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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幽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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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罄声悠扬,在空荡的殿中回荡。

    朝歌的天气已然转凉,天边的霞薄薄的一层,像是沾饱了血的宣,透着一股杀气。

    “老祖宗,到了。”小太监轻轻的唤了一声,小轿上曹吉祥睁开了眼睛,撩开轿帘看了看,点头“嗯”了一声,走了下来。

    紫禁城中三万阉宦,当“老祖宗”是他们每一个人的梦想,可真正挂上这个名头的,只有两人,东缉凶厂提督太监兼司礼监秉笔刘芝麻,以及司礼监掌印太监兼大内总管曹吉祥。

    这里仍是紫禁城中,在东华门左近,眼前的这处偏殿看起来不起眼,甚至有些破旧,但却是大燕朝臣权的象征——文渊阁。

    大燕朝没有宰相,所有军政事务每日里都会汇总到这文渊阁中由三位首府大学士处理。所谓的处理,就是在奏折上写上三人商量后的意见,然后再送入宫中,这个过程叫做票拟。折子送进宫中后理论上来说要送到皇帝面前,由皇帝来审阅,但因为当今隆武帝无心于此,所以折子实际上会被送到宫中一个名为司礼监的地方,由几个掌事太监们代替皇帝批复,若是同意,则盖玺用宝下发执行,若不同意,则打回文渊阁复议,这个过程则叫做批红。

    天下大事说起来便在文渊阁与司礼监这两处所在简简单单的一来一回之间决定。

    曹吉祥是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也是宫中大内总管,理论上来说,皇帝的权力完全由他代为掌控,他该是避讳些与外臣的接触。可今日他还是来到了这里,因为文渊阁首辅大学士卢世荣相招。曹吉祥倒不怕他,但两人关系不错,这点儿面子还是要给的。

    至于隆武帝会怎么想。。。

    东厂不会多嘴,锦衣卫不敢多嘴,只要曹吉祥想,隆武帝就是一个瞎子聋子。曹吉祥是这样想的,所以心中虽有些许忐忑,但还是来了。

    “呋~~”

    曹吉祥并没有走进文渊阁殿中,而是在外边的门房里等候。火炉里银丝碳烧的旺盛,上边一个小铜锅子,里边煮的也不知是什么,香气甚是浓郁。热好的御酿摆在一旁,还有两道小菜,看起来简单,但内里锦绣万端。不说别的,单那一盘豆芽,每一根都是用针掏空了芯儿,塞上飞龙鸟的肉的,一口下去,脆中带弹,鲜香可口,回味无穷。

    天上的龙,地上的驴。曹吉祥爱吃这飞龙鸟的肉不算是秘密,但飞龙鸟一两肉一两金的行情,便是他自己也不那么舍得:“还是姓卢的有钱。”曹吉祥点点头,很满意,当然了,这话只能在心里念,可不能说出口。

    吃了一口菜,酒倒没喝,因为他不好酒。

    “两位阁老,老祖宗已到了。”

    “有劳小公公了。”

    门外两句应答过后,曹吉祥抬头,正见到一个老者在一个中年男子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走进来。曹吉祥放下筷子站起身来微微点头:“卢阁老,许久不见了。”

    真的是许久不见了。上一次见面还是三个月前秋税上来的时候,司礼监与文渊阁以及六部尚书在御前商讨国用的时候。那时候还不觉得如何,此时面对面的看,这位权倾天下的卢阁老当真是老了。

    锦绣的朝服在他身上宽大的不行,白须华发,一脸的老年斑。弓背驼腰,两只眼睛微微眯着,头也微微侧着,看来是眼花耳聋的缘故。

    “有劳公公久侯。”卢世荣在中年男子的搀扶下在曹吉祥对面坐下,声音好像抽动的风匣子,呼呼的带着嘶哑,好像这一口气便是最后一口一般。

    “噗。”

    卢世荣刚坐下就放了个屁,抬头向曹吉祥不好意思的笑道:“老了,老了,让公公见笑了。”

    “岂敢,岂敢。”曹吉祥没敢笑,更没敢皱眉,只是后脊梁忽然冒了一股子凉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面前这佝偻老人的笑让他不寒而栗。

    定了定心神,曹吉祥轻声道:“卢老招咱家来可是有什么吩咐,您尽管说,咱家自然给予方便。”

    随后侧头看向侍立一旁的中年人:“锦官,你与曹公公说说吧。”

    这被卢世荣称呼“锦官”的中年男子姓卢,穿着与卢世荣一模一样的朝服款式,面相上与卢世荣也有八九分的相似。

    他的身份很多,是朝廷工部左侍郎,是文渊阁三位大学士之一,是在京中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混世太岁,也是世所公认才高八斗的人精。

