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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闷热, 将近转午, 皇宫的石板路被晒得干燥发烫,就算隔着布靴踏上去, 也能隐隐感到脚底有热气氤氲, 叫人忍不住心浮气躁。
身着浅碧色短袄纱裙的小宫婢走在这条往日再熟悉不过的小径上,脚步有些轻飘飘的,心也像一朵被风吹起的蒲公英,悠悠荡荡,莫名欢喜。
她平日里的工作很简单, 主要负责接引来往宫中的贵人,大多都是各宫娘娘的亲眷、或是回宫探亲的王爷郡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这些路的风景再怎么美也难免令她腻烦怠懒。
可是今天不同,小婢女听到了传唤的消息后,特意在临走前掏出随身的胭脂, 手一搓,在脸颊和唇边轻轻点晕,令原本清秀的容颜更添三分姿色。
只要一想起自己去接的贵人,她就眼带三分笑, 步履轻盈无比,再没有之前懒散不耐的模样。
你问她为什么会心生欢喜?
皇上那边来人传唤,要她领着首辅大人去公主殿,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美差。
如今大梁最炙手可热的郎君, 莫过于这位年纪轻轻却手掌重权的首辅阁下, 虽然容貌不及前阵子在京中掀起追捧热潮的兴安王世子,但那位世子将军的嚣张气焰实在叫人敬而远之,听说前不久还与其母争执,差点让前来拜访的纪家二小姐下不来台,真是白长了那么一张好脸。
而顾首辅向来有君子之风,待人温和守礼,就如同天边明月一样高绝雅净,令人心生向往之余又自惭形秽,只敢远观而不敢生出妄念。
婢女之所以给自己添妆,又喜形于色,并非是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蓄意勾引,而是出于能够近距离接触到大梁传闻中被誉为“旷世奇才”,除了君王之外的最高权力者,近似于一种参见神明的心理。
延续了“仁显之治”的贤能,被皇上和太子深深倚重的忠臣,年轻有为,洁身自好,文坛尊其著作,政坛为之俯首,除了家中无妻无子这一缺陷外,顾大首辅堪称大梁人眼中的无可挑剔“完人”。
也正是因此,宫婢才会满怀欣喜地想要快点把他引到公主面前,促成这对金玉良缘。
在她眼里,首辅大人是皎白月光,那公主就是白璧无瑕,两人的定亲简直是天作之合。
很快,当她匆匆赶到勤政殿时,一眼就看见了宫台上身穿绣有朱雀仙鹤纹饰的绯色官袍的青年,他头上还戴了一顶镶有青螭白玉的乌冠,墨发一丝不苟地压在冠宇下,前额的弧度如石雕般光滑流畅,一双狭长的瑞凤眼微微眯着,透露出一种高深莫测之感……除了腰带上坠着一只有些褪色的旧香囊,其余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完美。
小宫女看得心中百般躁动,却不敢在脸上泄露分毫,只是恭敬地行礼道:“首辅大人,奴婢为您引路,请往这边来。”
“有劳了。”顾青微微颔首,跟着她往台阶下走,腰间的香囊也跟着轻轻晃荡。
作为外臣,顾青去后宫还是有所避讳的,基本全程目不斜视,宫婢也尽量选了少人的路线,避开了那些刚刚搬入后宫的新君妻妾的宫殿。
不过,走了一会儿,首辅大人的眉宇就轻轻一蹙,喊停了身前引路的婢女:“公主不在殿中吗?”
这条路不是通往花绵寝宫的方向。
“回大人,公主殿下早膳后一般会在藏书阁待着。”小婢解释完,心思一转,又笑眯眯地添了两句,“我们殿下向来好学,近日阅览诸子百家的杂书经卷颇有所得,去钦天监问策的时候还把夫子都问倒了呢。”她说这么多都是为了展示花绵的聪慧过人,不过听到这段话的顾青却没有如她所愿,反倒把眉头锁得更紧——
“杂书经卷……都指哪些?”
侍女摸不准他什么意思,只好老实地答道:“就是《引水注》、《授时令》、《河防一览》之类的……”
“全都是这一类?”
