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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当空。
李传健家厨房里的争吵,正在堂屋靠山的背面乘凉的李传猛兄弟,一个是不好去劝、管一个是懒得理的;一帮被小竹梢逼着,养成了午休习惯的小孩们都趴在床上竖起耳朵听,甚至还觉得很解气。可随着那四兄弟的惊叫,正在乘凉或是午休的都忍不住了,都快步跑向那间突然安静下来的厨房看究竟。
血毕竟还是浓于水,最先跑到厨房里李传民,见自己亲大哥倒在狼藉一片的小方桌,血往头上一涌,转身冲着还在傻愣的李仁义兄弟抡起了大巴掌。
‘啪啪咣’,两个跟李传民差不多高的伢子轰然倒地,撞翻椅子倒在潲水桶上,半桶潲水四溅流了一地,吓了跟在后面看热闹的小家伙们一跳。
不是亲兄弟的李传猛更冷静一些,扑上去推开手足无措的李家道兄弟,将大堂弟抱在怀里用力掐着他的人中,看都不看冲倒在地上被狠揍的两个堂侄。
从阁楼上蹿过来的李家明慢了一步,看到大伯躺在传猛伯怀里昏迷不醒,心里还是蓦然一软,立即分开弟妹们冲上去摸大伯的心脏。‘二十年后’,父亲他们几兄弟都有心脏问题,可千万别是提前得了心脏病啊!
还好还好,心脏还在跳动,估计是急火攻心了,李家明长松了一口气,转身小跑向大伯的卧室,铺好被子之类的。
一通忙乱,李传健终于幽幽醒来,立即被他堂兄抱到了卧室里躺下,紧接着就是李传民拎着鼻青脸肿的李家仁兄弟进来,将他俩往床边一扔,怒斥道:“跪下,畜生!”
惊恐万状的李家仁兄弟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老老实实地跪在床前,李家道兄弟也终于回过神来,从厨房打来温水,红着眼睛帮他们父亲换衣、洗脸、擦洗。
李家明看了眼躺在床上面若死灰的大伯、正帮他擦洗的三哥、四哥,再看看跪在床前的那两兄弟,脑子里浮现的就是那句‘檐前水’的老话。
檐前水,点点滴滴在檐前。
若不是大伯的言传身教,大伢、二伢怎么会如此自私自利、如此忤逆?哎,要不是三哥、四哥幸运,从小跟在仁爱的大姐屁股后面打转转,搞不好又是两个有出息的不孝之子。
“传猛哥,你去请下医生,我怕大哥”,焦急的二婶从自己卧室里小跑过来,塞了一卷钱在传猛伯手里,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李传猛接过钱点了下头,连忙骑摩托车去了乡上。
半个小时后,乡卫生院的医生挎着有红十字的旧药箱来了。
等医生检查完,守在床边的李传民连忙小声道:“吴医生,怎么样?”
头发花白的吴医生放开把脉的手,摘下塞在耳朵里的听筒,又翻了翻李传健的眼睑,小声道:“没什么大碍,急火攻心导致的昏迷,我开张方子调养调养,再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那就好,那就好”,刚才还神色紧张的李传民夫妇长舒一口气,等吴医生开完方子,带着李家明将他送到了马路边。
二婶拿着一包上面放着十块钱的鸡蛋塞过去,低声感谢道:“吴医生,多谢了,多谢了。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就这一点点心意”。
农村里请医生除了诊费之外,还有送谢礼的风俗,吴医生推辞两下也就接了,感谢道:“那就多谢了,没什么大问题的,多休息两天就好了。”
“快莫这样说,还让您大日头天跑一趟,真是麻烦您了”。
李传民夫妇说着客气话,扶着挎着药箱的吴医生坐上摩托车。
目送着李传猛骑车送走了吴医生,二婶叹了口气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叠钱,放在愕然的李家明手里,低声道:“家明,你去借钱给那两只畜生。”
“二婶,那就是俩只畜生!”
二婶摸着比她还高了的李家明的头,叹息道:“家明,畜生也是李家的畜生。”
女人的心也太软了!
李家明眼睛看向了二伯,却换来他的一声叹息,黯然道:“哎,家明,伯伯想求个心安,你大伯伯是我的亲哥哥,那两只畜生是我耶耶(爸)、姆妈的长孙!”
