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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世子府所在街道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一夜漆色的冷凉蔓上百里九歌的肌骨。头顶,弦月似刀,照得脚下的灰石板街上光影斑驳,像极了潜在暗处张牙舞爪的鬼影。
而她,就踏着这一地缠绕不休的光影,一步步走到了世子府大门的牌匾之下,深吸一口气,翻墙而过,落在院中。
可奇怪的是,百里九歌在府中找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看见墨漓。想了想,她朝着世子府一角的小花园走去。
那小花园,一到入夜便开满了昙花,如天山上的晴雪落了凡尘,铺就一地风华之景,尽数夺了天地间的光华。
繁华映月,两相辉映,百里九歌自花间行过,遥望着中心的那座平台上,墨漓指间拈着一枚白色的棋子,宛如是轻拈一朵昙花花瓣,置于棋盘之上,发出悦耳的轻响。
“墨漓。”
红影闪过,百里九歌落在了墨漓的对面,大喇喇的跪坐在地,也不管地面凉。望一眼棋盘上黑白交错的局面,明媚笑问:“你这是在自己和自己打吗?”
他浅浅一笑,将手边盛放白子的棋盒递到了百里九歌的右手边,“现在你来了,便执白子,与我对弈吧。”
“啊?还是不要了吧,就我这水平……”百里九歌撇撇嘴。虽然自己有个棋艺冠绝天下的师父,可是自己只学了他的画功,棋艺是被不好好学习的孤雁给学了。
墨漓柔声道:“既然觉得勉强,那便只做个观者吧。”
嗯,这个好!“行啊,棋盒还给你,我静静看就好。”
墨漓接下了棋盒,深深凝视了百里九歌半晌,幽月般的眸底,有着潜龙般隐露锋芒的异光,心中早已洞若观火,柔声问着:“此去宫中,昭宜帝可有为难你?”
“啊?”百里九歌怔了怔,有点跟不上墨漓的节奏,定了定神,笑道:“还好啊,他也没说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墨漓你就不用为我担心了。”
“是吗……”墨漓垂眸,望向棋盘,落子,轻轻眨着的眸眼在月辉的覆盖下,如幽深古洞中点点晶莹的碎雪。其实,他今日照旧命御影去跟着保护她了。她在皇宫里所发生的一切,御影也都告诉了他。眼下的处境可谓是步步惊心,他若只是一人对抗,尽可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全无畏惧。可要是她还继续留在他
身边,那两人的处境都会越发凶险。
他要如何做?将她送走?还是留在身边?
这越发是个残酷的选择。就连他这黑白分明之人,如今也陷入痛苦犹豫的境地里,只能借着下棋,试着梳理感性和理性争执不休的内心。
他在想,或许,他可以先将她送走,待他了断了商国之事,再接她回周国……只是,恐怕她亦是不会答应吧……
思及此,温和一笑:“九歌,若我说,我不想看着你出生入死,想送你去安全的地方,让我没了后顾之忧,放手一搏,之后再接你离开商国,你可愿意?”
百里九歌没想到墨漓会忽然这么说,先是愣在了原地,接着,竟猛然扑向墨漓,抱住了他。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令墨漓悬空的一颗棋子从指间跌落,砸在好几颗棋子上,惊起一滩脆响。
“九歌?”浅怔,眼神凝住,墨漓缓缓搂住了百里九歌,这一瞬,从她身上传来的强烈颤抖,惊动了墨漓的深心。
“墨漓,我说过的,不要赶我走,我不走……”她喊着,不知道墨漓怎么突然会这么说。她今天并没有出什么事啊,还小惩了那个昏君呢!“墨漓,你知道吗?今天殷浩宜又威逼我了,我打掉了烛台把他砸骨折了,然后就平安的出来。我可以自保的,我也想尽可能不拖累你!反倒是你,既然你说你终要离开周国,那在这之前你一定会经历重重
凶险,我要守在你身边陪你一起经历,绝不一个人苟且偷安!”“九歌……”墨漓徐徐喟叹,便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他一手搂着百里九歌纤细的腰,一手拍拍她的后脑勺,柔声安慰:“罢了,此事我不提就是。既然阴阳咒都未要了我的命,这商国我也不惧,九歌,你放
宽心。”
可她放不下心啊,想要他性命的,可是大商的皇帝!整个周国都已经是大商的阶下囚了!而她,连到底是谁向殷浩宜告得密都不知道!