“还有一些是关于药物和算筹的吧……其他奴婢也不晓得了。”小宫女偷偷撇了撇嘴,这首辅大人怎么回事嘛,关注点难道不是殿下有多么博学聪敏,惹人喜爱吗?
她能知道这么多,还是多亏了近身服侍花绵的小姐妹呢。
顾青得到了这些信息,并没有继续逼问,只是淡淡地提醒她:“嗯,继续领路吧。”
接下来,除了两人的脚步声,一路寂静无言。
不多时,他们就来到了藏书阁所在的位置,这处宫殿修建得很宽敞,周围景物布置相较于御花园更为清幽典雅,绿荫垂浓,红瓦白墙,通风透气,不仅符合皇家图书馆应有的气派,而且也不会因为过于奢华而丧失了读书的乐趣。
顾青曾经是东宫少傅,却因为后宫禁忌从未涉足此处,跟着婢女七绕八绕穿过了好几个回廊之后,他们终于来到了一个偏僻的小楼阁。
“这是……”
“首辅大人莫怪,这里是公主殿下在藏书阁专用的小书房,有时候殿下沉迷书籍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时,奴婢们便会把饭食送过来。”小宫女说完又斟酌了一下,生怕花绵书呆子的形象吓到了顾青,最后补充道,“当然,殿下大部分时候都是守时的,只是最近对杂书很感兴趣才会这样……”
顾青脸色毫无波动,漆黑的眼眸更是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只是若有所思地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嗯?”小宫女不解。
“殿下是从何时开始喜欢这些东西的?”
“大概是……两个多月前吧。”婢女犹疑着回答道。
“唔,”顾青沉吟片刻,指了指木雕的门扉,“她现在就在里面,对吗?”
“是的,大人请稍等片刻,奴婢还要跟守门的碧玉姐姐通报一声。”
一门之隔的屋子里,高高的书架排列成行,散发着老旧的木架霉味和书籍的香气,两者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妙而又晦涩的味道。
空出来的一小块地板上放着一张檀木书案,还有同式样的雕花八宝椅,崭新的文房四宝端居桌上,研好的墨砚旁边搁置着一支半干的白狼毫毛笔,浅黄的宣纸上写了小半张娟秀雅丽的簪花小楷,赏心悦目。
显然,书桌的主人刚离开不久。
在几排长长的书架末尾,有一处开窗的地方,明亮的阳光透过窗棂洒了进来,在木质地板上留下跳跃的光晕。
而光线下,一个少女背靠着书架坐在地板上,她身上穿的素白色织锦月华裙本就褶皱颇多,摊开在深咖色的木制地板上,重重叠叠如同树影里千千万万绽放的雪白梨花,纯美不可方物。
当然,再怎么美,这也是一件特制的、公主级别的孝服。
不过御供之物的神奇之处在于,就算是普普通通的一件孝服,也能精雕细琢,把它变成不失皇家风仪、美轮美奂的衣裙,所谓“女要俏,三分孝”,这条裙子无疑满足了礼制和美学的双重标准。然而只要继续往上看——不是看裙子,而是被裙子裹着的那人——
脖子,下颌,嘴唇,鼻子,眼睛……这些平凡无奇的字眼,放在这个少女身上,就好像被赋予了意义。
如同会发光一样,被神佛垂爱的存在。
更可贵的一点是,她并未意识到自己拥有美貌这一可怕的武器,只是随意地坐在地板上,一点都没有公主的样子,反倒像个小孩子一样不顾形象,如饥似渴地读着手里的书。
“兵非圣人之得已也……”少女的目光停滞在那一行话上,似乎被触动了什么,忍不住喃喃道,“没错,兵器的应用是圣人都无法阻拦的,大梁的火铳是从西域引进的,要是开战的话武器会短缺吗,还是说要让兵部抓紧时间研究呢……”
正当她想得起劲时,门口“吱呀”一声,随后便是脚步声、交谈声,最后是侍女碧玉的一声大喊——“殿下,有客人来啦!”
