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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在家几天,无所事事,张月明极力想找事做,给家里帮忙。夏日的白天最让人不耐烦,清晨忙着做早饭、吃早饭,这些刚完,太阳就升起来了,开始了炎热的一天,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日出而息,日落而做”。张月明跟在妈妈身边,见她忙什么就帮忙做什么,但都给搞砸了。
夏日的下午,漫长而安静,能清晰地听到树叶哗啦啦的拍打声和刺耳拉长调的蝉鸣声。张月明躺在凉席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睡不着就更爱瞎想。她努力催眠自己,竟起了点作用,打起哈欠来,但只感觉大脑皮层困倦的不得了,被大脑皮层包裹的脑仁却越发清醒拒绝睡去。外屋能听得到父亲雷鸣般的鼾声,突然一阵敲大门的声音,急促有力,妈妈穿拖鞋又摇醒了爸爸,张月明半坐起来,听见妈妈去开门。
很短时间,敲门的人没进来就离开了,妈妈匆匆小跑回来,大声喊:“快起来,掌柜的,出事儿了,富贵死了。”
张月明在里屋竖耳听着,趿拉着拖鞋跑出去。妈妈从屋外被太阳晒了一圈回来,脸上挂着汗珠,“富贵死了,刚才来的是送信儿的,吃完晌午饭睡觉,他媳妇儿跟他睡一起,一翻身碰他身上,冰凉,这才看出咽气儿了。叫你快点去,我也看看能帮上么忙去。”
张月明赶紧梳了梳头,换上凉鞋,跟妈妈一起出门了。爸爸没跟他们一起走,要和邻居的男人们一起去。
刚走进富贵家在的胡同就看到几个人聚在他家门前,院子里有哭喊声,进去一看不出所料,富贵的媳妇坐在院子的地上放声大哭,拖鞋扔在地上,一群人在劝她,富贵的女儿兰兰一手拉着妈妈,一手抹眼泪。张月明走到兰兰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兰兰回头看了看她,什么都没说。月明妈和众人一起将富贵媳妇劝将起来,拉她进屋,月明也拉着兰兰进了屋。
富贵的尸体还躺在床上,全身被盖住,只露了一只手在外面,张月明忍不住瞥了一眼,一只蜡黄的手猛一看跟活人的手也没什么区别。富贵得了肝癌晚期,他的死是全村人意料之中的,人们平时闲聊起来算起今年死的人和生的小孩,总会提到他,压低声音,“富贵今年怕也不行了”、“能拖延到现在也算不错了”。虽然不出预料,但真的发生时还是会震惊。如今看到富贵家只剩孤儿寡母,庭院破败不堪,每个人心里都有点过不去。
张月明坐在兰兰身边,一只手搂着她的肩膀,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能说什么呢,至亲死了,谁会不悲伤?再悲伤,这也会过去,只是需要时间。兰兰还算克制,兰兰妈像疯了一样扯乱头发,丢了鞋,光着的脚上沾满灰尘,时不时哑着嗓子大喊一声,劝她的全是妇女,有的人还陪她掉几滴眼泪。
男人们聚在院子里商量着怎样处理后事,天热易腐,最后决定即刻火化,很快三轮车来了,几个人涌进屋里把富贵的遗体抬了出去。
折腾到晚上,众人也乏了,兰兰的婶子拉她和她妈去自己家里吃饭,其他人也陆续回家了。月明和妈妈走在回去的路上,傍晚的凉风吹来竟有几分寒意。
“富贵这一辈子也不容易,老实巴交没干么坏事,还没六十就走了,太早了,实在不应该。”
妈妈的几句感慨触动了月明的心事,她轻声道:“这世上哪有那么些应不应该呢?有多少人能决定什么时候死呢?”
