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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环城丽灵国际机场,降落在这里,也就意味着真正地踏上了异乡的土地。这座浮坦希利亚最大的城市,同时也是这个世界最大的漩涡之一,它在发挥了集聚资源能力的同时,似乎也在源源不断地将太多与人有关的东西无穷无尽地吸引进去。那些,所谓的,理想,憧憬,汗水,泪水,伤痕,甚至痛苦,都只在不断滚动着的巨轮中被不断地碾碎,成为齑粉;它们中那些白骨和血肉化成的更为沉重的部分降落到了环城市的土壤之中,被这片天空时而会润泽它笼罩着的宽河平原而降下的雨水所溶解,流向深处后滋养了一个社会,一个民族,进而是一个国家;而它们中的那些大脑与神经化成的绝对轻盈的部分则飘散在空气之中,永无止境地巡游着、散逸着仅有的一些余烬般的温存,令呼吸着它们的仍然生而屹立着的人们被刺激得鼻粘膜有些瘙痒,打了一个喷嚏,便会觉得是有人在思念着他们——那正是这片土地的神魂正与他们交合时的形态。
我究竟对这片土地魂牵梦萦了多久?从那样一个遥远如前世的年龄开始,便知晓了世界上原来有这样的一个地方;时代的滔滔洪流卷挟着历史的厚重泥沙、一路朝着那样一片名为“狂泉”的无穷无尽的海水流淌而去,这就是那样的一个地方。有时你会惊奇,像这样宽广到足以海涵一个世界的地方究竟是在哪里?也许你此刻正站在曼哈顿的上空远眺,从远古时就已然逐渐生长起来、而今连成了广袤苍郁的原野上游荡着黑森林的浮光、潮热和尘埃;也许你此刻正屹立在埃菲尔的顶端极目,这座钢铁的高峰是向着一个方向一直与贴近了星球的表面而生成了弧度的光线相切后的视野所营造的一座孤岛中独此无二的制高点,而你正在此含纳着这座城市最高度的呼吸;也许此刻你的双手正扶在天空树的栏杆上,面朝着你吹来的正是已经受到了楼体的摩擦导致的阻力降至最小而相较猛烈的风,于是你也会觉得迎来了那能够吹拂起你的羽毛、阻碍你起飞的力量达到了最大,但那只会令你更加地想要翱翔。
那些真正被称作大都会的城市们,它们即是高,它们即是远;向往它们意味着向往海拔所不能描述的高远、而是沿着时间和空间交错纵横缠绕着延伸过去的向上的方向,一路到达一个使你心潮澎湃的、未知的远方。
而这里,就是环城市。
“寻夏!”
朝着出站口接机的人群望去,里奈兴奋地朝着这里挥着手。也许的确是太久没有见到她而了,这姑娘瘦了不少。
“嘿。”我迎上去招呼她道,“你身材变好了。”
“讨~厌!”里奈发着嗲反应道,一面跺着脚。“故意取笑我!”
“我怎么记得是你自己愿意去那深山老林里工作的来着?”
“那不是钱多嘛!”
里奈笑着理起垂下来的一绺头发,将自己挎在肩膀上的包朝着前面挪动了一下。“怎么样?好不好看?”她问道,眼里闪着光。
我眉毛一歪,咧起了嘴。“多少?”
“也没多少啦。”里奈摇了摇手,答应道。“可能两三百万卢比的样子吧。”
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嘴角有些酸痛,大抵是笑意僵化了。
“哎呀,你别那种眼神看着我。”她反而嗔怪着,拉上了我的手,“我告诉过你‘冰电’的待遇啦——除了零食可是什么也买不到的,一年到头根本就没什么时间花钱啦。”
“唉。”我叹了口气,“那干嘛还去那种地方?光有地方挣钱、没有地方花钱,不是跟没挣一样?”
“谁说的?那现在不就是在花钱吗?”里奈张大了嘴巴,得意地驳回我的话。“我跟你说啊,和我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去年的年终奖差不多有我半年的工资呢!她可是天天都上网看时尚报道的,这次托我给她买了差不多好几件衣服呢!”
我闭着嘴笑笑,牙龈里一股子酸劲儿。“那你都买好啦?”
“嘿嘿,早就买好了,找了个商场寄存着呢。”里奈呵呵一笑,“就等着你一下飞机,今明两天可以全顾着吃喝玩乐了!”
“哟,那你不是想得挺周到?”
“怎么啦?你要是想逛逛的话,我也可以请你件衣服呀!”