安静的空间突然响起这么一个声音,就像炸雷一般,吓得花绵手里的书都掉了下来,书背砸在小腿上,火辣辣地疼。
“嘶——”
她碰了碰裙摆下腿,疼得咧了一下嘴。
“殿下?”没有得到回应的侍女碧玉奇怪地问道。
“没、没事,让人进来吧。”花绵一边回应,一边扶着书架艰难地站起来。
值得一提的是,她的裙摆现在还是皱成一团的,头发也垂落了好几缕,甚至连步摇也歪了一截,上面展翅欲飞的金色蝴蝶变成了被风吹斜的小可怜,看上去有点狼狈。
不过小姑娘并没发觉,她还在问外间的碧玉:“是阿义还是月月啊?”阿义是她大哥的嫡次子,也是她的小侄子,月月则是侧妃生的侄女,一个八岁一个五岁,都活泼粘人得很。
这两个小东西特别喜欢脾气和善又长得漂亮的小姑姑,整天有事没事就在宫殿乱跑“找姑姑”,花绵躲在藏书阁都能被他们找到。
“不是——”碧玉刚想回答,却又被身侧的小姐妹扯了扯袖子,示意她看前面已经走了进去的绯袍男子。
碧玉想起不久前新帝宣布两人定婚的消息,立刻会意,但是作为照顾公主的近侍难免有些担心,便拉着小姐妹咬耳朵:“这样于礼不合吧?他们毕竟还没成婚……”
“嗨呀,碧玉姐姐你多虑了,”小宫女眨了眨眼睛,“没听说吗,皇上特地让首辅过来劝公主呢,而且人人都知道顾大人是大梁第一君子,你担心什么?”
“皇上允了就好……”碧玉是花绵的大宫女,管理着公主的一切内务,这几天见花绵跟新帝因为婚事发生争执郁郁不乐,她也不好受,只能暗自盼望公主能早点接受现实,“唉,但愿首辅大人能让殿下改变心意。”
“这样想就对啦!”小宫女笑嘻嘻地搂着她的胳臂,“来,我们守在门边,要是里面有什么动静,或者首辅大人有失礼的地方,我们再进去也不迟呀!”
花绵浑然不知自己周围的侍女都“叛变”了,她只听到碧玉一半的回答,心生疑窦,便往外面走——“到底是谁……啊?”中间那个停顿,是因为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她暂时不敢面对的人。
“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小姑娘两边都是书架,后面是墙壁,迎面而来的就是顾青。
顾青眼眸垂下,幽黑如同黑洞般深沉的瞳孔锁定了她。
“皇上让臣来找您……谈谈。”
“欸?呃……”不知不觉脸蛋就已经烫得可怕,小姑娘躲开了他的直视,目光落在了他的衣襟上,“打、打算谈什么?”
“谈我们两人的事。”一记直球,毫不拐弯。
“哦……”果然如此!花绵心里猛地一颤,干脆把头垂下,只敢看自己脚尖了。
“殿下对此有什么看法吗?”青年见到缩成鹁鸪一样的小姑娘,眼睛就像狐狸一样弯了弯,声音里带着诱哄,“无论什么都可以告诉臣,哪怕不愿……也可以。”
在花绵耳中,他的话语一如既往地温柔体贴,没有任何让她害怕或是不满的意味——跟那个自作主张的皇兄完全不一样。
而且,就算自己排斥这场飞来横祸的婚事……也不应该迁怒于他吧?
“先生……”她轻轻吸了口气,终于抬起头与他对视,“您是我一直以来最尊敬的人,但永乐不想现在就仓促地决定这种关乎一生的大事。”
她对顾青的感觉是怎么样的?