    不过这些名头在曹吉祥看来都不算什么,最重要的一点,他是卢世荣的儿子。

    卢锦官身高不足七尺,体重却要二百斤上下。一脸的横肉加上一个鹰钩鼻子,乃是天生的奸恶相,尤其是不知被哪个烈性女子在床榻上抠去了一只眼珠子之后,剩下的那只独眼里藏不住的寒芒更是让人心生凉意。

    卢锦官没有直接开口,而是先给父亲面前的小碟子中夹了些菜,又盛了一小碗汤,最后还回头左右看看,确定屋里再无旁人后才开口:“曹公公,我父子二人今日请您来主要是两件事。其一,前几日黄河堤坝修缮事宜已毕,官报两百万两,实用八十六万两,剩下的那一百一十四万两中,按老规矩,这里边儿有您五十万两,您看。。。”

    “这只是小事,还是送到那里便好。”曹吉祥摇摇头:“小阁老还是直接说第二件事吧?”

    “嗯。”卢锦官点点头,声音压得低了些:“金陵那边儿上了折子,诚王递上来的,说金陵有邪道作恶,死伤平民千余人。目前已经查明邪道来历,是两个野路子,一个叫徐千山,一个叫关玄衣,这件事儿。。。公公您可知道内里?”

    “这。。。”曹吉祥犹豫起来,一时却没有说话。

    卢世荣此时正一心一意的想把碗中汤送到嘴边,只是手抖的厉害,于是一时似乎与这瓷碗较上了劲?卢锦官倒是一只独眼灼灼的看着曹吉祥,看样子是一定要个说法的。

    这事儿曹吉祥还真是知道的,知道的不多,也不详细,但还是知道一点儿,毕竟他与刘芝麻的关系可是非同一般,有许多大小的事他们或许会炸着胆子瞒皇帝,却不会瞒彼此。

    徐千山和关玄衣的事情刘芝麻这次出宫前曾与他提过些,只是一切都是猜测,还做不得准,也曾叮嘱他不要往外说。

    如今卢家父子此时开口问了,刘芝麻不在,曹吉祥可有些为难了,他是个后知觉的性子,少急断之能。

    嗯。。。既然折子递上来了,左右也是瞒不过的,那就说一些吧。

    曹吉祥这样想,便开口道:“好叫小阁老明白,这两个小子,其中一人或许便是皇上一直在找的那个人。。。”曹吉祥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头顶。

    “可能?”

    “可能。”曹吉祥叹了一声:“幽昙花没了,如今也就无从验起,所以只能说可能。”想了想,曹吉祥身处两根手指:“但按老刘所说,至少也是八成把握。”

    卢锦官又问道:“原来如此。。。但不知这两人现在下落如何?”

    “不知。”曹吉祥摇头:“老刘日前出京便是为了此二人下落。”

    曹吉祥看得见,此时卢锦官似乎用余光看了他爹一眼,而他老爹卢世荣也在此时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点头?

    什么意思?

    没等曹吉祥细思,卢锦官压低了声音:“曹公公,幽昙花出自东瀛扶桑国,可验人骨血,人尽皆知。只是三十年前幽昙花绝迹,大内的那一朵十六年前也用掉了,这我父子是知道的。不过。。。”

    卢锦官顿了顿,又道:“小侄酷爱搜罗天下奇珍,好巧不巧,府中还藏了一朵幽昙花。。。”

    “什么?!”曹吉祥悚然而起。

    “东瀛扶桑国日前也递了国书想来朝贡。。。”卢世荣脸上的笑容高深莫测:“曹公公。。。您怎么看?”

    “这。。。”

    “我父子二人倒是有这么一个想法,还要与公公商议一番。毕竟兹事体大,实施起来也绕不过两位公公。”

    。。。。。。

    文渊阁,殿中。

    次辅李贤放下手中的狼毫,疲惫的靠在椅背上,抬手揉了揉额角。

    殿中除了他,如今便只有几个值班侍奉的小宦官,没有旁人。

    “唉。”李贤叹了一声,倍感无力:“孝直,一路平安。”

    桌上还没合上的奏折上,写的是工部尚书李嘉问(字孝直)的发落——廷杖四十,发配岭南。

    作为朝中清流的首领,又是当朝的次辅,挚友落难却只能给出如此发落,李贤心中不甘,但也没什么办法。皇上圣眷在卢,他在卢氏父子的压迫之下,能争取到如此结局他已经是尽了十二分的力。

    目光幽幽的望向殿外不远处的那个门房,窗棂微光闪烁,李贤心下一声苦笑:“司礼监和内阁辅臣把酒言事,自己这个次辅却在此处暗自感伤,到底算个什么事儿?”