“九歌……”墨漓不禁喟叹,横抱着百里九歌,徐徐起身,这会儿哪还有心思再下棋,就这么抱着她,朝着卧房回去了。
回了房间,一室清雅的昙花香味中,混入了百里九歌压抑和担忧的心境,整间屋子都显得那般沉闷而熬人。
墨漓抱着百里九歌,斜倚在一张竹藤编成的躺椅上,让她能枕着他的胸口半躺着。
这般紧贴着,便能感觉到她纤细的身躯在剧烈的颤抖,三分恐惧融合着七分极致的担忧,似慢性毒药般一寸一寸的刺痛墨漓的心。他缓抚百里九歌,尽力的安慰:“别害怕,也别担心,再大的困难也都能熬过去的,至少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殷浩宜定是没法再为难我们了。今日你将那烛台砸下时,御影在暗处施加了内力,殷浩宜现在已
经多处骨折。”
“啊?”百里九歌不由的抬起头,有些惊讶。
“是我担心你,才让御影跟着你的。”墨漓柔声解释了。
这种事百里九歌不介意,只是听闻殷浩宜多处骨折,心情又好了不少,重新展开了笑颜:“那就好,拖多久算多久,最好能拖到你离开商国的那一天!”
虽是这样说着,心头却依旧揪着。百里九歌头脑一热,朝着墨漓的唇就吻了上去。
这一吻,便如导火索被引燃,烧得极快,一眨眼的功夫便成了场大火,浓烈的燃烧着。
百里九歌顾不得天昏地暗不能呼吸的感觉,只如坠落在一张温情编织的蛛网上,毫无余力再想别的。娇弱的身体,随着热吻好像也被烧烫了,有种陌生的感觉在身体里苏醒,那是绵软、纤细、空虚、渴切的感觉,交织在一起,复杂而鲜明的令百里九歌不知所措,只能就这么沉浸在唇舌交缠之间,心中满
是浓烈的迷醉与不舍。
就在这时,忽然,卧房的窗户破开,冷风瞬间倒灌而入,随风而来的还有种极致危险的气息。
百里九歌第一时间被惊醒,下意识的扫袖,几乎是卡着时间,将射向两人的一支箭扫落下去。
“谁?”她本能的吼道,来不及心有余悸,当即从墨漓的怀里翻下,面对大开的窗子,展臂将墨漓保护在身后。
风声猎猎,不断的灌进来。百里九歌清楚的看见,院子里影影绰绰,透着股寒凉的杀气。
分明是有杀手夜袭!
“九歌。”她听见墨漓的声音,下一刻,他已来到她的前方,将她护在身后。
“你别过来。”百里九歌将墨漓推回了身后,定定道:“有人闯进来了,不知道是针对你还是针对我,我要保护你。”猛然想到:难道是殷浩宜那个无耻昏君行动了?不可能,那昏君明明治自己都治不错来!
这会儿,利箭接二连三的射进来,箭尖如银亮的彗星,瞬间便近在咫尺。
百里九歌忿然扫袖,将箭矢挥落一地,正要跳窗冲出去,却怕万一自己出去了墨漓留在这里会更危险,便牵住他的手,逮住一个空档,躲到箭矢射不到的角落去了。
可屋外的杀手紧接着也追了上来,只听一人接一人破窗而入的声音,再接着是纷乱的脚步声朝着两人的方向而来。
百里九歌拔出短刀,甩了刀鞘出去,剔透月光在锃亮的刀面上形成一面镜子,映照出的,正是眼前杀手的嘴脸!
