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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那一日,净涪还是应邀去了净栋那里。
说是师兄弟之间的小聚,但不知是因为净栋的强大号召力还是因为净涪,这一次参加小聚的不仅仅有净栋净涪这些清恒大和尚的弟子,还有其他大和尚的弟子。
净涪到的不早不晚。他到的时候,小聚还没有开始,大家都只是在禅房中的蒲团上随意坐着。
净栋将净涪迎了进去,请他在中央的一个蒲团上坐了,又将他介绍给禅房中的其他沙弥。
天静寺的这些沙弥们虽然确实对净涪很好奇,但他们的品性却决定了他们不会冒犯净涪。
净涪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简单算过一下时间,不过简单应对了一番之后,小聚就已经开始了。
净涪坐在人群中央,看着那个被人群簇拥着的那个长相平凡普通却眉目端正眼神明亮的青年男子。
天静寺净栋,就目前而言,还是一个大气端方的沙弥,他还没有来得及成为日后的那个魔僧。
此时,净栋正坐在蒲团上听着身边的师弟向他询问一段经文的记载的佛门典故。
他侧着脑袋,听得很是认真。
听完之后,他沉吟一阵,便开始说起自己的见解。
在他的话语里,净涪能听出净栋对佛门的仰慕和赞颂。此时的他,也确实是用尽了全部心力去热爱天静寺,热爱佛门。现在的他,也绝对不会想到自己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将他这一腔心意转移到一个姑娘身上。然后,为了她,背离了佛门。
他也不会知道,随手就为他挖下这么一个大坑的,其实就是现在坐在沙弥中,不时被他目光关注着的净涪沙弥。
早在很久以前,净涪就知道,这个天静寺一代沙弥之首的净栋沙弥,是一个很纯粹的人。
他纯粹到有点木。
他全身心地喜爱这天静寺,喜爱着佛门,所以他愿意为了天静寺,为了佛门放弃他自己。而在他将一个姑娘放在了与佛门同等的位置上的时候,他会开始犹豫,会有迟疑,然后,他就会开始两难,无法抉择。直到,这两者被他放在天枰的两侧分出一个轻重高下。
净涪修持闭口禅,不好开口说话。在这样一众沙弥聚在一起辩经论法的场合里,他也只是沉默地坐到这一场小会的结束。
其实也不用他开口,只要他坐在这里,让这些天静寺的沙弥们见上一见,就已经让这些沙弥们很满足了。
净栋将净涪留在了最后。
等到一众师弟们全都离去,屋内只剩下了净栋和净涪两人。
净栋来到净涪身侧的蒲团上坐下,他关切地问了净涪几句,便自袖底摸出了一块木牌递给了净涪。
“净涪师弟,师父让我将这个交给你。”
净涪低头看了一眼,脸色一整,身体微微向前一倾,伸手拦下了净栋的动作,然后,他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净栋。
净栋拿着木牌的手又往前递了一点,他道:“净涪师弟,这是师父让我交给你的,师伯也同意了,你就收下了吧。”
净涪皱紧了眉头看着净栋,态度有一点软化,手却还是没有一点退让。
净栋又道:“师父让我问你,”净栋脸色一整,沉声问道,“你难道就要一辈子待在妙音寺里?”
净涪将眼睑垂下,遮去了眼中大半的神色。
净栋见状,又说道:“既然师弟你总会来天静寺的,那这一块名牌,也迟早会是你的,你为什么不收下?”
最后,他又加了一句:“师父和师伯都是这个意思。”
净涪脸色一动,抬起头,看了净栋一眼,双手接过了那块木牌。
净栋见了,脸上闪过一丝笑意。
净栋看着净涪郑重地将木牌收起,忍不住又再问了他一次:“净涪师弟,你现在真的不愿意留在寺里?”