    招了招手,一个小宦官轻车熟路的将早已准备好的铜盆端了过来,里边是稍烫的水,盆边搭着一条白巾。

    李贤拿起白巾用盆中水打湿,拧干,在脸上敷了片刻,再拿下来时,目中精光闪烁:“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将白巾随手扔在盆中,李贤呼道:“来人!”

    又一小宦官走到近前来。

    李贤将桌上的奏折合上,递过去:“这本折子急些,先去办。”说话间右手食指与中指在并在一处在桌上点了一下,旋又分开点了两下。

    小宦官明白了意思:“小人明白。”

    不用看折子内容,小宦官已经知道这折子里的事儿八成是要对哪个官儿廷杖(打屁股)。按规矩,执行廷杖的人是宫城禁军,且须有内宦在场监刑。

    李贤刚才的手势意思是让这小宦官监刑之时两脚分开成外八字而立,这样行刑的禁军才会收几分力,不至于将那李嘉问打死(若是内八字,不管是谁,三板子就得把命丢了,这也是行刑禁军吃饭的手艺了)。

    不过说起来,曹吉祥和刘芝麻这两位巨宦亲卢而远李,为何这小宦官还听李贤的话?原因无他,只是曹吉祥之前与他们的吩咐:“面子还是要给的。”

    李贤打起精神将剩下的折子也批了,钟鼓楼的钟声也适时传来。

    一声又一声,李贤不会去数敲了多少下,只是恍惚的喃喃:“登闻鼓不知什么时候也能响一次。”

    揉了揉有些昏花的双眼,李贤站起身,稍微收拾了一下,做了录,便出了殿,向着宫外而去。路过门房时,里边似有轻轻的笑声传来,李贤脸色又沉冷了几分。

    。。。。。。

    “如此,那便有劳曹公公回去考量一番,我父子二人便等你消息罢。”卢世荣在卢锦官的搀扶下将曹吉祥送到了轿子上,如是道。

    “阁老放心,等老刘回来了咱家自会前去分说。”曹吉祥点头:“留步。”

    时辰已是不早,宫门也快关了,卢氏父子也不多耽搁,稍稍收拾了一下也上了轿子,向宫外而去。

    嗯,卢世荣父子俩能乘轿子,李贤不能,这便是天地之差。

    “爹,您想什么呢?”卢锦官轻声问道。

    “爹在想啊。。。”卢世荣闭着眼靠在绒垫子上,抬手向着外边指了一下。

    卢锦官撩开窗帘向外看了看,嗯,都是亲信。

    “幽昙花只有一朵,估计天底下也只有咱们手里这一朵了。鲤鱼有两条,验了一条,万一不是,那另一条便是了?而且,出了这么两个人,陛下会怎么做,君臣多年,为父心中倒也大概有数,但诚王那边又会如何?”

    “不是递了折子要发海捕,还要请六扇门。。。”卢锦官忽然收声。他想到这海捕上真正有关这两个小子的信息只有名字做的准,还有些不知所谓的外貌描述,想凭这个抓人简直就是可笑。

    见儿子反应了过来,卢世荣又接着道:“再说抓人找人这种事,离不开锦衣卫、东厂、六扇门。诚王把折子递上来,必然有他的目的。他是觉得这三家那一家能帮他呢?”

    “应该。。。不能吧?”卢锦官想了得有一刻钟的功夫,皱眉道:“东厂是皇上的死忠,六扇门一群软蛋,陆斩。。。嗯。。。。陆斩。。。”将这名字念叨了几遍,卢锦官还是摇摇头:“他没这个胆子吧?”

    “为父也觉得他没有。”卢世荣肯定道,微微睁眼瞥了自己的儿子一眼:“你平日自诩天下第一等聪明人,倒是想想看,诚王到底想要做什么?”

    。。。。。。

    “诚王到底想做什么?”

    “想造反呗,曹公你这话说的可真有意思。”

    曹吉祥也没想到自己刚一回司礼监便遇到了刘芝麻,两人在门口撞了个正着。曹吉祥心中有太多问题要问,也没客气,直接拉着刘芝麻到了一冷僻的偏亭中,便听刘芝麻前前后后的说了一通。

    “你要是想问我怎么想,直接问便是,咱爷们之间何必拐弯抹角的。”刘芝麻笑了笑:“咱家那儿子,你知道的。”

    “小闲子?”

    “嗯。”刘芝麻点头道:“他与咱家说,养父恩情大于生父母。这话咱家问他说,自然有些水分。但咱家想了一路,还真是这么回事。皇上将咱爷们儿从内书房提出来,给了咱们这么些东西,说恩情,那都说不过来。至于生父母,床上嘚瑟几下子就要咱家的命,嘿,嘿嘿,这买卖可有些太赚了吧。”

    “那你的意思?”

    “没什么意思。”刘芝麻诡异的一笑:“先玩着,看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