“……”
我将那用了两年的行李箱拖到了身边,抓紧了上面的拉杆。“走吧,我肚子都饿扁了。”
中环区的夜景真的很美,美到一种近乎令你窒息的地步;尤其是当你身处在那样一个繁华宛如遍地野草的旷野上时,便仿佛每一次呼吸中都带着财富的颜色。霓虹灯,玻璃展柜,五彩丝缎;黑白砖,罗马廊柱,水晶高脚杯;大厦,街道地灯,喷漆不锈钢座椅。倘若连人行道上都被眷顾了那些才华横溢的设计师们本也可以为其它那些清冷的商业区所奉献的精彩时,你便会深深地从心中信奉更多如同它的地方所支撑起来的一个国家。当制度之栋的原型是如此化而如水并包裹了神经末梢的每一寸之时,又为何不去遵循它?
餐厅坐落在靠近宽河岸边的那栋淹没于鳞次栉比而毫不起眼的摩天写字楼中,从这里可以望见仅仅隔了两条街的码头。在一片华灯流淌的夜色之中,你无法分清哪里是水、哪里是陆地,只是知道有一些大的东西从远方来了近处又离开去了远方,有一些点点的东西从近处去了远方又离开回了近处。那些看起来还不到半截指头末梢大小的集装箱,也许里面装载着足够供给这一片所有人使用一次的消费品,但是那些从流水线上齐刷刷甩出的东西也许加起来还不到我们这一餐所消费的金额。已经在这个社会中摸爬滚打了太久,我早已深切地感受到了这样一个口是心非的世界对人极致的尊崇与极致的侮辱:但凡是与人沾边的,统统辅以天价来衡量其珍贵,然而再多的价值也一定是为了换取其忠诚,因为个人哪怕穷尽奢侈到极致亦无法匹敌他所站立的土地,只要需要,宰杀一个用微乎其微的代价来豢养的“鸡豚狗彘”就如同对待砧板上的现摘生菜一般手起刀落。
不是更多人以为的那种无病呻吟,而是我曾一度从事的职业是如此地在无声处给予震耳欲聋的惊雷、以至于失去了听觉的我开始怀疑眼前见到的一切的不真实性。渐渐地,开始怀疑一切,怀疑一切真实存在的,怀疑它们究竟是否有其存在的合理性。每一天,我的来访者推开我咨询室的房门,脱下他们赖以保护自我的面具以后便只剩下满脸为不透气性憋得生了大片皮肤癣的面颊。在一遍又一遍与他们的交流中,我开始更深地体会到每一个如此与众不同的人心中的那颗无法化解的瘤;这种病毒引起的癌症是将要陪伴他们一生的致命隐痛,随着访谈的逐步深入而一刀刀地剖开内里的组织、一窥病灶。当恶烂流脓的肿瘤呈现那样真切地呈现在了眼前时,我始惊觉这名为“时代”的顽疾。
这是一种默契,也是一种苍凉。在一个需要跨过一间间重症病房来相互探望的医监之中,人心的交流便是病号之间的探望;当人们发觉了这样的一种方式可以用更加艺术的形式来展现时,我们这个行业也就应运而生。精神分析师,那仿若是一个有着魔法的名字,那是人类度过了意气风发时不可一世的岁月、桀骜不逊化作了灰心丧气、重新走入一个迷茫与未知充斥的时代时再次信奉起来的巫祝。我们的使命,便是用这纯粹西洛伊、纯粹工业化、纯粹都市的祷告礼和祭祀来抚慰那些因为恐惧而将兽血涂抹浑身、用骨牙装饰羸弱不堪的身躯的部落民众。
利益也是相伴而生的,它暴饮暴食到难以直视其丑陋不堪的吃相而令太多与我相类似的人扭转过头去不作观望。我们也是病人,是病到最深处、以至于无法感受到病痛的灵魂;当终于会要触摸到白骨而惊醒了过来的时候,就不再执着于那样一套腐朽的身躯。离开了,还能再找到一个更好的归宿。我会这样安慰着自己,于是开始寻找起下一个落脚点,因为我还要借助着那被更多的人为了而做出令我不堪之事的东西来活着,在这个用金钱来衡量生命的世界。
那确乎如此。浮坦希利亚,它又如何不是如此呢?慰藉着自己以它辉煌而普世的文化,终究还是来了。也许这一留,最终将会要失去再离开的气力。
“给我讲讲你以前在国外工作的事情吧。”
里奈将炀好的炸串从桌子中间的油炉里取出,蘸上了甜酱油。一口下去,酥脆的面糊外壳包裹着鲜甜可口的虾肉。
我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也取过一串来放在面糊中滚了两下,然后丢入油炉里。“那种事情,有什么好讲的。”
“嘛,反正你还不是要到‘冰电’工作了,会都一样的吧。”
听起啦,是的。
我叹了口气。“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