“你们是谁派来的?”百里九歌握紧了匕首,严正以待。
昏暗的烛光下,只见十几名杀手黑衣蒙面,那森严齐整的感觉不大像是煞气冲天的饕餮门,也不是什么江湖小辈,反倒像是……像是大内侍卫?
百里九歌一惊,“你们是宫里派来的?”难道真是殷浩宜那个混账?
“呵呵……”杀手们冷笑,刀刃的寒光映过那比刀更冷的双眼,眼底充满了蔑视,“百里九歌,刚才的箭就是吓唬你的,我们可不能把你射死。不过瞧你武功不错,咱们先切磋几招如何?”
话落,群起攻上。
百里九歌在第一时间就已看出这些人功力深厚,比之前饕餮门的杀手要厉害多了,不由心头紧了紧,猛然冲了上去。
卧房中顿时刀光剑影,脆响练练,混乱的喧嚣打破夜的旖旎恬静。红裙飞扬,黑发舞动,刀刃在窗纸上映了一道又一道光影,横斜似月影斑驳。
那些杀手将百里九歌团团围住,俨然是想和她好好较量,下手不重,却是疾风骤雨一般,打斗万分激烈。
较量之间,门口的屏风被撞倒,书桌上砚台砸得粉碎,水墨四溅,点了雪白的屏风布面如绽开朵朵墨梅。窗台上的水葱色花瓶也摔在地上,瓶中的昙花被碾得支离破碎,散了满屋。
忽然,百里九歌被一串狰狞的笑声惊住,周围的大内侍卫瞬间停止了动作,将剑冲着她。而方才那大笑的侍卫,竟不知不觉窜到了墨漓身边,此刻正把刀架在墨漓的脖子上!
百里九歌大惊失色,“墨漓!”本能的冲了过去,却被迎面而来的两把刀交叉挡住去路。
她激愤的嗤道:“混账东西,既是冲着我来的就别扯上墨漓,挟持一个病重的人你们好意思吗?”
那人将刀子握得离墨漓更近,狰狞的笑道:“只是和你开个玩笑罢了,想顺便试试周世子是否身怀武功,不过这会儿看来,倒真是个病秧子。”
百里九歌一怔,大松一口气。还好墨漓刚才没出手!想来他是预料到了这帮大内侍卫要试探他吧!
嗤道:“你们不杀我,莫非是想抓我去见什么人?”
杀手冷笑:“世子妃倒是伶俐了一把,我们就是来请你进宫的,有人要见你!”
谁?谁要见她?就是这次的幕后主使吗?
百里九歌咬着嘴唇,本能的觉得幕后主使不是殷浩宜。若真是殷浩宜,直接宣她进宫就是,何需还派人偷偷混进来再捉拿她?罢了,不管是哪个家伙,她便去会上一会,绝对要安然归来!
思及此,百里九歌凛然道:“我和你们去就是了,放了墨漓!”
大内侍卫们相继交换了眼色,接着走出两个人,持着一条麻绳将百里九歌捆了起来,待确保无误了,挟持墨漓的那人才放下刀刃,毫不客气的一推,将墨漓给推出去,摔到了榻上。
百里九歌吓了一跳,“墨漓!”他这么一摔,身子骨能吃得消吗?
不禁愤怒的嗤道:“混账东西!拜高踩低欺软怕硬!如此做事,将来要遭报应的!”
“哈哈……”相继大肆笑道:“想骂人,还是等到那位主子面前再骂吧。”
百里九歌冷哼一声,不禁细细的想了想。既然这群人的目标在她,想来他们的幕后主使也不会找墨漓的麻烦,既然如此,那她又有何顾及?大闹一场便是!
