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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秋生一个急刹车,怀瑾再扭头去看,灌木丛那里已没了人影。
“怎么了?”傅秋生问道。
怀瑾转回头,拧起了眉,“没什么,看错了。”
傅秋生又往外面看了看,重新发动起车子。怀瑾看着前方,刚才那人是叶铭添没错,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叶铭添与这事有关,在这样的关头,他的匆匆闪现绝非偶然,或许,他参与了这件事并在暗中默默关注着。
“老傅,缪虎为什么一心要置我于死地?”
“那年他为查出赤空党的‘阿波罗行动’,倾注了全部心血,可事到临头上峰却临时换了你去执行任务,你成功是抢他的功,你失败是毁他的绩,心里恨你吧。”
“这事已经过去两三年了,为什么又爆发了?”
“一直记恨着吧,正好又撞到了一些证据,挖到了小董,就把你也一并牵扯了。缪虎恨赤空党,这事上上下下都知道,听说他一个哥哥当年是被赤空党打死的。”
“他挖到的证据……”怀瑾沉吟片刻,“最先是如何挖到的?”
“如何挖到的我不清楚,从我查到的情况来看,最先挖出的是小董购买军火的事情。”
一串隐隐约约的线索在怀瑾脑中一闪,有一层关系她一直忽略了……当初赴缅甸战场前去银行存储遗嘱的时候,接待她的是余科长,余科长当时又将她介绍给了一个伍科长,也就是伍乃菊的父亲,伍乃菊后来嫁给了叶铭添……难道这事会跟叶铭添有关……?存储遗嘱与自己当初调查董知瑜虽说是两件事,前后也差了半年,但若有人刻意从中穿针引线、罗织构陷,也不是不可能。
“阿瑾,想到了什么?”傅秋生穿过熙攘的新街口,驶上了中山南路。
思绪转回,“没什么,”她低声应着,“我们现在去哪里?”
“宾馆,我也是住在宾馆里。”
“老傅,送我去董宅吧,我想住那里。”
“董宅?别开玩笑了,那宅子已经查封了。”
怀瑾抑制不住轻叹一声,“查出来什么了?”
“那倒没听说。”
“那宅子是我四五年重新买回来的,既然已经放了我,那里面也没查出什么来,我想回家。”
“她要去董宅住??”黄埔路,缪虎像听了一桩荒诞的新闻,“行行行,怀瑾,好样儿的!让她去!我倒要看看,她还能耍出什么幺蛾子来,派人给我盯紧了,可别让她跑了!”
“是!”
“慢着!”缪虎叫回了副队长,“都悠着点,不要闹出大动静来,给龚厅长惹麻烦。”
等宅子简单收拾出来,天已经漆黑一片。傅秋生已四处检查过,并未发现监听设备。
“阿瑾,让我留下来吧,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不放心你一个人。”
怀瑾踱到窗边,起风了,她看着窗上映出的婆娑树影,“放心吧,他们会有人监视着我的,不会是一个人。”
“既然知道会被监视,为什么不避开嫌疑,非得住到这里来?”
怀瑾将唇角牵了牵,“我还怕什么嫌疑?住到这里又能证明什么?”
傅秋生叹了口气,“饿了吗?我去买些热菜热饭。”
怀瑾转回身,“老傅,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傅秋生只站在原地,半晌,“我去王家村就只是想带你回来,小董……我是想放她走的。”
“我明白……是电话暗语被破了吗?”
“没错。阿瑾,让你审小董,肯定是缪虎的主意,他这么做,无非是刁难你,看你下不下得去手,你要知道,在这种时候,你不下手她的结局也不会改变,唯一会变的,只是你的结局。”
怀瑾眼中的光黯淡下来,轻声重复着:“她的结局不会改变……”
“尽早处决吧……”
“为什么不能营救她?”怀瑾抬起头。
“为什么?”傅秋生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点着香烟,“一来缪虎肯定防着,早已准备了铜墙铁壁,二来无论小董出什么漏子都会算到你怀瑾头上。阿瑾,你以为我还会再一次让你落到那种境地里去吗?我顾念与小董并肩作战的那份情谊,所以哪怕她骗了所有人,哪怕她是敌人,我也希望她能走掉,但若要拿你去换,我做不到。”
怀瑾移开目光,让凝起的泪珠在眼中慢慢退去,这一刻她意识到,在这场迫在眉睫的营救中,自己是孤立无援的。
刑讯室里阴冷起来,角落里的那束柴火渐渐熄了,董知瑜从先前电刑的昏厥中苏醒过来,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和怀瑾躺在乡间的草垛子上晒太阳,浑身晒得懒洋洋的,突然就变天了,太阳不见了,怀瑾也不见了,她睁开眼睛,看见角落里残存的火星,看见一旁空荡荡的椅子,看见自己身上单薄的衣衫,看见……胸前的一大片水渍。
冷……她打了个寒噤,却发现头发竟在滴水。
刘长喜在模糊的视线中渐渐定格,手中还拿着只水瓢,“董大小姐,你终于醒了,你可是睡舒服了啊,我在这儿又给你脱棉袄,又给你打水,忙里忙外,累死我了!”