“嗯”,李家明沉默半晌,还是答应了声,将钱揣进口袋里,径直去了大伯家。二伯、二婶说得也没错,大伢、二伢再自私、再浑蛋,脑袋上也顶了个李字,还是三房里的长孙。若是对他俩不教而诛,对九泉之下的公公、婆婆都对不住。
农村人没那么金贵,在床上睡了两三个小时,李传健虽还有些手脚无力,可人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看都没看跪在床边战战兢兢的两个儿子,木然看着头顶的蚊帐发呆。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黑着脸的李家明进来了,走到李传健床边看了眼,扭头吩咐道:“毛砣,去给大伯泡杯蜂糖水,再拿瓶蜂糖过来。”
“啊?哦”,已经跟大伢、二伢一般高大的毛砣迟疑一下,再看看李家明的脸色,缩着脖子走了。三房里搞出这样的事来,他是兴灾乐祸的,可李家明的吩咐也是不能违抗的。
吩咐完毛砣的李家明大马金刀地坐在床前的旧高脚木椅上,板着脸打量着这四兄弟。
这种眼光很刺人,而且有俯视的意味,坐在床沿发呆的李家德兄弟皱起了眉头,跪在地上的李家仁兄弟也渐渐从惶恐中缓过来了,偷眼看了下李家明却愤然之后,面露喜色。
嗯,还算聪明,不是那种蠢笨如牛的浑人。也是,听说这俩浑蛋以前读初中时,成绩比王磊还好。
一会,毛砣端着一茶缸蜂糖水、却只拿着一瓶半满的蜂糖过来。李家明接过试了试温度,起身将躺在床上的大伯扶起来,温言道:“大伯,喝点水,莫气坏了身子。”
木然的李传健接过茶缸,无神的眼睛里突然有种感激的东西流淌,让李家明心里一软。
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山里农民,再坏又能坏到哪去?最多也就是玩点心眼沾点小便宜,连坑蒙拐骗都不会、不敢。哎,还是这个浑蛋的世道,让农村里太苦了,才逼得他绞尽脑汁地耍心计!
李家明服侍大伯喝完半温的蜂糖水,又将他扶着重新躺好,示意毛砣将那半瓶蜂糖给三哥,吩咐道:“大伯上火了,这瓶蜂糖给他泡水喝。”
“哦,谢谢”,心情复杂的李家道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半瓶蜂糖道了声谢。
整洁、简陋的卧室里一片寂静,几兄弟都看着沉静的李家明,突然有种错觉,这不是堂弟而是堂叔。
没错,就是这种感觉,连最早慧的李家德都这么觉得。他的一切思想都来源于书本和自己的琢磨,可从来没有一本书告诉过他,自己已经做到了温良恭俭让,可并不能让家庭变得和睦,更不知如何来处理眼前的兄弟阋墙、忤逆不孝。
重新大马金刀坐好的李家明看着神色复杂的四哥、三哥,也不禁心神一恍惚,曾几何时这二人是自己仰望的对象,如今却成了自己俯视的凡人?
成熟的心智让李家明稍一恍惚就迅速清醒,瞪着闯了祸的李家仁兄弟,一字一句道:“大伢、二伢,你俩还想读书吗?”
“想”,心生希望的李家仁兄弟将李家明这个小堂弟当成了观世音菩萨,急切道:“家明,家明,只要你借钱给我们,你要我们干什么都行!”
“你们想有个屁用!”
黑着脸的李家明骂了一句,转身出去拿来两块搓衣板扔在大伯床前,缓缓道:“百善孝为先,你们既然有胆子气得大伯昏迷,那就再在这跪几个钟头。我这人很公道,大伯供你们读了十一年书,五年是义务教育,那就先跪六个钟头吧!”
说完,李家明看都不看红面涨颈的两兄弟,起身吩咐站在旁边的毛砣道:“你挑沙回来就过来看看,要是跪得不端正就踢两脚,要是偷奸耍滑,借钱的事就当我没说过。”
“哎”,这下毛砣答应得很痛快。
“家明”
要说李传健这个人,其实就是个懦弱的人,否则也不会躲在妻子后面耍花招。刚才两儿子气得他只差没吐血,现在听侄子罚他俩还要跪六个钟头又心疼了,挣扎着起来想求情。
这次李家明没扶他,也没阻止四哥扶,却武断道:“大伯,为尊者讳,你们大人的事,我当晚辈的不好说什么。钱是二伯的钱,大伢、二伢你管不了,以后就让二伯来帮你管!”
被打断的李传健颓然闭上嘴,话是这么说,但听却不能这么听。小侄子说得很清楚,钱,老二会掏,但老二要让这个心极硬、极恶的侄子替自己管教儿子。
正跪得膝盖生疼发麻的李家仁兄弟,看着扔在自己面前的搓板发愣。一直看不惯他俩的毛砣、细狗只是兴灾乐祸地笑,可站在旁边看热闹的毛伢知道如何给老大敲边鼓,提醒道:“想清楚啊,家明历来是一口唾沫一个钉,我们几百伢子、妹子都服他的。”
已经出了房间的李家明笑了笑,他还真不需要毛伢多此一举,是人都有弱点和执念,读大学就是大伢、二伢的命门!要是这两只畜生能改过自新,哪怕表面工夫做到,看在九泉之下的公公婆婆情面上,自己不介意帮他们一把。
要是连跪几个小时的搓衣板都做不到,哪怕是睡在后山上的公公婆婆地下有灵,自己跟二伯也无能为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