感交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她。乔治站在婉恬身边,腰背挺直,意气风发,秦夫人的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来回梭巡,沉默良久,才点着头说了个“好”。
“我们打算在阿姐前头办婚礼的地方再办一场,”婉恬垂着头问,“父亲和母亲会来吗?”
秦夫人默了默:“你二叔来电,要我跟你父亲再去京城,恐怕赶不上了。”
虽然早已有过心理准备,但听到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婉恬的失望之情还是溢于言表。她扭过头去跟乔治对视,又把头低下来,应了一句:“是。”
屋子里再无人说话,静谧了片刻,谢怀安率先开口:“母亲,阿恬婚礼之后,我要在上海逗留些日子,比较长,兴许是半年,或者……一两年。”
秦夫人和吴心绎一道吃了一惊,正待张口,谢怀安又道:“贵州那笔生意出了点问题,有点麻烦,我要去处理这件事。”
吴心绎不知道贵州发生了什么,只是听他要在上海逗留一两年,眼神惊诧,忍不住插口问了一句:“贵州那边很严重吗?”
谢怀安不敢看她的眼睛,只盯着秦夫人道:“我失策了,不应急于出手,如今账面吃紧,我得去跟乔治平了这件事。”
秦夫人微微皱起眉,看了吴心绎一眼。婉澜又接口道:“父母亲要去北京,这段日子,我会从上海搬来陪着蓁蓁,也帮她点忙。”
秦夫人的眉头稍微松开了一点,但觑到陈暨,又皱了起来:“你丈夫还在沪上,怎么能自己跑回娘家来。”
“岳母勿需担心我,”陈暨立刻表态,“原本这主意也是我出的,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这些繁文缛节就不要再讲究了。”
秦夫人感激地冲他点了点头,前院便报大老爷来了。谢道中终究在办公室坐不住,他走进长房,步履还和从前一样从容,但一双眼睛却急急看到婉恬脸上,然后露出一丝轻微的笑意:“阿恬回来了。”
婉恬跟乔治一起向他磕头,恭恭敬敬,诚诚恳恳。谢道中在上首坐了,垂眸瞧着他们,忽然道:“我刚刚想起一件旧事。”
满堂人都屏息凝神,听他要讲的那件旧事。
谢道中接着道:“昔年乾隆爷在世的时候,他们大英帝国曾经派遣使臣觐见皇上,但使臣无论如何不愿行双膝跪地礼,皇上大怒,最后也没见他。”
堂中依然寂寂,眼神乱飞,不知谢道中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谢道中没让他们等太久,叹了口气:“半个世纪过去,大英帝国的坚船利炮轰破我大清国门,将我的女儿都抢走了。”
婉澜没掌住,“噗嗤”笑了一声:“父亲,眼下咱们家这个洋女婿可是心甘情愿跟您行双膝跪地礼的。”
谢道中又叹气:“木已成舟了,还能说什么。我和你们母亲要去京城这件事,你们都知道了吧?”
小辈们纷纷点头,应:“知道了。”
“内宅的事情,想必太太有安排,我就不多过问。”谢道中扭头看了秦夫人一眼,接着道,“太太请这便安排收整行装吧,怀安将车马都打点好,既然决定要走,那就及早不及迟。”
他说着,又对下首跪着的婉恬夫妇抬了抬手:“起来吧,你们长途跋涉,也都累了,歇着去吧。”
谢道中走的很急,这让婉恬心里更加难受。婉澜安慰她,说父亲是为了不耽误她在沪上那场婚礼才这么急忙忙离开,婉恬假装信了,半夜里却偷偷蒙着被子哭。
长房的大老爷大太太走的声势浩大,劳动了七个府的人来送,这是一场政治暗示,暗示谢家是站在袁大总统一方的。虽说不论袁大总统能不能看到,或是会不会关心,但这种细节上的举动,他们总是能做到滴水不漏,万无一失。
谢怀安帅众送别他们,当着七个府的面,谢道中和秦夫人分别对谢怀安和吴心绎殷殷叮嘱,将阖府阖族都交给他们,隆重的送行队伍无一人出言反对,这是谢家全族的强项,即便有争权夺利的心思,也总能分得清轻重缓急。
谢怀安没有在镇江呆很久,因为害怕自己染上烟瘾的事情被族人发觉——抽大烟并不是件多令人耻辱的事情,富贵人家的少爷小姐,乃至宫里贵妇娘娘们闲来无事,都会抽上一筒解乏。但谢家向来家教严格,尤其是对要继承家业的长房嫡子——他若被族人发觉染上烟瘾,恐怕即刻就会有人借机生事。
谢府的老太爷们对婉恬声势浩大举办婚礼的行为颇觉不满,尤其是父母都不会出席的婚礼,认为他们这是伤风败俗。但谢道中给他们撑了腰,在谢道中离开镇江的第二天下午就将他们与婉澜夫妇一同送回了上海,自己则在府里逗留了一日,与七个府里所有在纱厂工作的亲眷见面,安排他们未来半年的工作内容。
谢怀续最先注意到他的异状,因为他有一针莫啡散是打在手腕上的,针孔发青,清晰可见。
但谢怀续没有往莫啡散那方便想,还以为谢怀安生了病:“堂哥,你手上怎么了?”