董知瑜冷冷地移开目光,柴火熄了,冬夜异常地冷,自己身上那件老李给换上的棉袄已经被扒了下来,头发和薄衫被浇成了湿漉漉的一片,她咬紧牙关,忽然想到了许多年前城隍庙的那个冬夜,那个嘴唇冻得乌紫的“小哥哥”,那时的怀瑾只穿着单薄的小褂子,风餐露宿,境况还不如现时的自己。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从她的眸中划过,笑什么呢?笑这人生至苦,笑这首尾相接的缘分,笑敌人这愚昧的自大,他们不懂这世上有很多比皮肉之苦更加无法忍受的痛:对理想的背叛,对爱人的出卖……
“既然醒了,咱就活动活动筋骨吧……”刘长喜跐溜了一下鼻子,“正好我也冷了。”
两个男人上前,将董知瑜的双手解了锁,推到十字转盘前,又将她绑了上去。一切就绪,刘长喜走到她面前,将手指关节压得“咯咯”作响。
“董知瑜,我是真心心疼你这细皮嫩肉的,唉!”说着竟叹了口气,“想当年你可是国民政府一枝花,这些刑具,”说着扫了眼周围,“你都有数,就别硬碰硬了,我们想要什么,你也清楚了不是?”
正说着,手下抬了只木桶上来,刘长喜将手指伸进去蘸了蘸,放在嘴里唆了唆,“辣!”他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将一根长鞭子浸到了桶里。
“董知瑜,我掏心掏肺跟你说个大实话,怀瑾被释放前,你指认过她,所以不管你们以前关系多好,她是不会再回头救你的,你想啊,她可是鬼门关走一遭,哪还会再回来淌你这趟浑水?她巴不得你早点死呢!现在你和她嘛,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只要你能给出一点她是赤空党的证据,我们就放你走。”
鞭子捞了上来,让辣椒油浸得油光水滑。
董知瑜闭上了眼睛。
董宅二楼的卧室里透着昏黄的光,枕头尚留着主人发丝的幽香,怀瑾坐在梳妆台前的凳子上,抱着这方枕头,仿佛她就在身边。
她一遍一遍地想着,算着,该如何救她?自己果然是出来了,可若不能救她,还不如跟她一同受刑,一同求死。
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盯着自己,就是插翅也难飞出大牢,要想救她,只有制造机会让她挪动,哪怕是挪上刑场,也许都比滞留在刑讯室更有希望……
可眼下,又是自己在孤军作战,自己这边的人没指望了,赤空那边呢?他们总不会放弃了她吧?可要如何与他们联系上呢?
她站起身来,却一阵眩晕,又跌回了凳子上,经历了这几天的跋山涉水,与敌人的斗智斗勇,以及下午的电刑,也许身体的耐力已到了极限,可若自己都如此了,刑讯室里的瑜儿又将如何扛得下来?
她甩了甩头发,这几小时以来,每每要去联想刑讯室里的情形,她都逼迫自己转移注意力,谁知道他们今夜会不会暂时休息,等待自己明天去完成这一“使命”,又或许,他们此时正在对她用刑……
该如何救她?她又一次逼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国军现在处于劣势,摆出了和谈的姿势,记者们都盯着大牢里关押着的政治犯,可董知瑜已经超越了政治犯的范畴,她是间谍。
间谍一旦被抓获,几乎无法通过外力获得赦免,他们连战俘都不算,无法享有战俘待遇,无法以政府命令作为理由诉诸法律保护,《海牙公约》中关于间谍的规定十分矛盾,他们可以由国家或政府授权进行间谍活动,但被捕后,敌方却有权对他们进行审判,而派遣他们的国家或政府无需承担国家责任,这就是谍者身份的悲哀。
面对这一境况,她能够想到的是……交换……拿潜伏在安平的谍者和董知瑜交换。
已抓获的党国潜伏人员里,谁够分量去和她交换?没有抓获的……怀瑾闭上眼睛,不行,不能做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