将木牌收起的净涪听见净栋的问话,抬头看了净栋一眼,认真严肃地点了点头,以表明自己的态度。
净栋叹了口气,无奈地道:“那好吧。”
两师兄弟又再坐了一阵,净涪才告辞离开。
走出净栋的禅院,净涪脚步缓慢,垂着眼睑前行。一路转过几条岔路口,净涪在一处岔路口站定。
这处路口分出了三个岔道,一处是净涪来的方向,一处向着山上延伸,再有一处却是转到净涪暂居的那一个禅院。
在来到这里之前,净涪本来是想要回去的。但到了这里之后,看着通往山上的那一条小路,净涪忽然心头一动,心中有一个念头生出。然后这念头就像是根系发达的大树一样,在那里稳稳扎下根须,就那样挺直生长着,不动了。
这条路的尽头,在那山顶上,就是景浩界僧众心目中的无上圣地,天静佛塔。那无边的塔林里,安眠着景浩界佛门诸位大德高僧。
如果能在佛法修持的道路上走到佛门净土,得见我佛,能往生佛门净土,那自然是最好。可如果只能入灭,那他们更希望自己能安葬在这里。
不需要多大多宽广多辽阔的墓土,不需要多贵重对稀有的丧葬物品,不需要多华丽多激昂的纪念辞藻,只要一座小小的佛塔,只需要一个小小的佛龛,只要一部细小的佛经,对他们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虽然当年的净涪有意无意下,曾让无数的佛门大德心愿难了,甚至未能回归这一片塔林,只能零落在外。这个时候站在这里的净涪,竟然忽然就想要去看上一看。
如果是以前,净涪是肯定不会去的。别说是去塔林,就是要走到这里,只怕也是九死一生,需要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办得到。但现在嘛.....
净涪摸了摸袖袋里的那一块刚刚放进去不久的弟子木牌。
他站了一阵,最后还是迈步选了那一个路口,往山上走去。
越往上走,山势越崎岖,但这攀附着山势一路蜿蜒的石阶却都是平整安稳,不会勾动路上行人的思绪,反而会让它们一点点沉淀,慢慢沉寂。
走在石阶上的净涪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这是一种自然而言水到渠成的引导,并不曾刻意,也不曾勉强。净涪也没在意,只是一路往上走。
石阶的尽头,是一片开阔的平地。广阔的平地上,密密麻麻地建立着一座座丈许方圆的龛台,龛台中央,放着一个个暗紫的罐子。
净涪只扫了一眼,便被那刺眼的佛光刺激了一下,接连眨了好一会儿才算是缓了过来。
这山顶上的每一个佛龛里都有一道金色的佛光亮起,在空气中闪耀成一圈圈明暗不一的光圈。从佛龛的外围到塔林正中央,佛光也越渐明亮。而塔林的正中央,那佛龛上的佛光更像是一座顶天立地的天柱,连天接地,普照万里。
净涪只看了一眼,便知道那最中央的那一座佛龛的所有者是谁。
天静寺八代祖师圆微。
那位以一命扭转乾坤的天静寺祖师。
净涪就站在石阶的尽头,望着那一片无边的塔林,看着那一片不断向外辐射着的无量佛光,再没有往前迈出一步。
这里的安静直属于沉眠在这里的诸位佛门大德,他不该去打扰,也不能去打扰。
一道灰色的身影无声无息从塔林里走出,向着净涪走来。
净涪视线一转,直直地看着这个气息收敛得彻底的僧人,才一眼,净涪的眼睛就忍不住缩了一下。
这个僧人的眉目处,一片模糊。
他居然也看不清?
净涪心猛地一提,灵觉汹涌而出,在身前展开,却只护定他周身方圆一里,并没有往外扩散。
那个眉目模糊只看出一双眼睛的灰袍僧人正正好在他灵觉的范围外站定,立在那里打量着他。
净涪看不清他的眉目,也看不清他的身影,却能感觉到他那平静寂然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有欢喜也有喟叹。然而,这样的情绪在他眼中拂过,又很快被冲淡冲散,就连那最后的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净涪心底皱了一下眉头,面上却依旧平静,他双手合十,弯腰低头,向着这个僧人行了一礼。
僧人似乎想要笑一笑,但他似乎已经忘了怎么去笑,所以最后也只是板平着脸平静地颌首回礼。
净涪站直身体,低垂着眉眼,等待着那个不知名不知来历的僧人的动作。
僧人看了他一眼,绕过他来到石阶前,站在这石阶的尽头往着下方眺望。
那一座历经绵长岁月的古刹印入了他模糊的眼底,却像他以往的每一天所见的那样清晰真实。
山风拂过山顶,没有撩动他的衣袍,却带起了一片山烟。
净涪眉眼一动,往僧人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被无尽岁月冲淡的模糊人影里,没有深刻入骨的寂寞,没有沁入心脾的冰凉,只有一点慢慢晕染开去的欢喜以及无边无量的安静。
“老僧圆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