“九歌……”就在此时,她听见了墨漓的轻唤。
许是他被撞在床柱上时震动了躯体骸骨,这会儿眉峰微旋,双眸半眯,聚拢了昏暗的光晕,亦显得有些痛苦。
“咳咳……”他难受的咳了几声,扶住床柱徐徐起身,“九歌,你……”
“我没事。”百里九歌大喇喇的笑了笑,凝视着墨漓虚弱的样子,眼底翻滚着心疼,“墨漓,你呢?你有没有事?”
“傻九歌,我没什么。”他温和的喃喃,眸中坠着幽月乱红,温柔难测。
有个大内侍卫见此,嘲讽的哼了哼,颇是鄙视的说道:“之前听说周世子和世子妃在小皇子的寿宴上一个弹琴、一个舞剑,震惊了不少人。今日瞅瞅两位离别在即,倒还真是伉俪情深啊。”
百里九歌懒得搭理这种没事找事的人,最后再深深的望一眼墨漓,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色,便随着大内侍卫,被羁押了出去。
出门之刻,仍是忍不住回头,目光痴缠着那温柔如水的视线,心下,说不出的牵念担忧。可令百里九歌有些奇怪的是,御风御影御雷按说都在府中的,但从大内侍卫杀混进府开始直到她出府而去,都没有见到御风他们三个的人……那三人按说不会警惕性这么差吧!甚至,就连瑶夫人和子祈都没
动静!
罢了罢了,反正自己也要去一探究竟的,其他人不帮忙反而顺利,只要他们事后照顾好墨漓就行了。
这般想着,百里九歌渐渐有点放心,也不惧前方在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就这么随着一群黑衣男人,昂首阔步、不屈不挠的朝着宫苑的后门而去。
与此同时,世子府的卧房内,墨漓徐徐坐在桌旁,调动着内力,平息方才因激烈碰撞而蓦然发作的阴阳咒。那一双古洞碎雪般幽深难测的眸,轻轻一眨,微颤的睫毛如飞起的蝴蝶,带来波动的异光。
“哎呀刚才为什么不让我出手啊,墨漓都被挟持了好不好!”窗外陡然想起了少女尖细的声音,很显然,是子祈正在和别人吵架。
但另一人却是沉默派的,唯有子祈噼里啪啦、喋喋不休。
“御影你怎么和哑巴一般模样,我和你说话你从来都装听不见,拜托这样很没礼貌的好不好!”
“……”
“刚才你没看见那些宫里来的王八蛋下手那么狠吗?就应该让我出手把他们的脑袋全都割下来,你闲的没事做阻止我干嘛!他们是给你好处费了吗?”
“……”
“喂!御影你什么人啊!还能不能一起愉快的相处?”
“……”
“你!啊啊啊气死我啦!”脚步声响起,一溜烟的就去远了,俨然是子祈被气走了。
黑色的影子这才一闪而过,来到墨漓的面前。御影面无表情的施礼,“世子殿下。”
“嗯。”墨漓淡淡应了,优雅清润的抬眼望着御风,面色淡淡,可眸底却闪烁着一抹牵挂和忧心。
御影问道:“世子殿下,那些大内侍卫,可是昭宜帝派来的?”
“必然不是。”墨漓淡淡的、却极为笃定的轻语。言罢道:“敛藏好气息,去跟着九歌,回来后向我如实禀报。”
徐徐起身,望了眼窗外子祈和段瑶的房间灯火通明,“依子祈的脾性,只怕我再不过去,她便要自己冲去坏事了,御影,九歌那边的事情交给你,若是她逢凶,你便帮她化吉。”
御影郑重的点了点头,语调如立誓一般:“属下必肝脑涂地。”
“嗯,去吧。”云袖轻轻一荡,黑影从窗户闪了出去,御影被挥退。与此同时,正门被推开,笑哈哈的御雷领着冰块脸的御风走进来,两人倒是很整齐自觉的开始整理狼藉的卧房……重新立起了屏风、清扫破碎的花瓶和四处零落的昙花瓣……因着效率极高,没过多久便将房
间恢复如初。而墨漓这会儿,已过去子祈那边,和段瑶一起稳住子祈的情绪,不让她瞎闹捣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