谢怀安的手微微一抖,随即神色如常地捋了捋袖子,将那个针孔盖住:“没什么,在贵州那边不太习惯,回来就病了一场,怕耽误事,打了几针。”
那假托乔治秘书的洋护工已经跟着乔治回去了,谢怀安自己学了注射方法,这几日犯烟瘾都是自己注射的莫啡散,他自己单手操作不方便,只能扎在小臂手腕等等易被人看到的地方。
吴心绎还不知道他染上烟瘾,因为谢怀安原本没有打算告诉她,但夫妻二人整日相对,又岂能不露出马脚?与其先被她发现后胡思乱想,还不如主动交代了。
他一边想一边往自己的住处走,吴心绎正在为他收拾赴沪的行李,独自蹲在箱子边默默掉眼泪,谢怀安推门的时候,她正拿帕子擦脸,将谢怀安吓了一跳。
“怎么了?”他急急忙走过去,将她扶起来,让到椅子上,“怎么自己偷偷哭?受委屈了?”
吴心绎红着眼眶红着鼻头,楚楚可怜地抬头看他:“你在上海长住,不能带着我吗?”
谢怀安动作一顿,沉沉叹了口气:“我正准备跟你说这件事。”
吴心绎还以为有希望,一双眼睛立刻放了光。
谢怀安道:“我要在上海待一两年,不能带你。”
吴心绎一怔,颤声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蓁蓁,你平静一下,先听我讲。”他将吴心绎的两只手,连同那张哭湿的帕子一起握在掌心里,沉声道,“我被唐蓂赓算计了,染上了烟瘾。”
吴心绎一时没能理解他话里的意思,愣在当地。谢怀安也没有马上说话,两人相对无言,半晌之后,吴心绎才结结巴巴道:“你说的烟瘾……”
“就是烟膏子,”谢怀安神色平静,只是将吴心绎的手握的更紧,“我要在上海戒掉它,而且不能被族人知道。”
吴心绎在山东时见过那些大烟上瘾的人,骨瘦如柴,眼神涣散。她虽然不知道谢家有关此一方面的严峻家规,却同样厌恶抽大烟上瘾的人。
谢怀安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你要留在府里帮我镇守后方,阿姐也会来陪你。”
吴心绎满腔委屈娇怯被他这句话打的烟消云散,她到底是妻子,应当与他互相扶持。
谢怀安看着她的神色一点点变化,知道她已经理解并下定了决心,当下便欣慰不已,倾身上去搂住了她的肩:“蓁蓁……我妻,辛苦你了。”
“辛苦你了,重荣,”吴心绎伏在他肩头,深深吸了口气,“阿姐可以留在上海照顾你,我一个人可以的,我担心阿恬不如阿姐能当事。”
“澜姐是担心族人为难你,”谢怀安解释道,“她的确不能在这里住太久,我担心玉集大哥会不高兴。”
陈暨近来待婉澜有些冷淡,兴许的确是因为他太忙,他正与上海南洋人寿保险公司商议着开一家影视公司,从美国人那里购买器材,承包南洋人寿手头那家公司的制片发行等相关工作。
婉澜偶尔会参与陈暨的工作,但这一件事除外。从头到尾,陈暨没有对她透露过哪怕一丝一毫的口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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