其实很难形容,他曾传授给她很多知识,耐心地辅导她练字和写策论,从未因为她只是个女性就随意敷衍应付她……花绵对他可以说是充满了感激之情的。
这一点,大梁的任何一位异性都做不到,就算是面对父兄,花绵有的也只是相濡以沫的亲情,而不是这种打从心底里的崇敬。
“确实,殿下一向都是个有主见的姑娘。”顾青笑意不变,神情悠然道,“那么青也来说说对公主殿下的看法吧。”
“我?”少女吃了一惊,继而格外好奇地看着他。
老师会怎么看待自己呢?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生出了一点期待。
“第一次遇见殿下的时候,大概是十五年前吧。”他抵着唇低低地笑了,“那时候殿下刚满周岁,先帝为您办了一场盛大至极的抓周宴,当时还是皇子的今上一路陪着您,臣有幸赴宴看到了这一幕……”
花绵微讶地张着嘴,说实话,十五年前的事情她自己都没印象了。
“那个时候臣就在想,这个小丫头真倒霉呢——”
“为什么……”花绵不可思议地盯着他。
“因为出生在大梁皇室,并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他说。
花绵愣了一下,却并不觉得冒犯,因为她的脑海里瞬间闪过几天前被血色染红的那个夜晚,突然驾崩离开了自己的父皇,还有得到消息后当场哭晕过去的皇祖母,被白绫吊死的二皇兄一家……
“嗯……是这样呢。”
“先生的意思我都懂,生在皇家,不仅意味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也代表着要付出自由的代价。”
小姑娘双手交叉着握在一起,安静了一会儿,最后一字一顿道:
“但是……我可以理解的。作为皇室子女,从出生开始就被大梁的百姓供奉着,从这个国家得到了无数好处,那也意味着我应该对它负起责任。”
对大梁负责,是她作为一国公主的承诺。哪怕知道未来会发生许多灾难,哪怕自己只是一个没有权力参政的女子,她也不能退缩。
她是这么坚信着的。
而在顾青眼里,他的小公主那双明亮的眼眸好像可以照进他的心里。
比琉璃还要清澈,含着坚定意志的眼睛,美丽得令他心颤。
“殿下的想法果然很有趣,不过青并不这样认为。”他稍稍弯腰,骨节分明的玉白手指朝她伸来,似乎想要触摸她的脸庞。
少女的呼吸不禁屏住。
“殿下生来就是世间最高贵的女子,本就应当享受万千宠爱,纵使骄纵任性一些也无妨,只要青在……”在他手指即将碰到她的肌肤时,却拐了一个弯,扶好了她发间的蝴蝶步摇。
“你——”
“恕臣冒犯,殿下的发簪刚才好像要掉了。”青年的手从她发梢滑落,若有若无地掠过她的耳骨,冰凉的触感令少女忍不住侧目闪躲。
见她忸怩姿态,顾青也不再解释,只是笑望着她。
狭窄的书架间,气氛一时暧昧难言。
小姑娘揪紧了手掌,她能感觉到身侧的空气黏稠仿若实质,而他的视线令她抬眼也不是,低头更窘迫。
不过胸口那里好烫……鲜活跳动着的心脏,扑通扑通,就好像在宣告着某种情感的存在。
恍如隔世的悸动,如同含苞待放的花蕾,悄悄地、静静地绽放开来。
少女无所适从的视线兜兜转转,最后定格在了男人腰间悬挂的香囊上——“咦?”
“怎么了,殿下?”
“这个香囊——”少女刚想凑近去看,却又发现悬挂香囊的位置太过尴尬,只能涨红着脸质问他,“先生,请、请问你这个东西是哪里来的?”
顾青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不由得哑然失笑。
“殿下,您竟然忘了吗?”
“我印象中从未将亲手缝制的香囊送给过他人。”小姑娘气鼓鼓地瞪着他。
没错,顾青腰间别着的那只旧香囊,正是花绵几年前刚学会简单的刺绣时做出来的小东西,仔细看上面的金线还有些歪歪扭扭,针脚也不算齐整,但面料显然是御供的云水锦,市面上是买不到的。
花绵当时缝了好几个,虽然现在都堆到仓库里发灰了,但是自己做的样式还是认得出来的。
大概是第一次看到少女的怒容,顾青觉得有些新鲜,笑意也更浓了。
“殿下,这个香囊的确是您亲手交到我手中的,如假包换。”
“不可能。”给外男自己绣的香囊,这是私相授受,她会被嬷嬷骂的。
“没办法了,”他弯下腰,一手抵着书架,将小姑娘抵在了手臂与架子构成的空间中,在她耳畔叹息道,“看来只能让青帮您记起来了。”
他温热的呼吸,就在耳旁刺激着她敏感的部位。
这种连肌肤都战栗起来的可怕感觉,把花绵吓得四肢都僵硬了。
【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啊?感觉先生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是什么重要的回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