她说完这句话心里竟然没有半分的悲伤,或许死亡这个字眼在她心里徘徊太久了,她思量过它无数次,现在说出早已熟悉的东西一点感觉也没有。
4
第三天出殡。在张月明的家乡,出殡是一种仪式,亲戚家人都穿上白色的孝衣,女的带上白色的孝带,一长条白布围在头上,男的戴白色孝帽,脚上穿的是缝上白布的孝鞋。浩浩荡荡的出殡队伍像一条白色的长龙,沈兰兰在最前面,按照习俗队伍先在大街上走一圈,然后回家抬了棺材去埋到坟里去。埋的时候亲人要尽力哭喊尽力阻止,这样才显得不想让死去的人走,尽管大家心里明白最终总是要下葬的。那种近乎表演的场面是可以想象的,张月明不想去看。月明妈拉着阳明去看热闹。
张月明一个人在家里,远远听到大街上传来的哭喊声喧嚣声和哀乐声,心生烦乱。她拿起一把镰刀,骑上自行车往村外去了。
夏天玉米长高了,野草也更旺盛,多了的杂草要割走,这样才不跟庄稼夺养分。她家有三块地,她要去离家最远也离村子最远的那一块,一路上满眼碧绿,小河里绿水充盈,让人有莫名其妙的好心情。张月明在地边停下,钻进一米高的玉米地里,俯身割起草来。一蹲下汗珠也跟着滚落下来,密密麻麻的玉米把风都挡住了。玉米地很潮湿,鞋子陷进泥里去,左手拢一把草,右手拿镰刀去割,左手很快沾满湿泥,顾不了那么多了,她一心一意专心割草。一开始还蛮有趣味,重复进行着消灭杂草的工作,感受着饱满湿润的草根被镰刀斩断的质感,没割多右肩膀累得疼起来,她换了换手继续割。
心无旁骛地从事体力劳动,竟让张月明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无忧自在。她浑身湿透,像做了一场桑拿,感觉每个毛孔都张开来,全身通畅,心中的郁结仿佛也被蒸发干净。一排玉米割到头,又割回去,只是简单的重复和感受,什么也不想。
张月明感觉一股神奇的力量从大地和田野里升腾起来攫住自己,那是一种坚实健康的底气,一种战胜一切的浑厚感,有什么是可畏惧的呢?有什么是值得忧虑的呢?生命就像脚下一寸一寸的土地,它本身就是一股力量,它不会被任何阻力所打倒,它不会因任何流言蜚语而脆弱,它不用对谁感到抱歉也不会对什么感到愧疚,没有什么对不起它,它也没有对不起什么。
土地包容一切,它长出庄稼也长出杂草,土地就是土地,它承受暴晒承受风霜大雪承受电闪雷鸣,但它并不会因这些而吓倒或改变,它什么都不说却是最勇敢的表现。
生亦何忧,死亦何惧?如醍醐灌顶,张月明脑海中迸发出强大的意念和力量,她激动地简直想躺到地上去。她放下镰刀,双手用力按进泥土里,深厚的大地传给她能量,这就是生命,这就是一切,这就是最坚实的所在。攥起两把泥土,心中再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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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地里回来以后,张月明感觉到了离开自己很久的愉悦和踏实,一切都想通了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她真正开始认真生活,认真享受自己的人生,生命又重新被饱满的希望充盈。
她打算继续考研,继续接受更高等的教育,让未来更有保障。她查了国家对艾滋病患者的权益保障,她是有权利继续读书的,她要争取这个权利。当然还是无法对家人说出实情,她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那样做,坦白也要衡量对方接受的底线,何必让年近半百的父母遭受这样的重压?自己心里清楚就好了。
她珍惜在家里的每一天,多轻松啊,心灵上没有包袱,不用反抗什么,也不用遭受什么。但是她知道这只是一个逃避的安乐窝,有些事情发生了已经不能倒退回去了,终究还是要走出去继续面对疾风苦雨。
临行那天,月明妈决定要包一顿饺子,她常听月明抱怨在江都吃不上好吃的饺子,这次一走又是大半年,到春节才回来,包顿饺子也盼望早点团圆。月明帮妈妈包着饺子,心里五味杂陈,家庭气氛越是温馨越让人心中难过,她竭力克制自己的感情,把心里的一部分想法讲给妈妈听。
“妈,我要考研。就算到最后考不上,半年以后再找工作也没关系,不受影响。要是考上了,以后找工作能找的好得多,而且现在读研也不花钱了。”
“行啊,家里也不用你赚钱,你使劲往上念啊,越往高处念自己的前途就越好。”
张月明见母亲答应得很爽快,更加坚定了心中的念头,不过她的目标要变一变了。之前想考江大是因为阿曼达,现在这个原因已经不存在了,她也不想继续留在江都市,想考个离家近一点的高校,换个环境,跟家人亲近点,这是她在世上最强也是最后的牵挂。
尽管心中万分难舍万分不情愿,该走的时候还是要走,妈妈塞到她包里几个煮熟的鸡蛋,爸爸骑电动自行车送她到坐公共汽车的地方,车开动,窗外的大片农田呼啸着迎面而来,迎接她的是快要结束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