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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师回朝的时候, 王子腾仍旧沉着脸。
哪怕是将负隅顽抗的这些商贾的残军尽数剿灭,也难以有半点的松快。
禁不住想,他这姻亲, 倒是个人物。
早就清楚,他不会留下广州城内的一草一木这个事。便当机立断, 拿整个广州的城市焚毁的代价, 拿自由军这么多人――包括他自己的命,换广州一个城的贼民撤离。
这些商贾子弟,倒也一股孤勇,哪怕明知自己的结局, 也敢上来硬碰硬。
自以为立下大功的王家族侄, 早就飘飘然了, 完全没有注意到王子腾的真正心情,自以为凑趣, 道:“大帅, 这些商贾贼子真是愚蠢, 从南京城破开始,结局早已注定。短发贼被分化瓦解, 这些奸商的商盟由于对朝廷心存妄想, 大部分人自投罗网。嘿嘿,只这么一座孤城广州,也敢和我们作对!”
只是, 立刻便挨了一个鞭子。
“蠢货!”王子腾斥道。脸色更阴霾重重——广州, 他们只得了一座烧焦的空城, 不少贼子,都逃走了,而十几万人口的走脱,却不知道会埋下什么隐患——注定他这完美的功劳,要打一个折扣了。
而林山的目地,却倒是达成了。
......
“捷报!捷报!广州收复!”
九月,全天下,竟然都反常地开始下雪了。
但这样往常叫人惊异无比的雪,却掩盖不了在这一天,整个朝廷,上至皇帝宫妃,下至大臣,都陷入了无边狂喜。
人们称这场雪为祥瑞。
经历了时长近三年的拉锯,曾经被短发和商贾等贼子夺去半数的江山,终于连最后一座孤悬贼手的广州府,也得已收复。
皇帝坐在龙椅上,狂笑起来,呢喃着“朕未丢祖宗基业”、“朕未丢祖宗基业”,群臣眼睁睁看着年老了的皇帝,因为过度的兴奋,而血色全涌上头顶,砰地一声,倒在了金銮殿上。
幸而贾贵妃不顾规矩,指着太医紧急将皇帝送入宫闱医治,半天之后,让群臣心头一松——皇帝只是兴奋过度,身体又弱,这才晕过去了。
只是,曾经一身戎马,健壮的皇帝,身体竟也弱至这个地步了?
殿下人人嗅到了一点腥气——不待他们多想,皇帝第二天又临朝了。似乎是为了以示自己的强壮,年过花甲,几近古稀的皇帝,竟然下诏:
普天同庆,大赦天下。为庆喜事,特广开门路,于名门之家,广选秀女。并且特意放宽了年龄。
众人正暗想皇帝“老当益壮”,却紧接其后,皇帝又下了封赏的圣旨,有功之臣,人人得赏。
其中,王贾薛史四家,更是声威赫赫。
毕竟,这次的王朝大难之中,这四家,不愧是开国勋贵之后,表现得尤为出彩。
王家,贾家,史家,自不必说。
前几日,贾、王二族的子弟,先行返京禀告的时候,皇帝当即便封了爵。
虽然是最低等的,但不过是百夫长,也封这地位,可见龙心所在。
更不必说,贾贵妃又重了身子。赏赐如流水一般流向她的宫中。
而后位常年空虚,贾妃早已代掌后宫事。
入主昭阳宫,不过是眨眼之事,已成定局。
可见,贾家的爵位、王家的国公帽子,史家的官职,俱已稳妥。贾王二家,更有那深宫飞凤凰,居凤座的命。
这样想着,白发早已斑白的大太监眯起眼睛,又盘算着吩咐徒弟,等会去四家颁旨时,礼该如何,态度又当如何拿捏。
而贾家。则正在敲锣张鼓,挂红张彩。已日渐病重的贾母,都从病榻上强行爬了起来去祭祖。
日夜都有贵人登门——贵妃之娘家——或者说未来的后族。怎能不拜谢祖宗?
更何况,儿子贾政得已升为工部尚书。
贾家的宝贝苗子——贾宝玉,也得已蒙赐皇恩,恩庇一时,晋身举人。
王家。
门前的石狮子又添加了几等规格,模样变了一变,牌匾重新做了,上书“敕造安国公府”。
萱萱赫赫,来往者,竟无一个是低于王孙级别的贵人。
王家的丫鬟婆子出行,虽然低调,甚至都比一般的士族小姐们精贵了。
颇有一些过去王家五百年前的老本家魏晋王谢的风度。
薛家却明面上没有什么加官进爵——众人这也才琢磨出皇帝之前那道选秀的圣旨是为了什么——薛家虽有大功,却是皇商,乃是商人出身,经过了这场有商贾贼子参与的大难后,对于商贾之家,难免皇帝忌讳,不好大肆封官进爵——他家的女儿薛宝钗,倒是好的,人品才貌俱佳,却蹉跎婚姻至今,年已二十一。听说,曾经有意才选储秀宫。
就连封赏最低的史家,都封了侯。过去门庭冷落,如今庭前,香车宝马,穿梭不息。即使是那史家嫁与卫家,早寡独居娘家的女儿,也有无数才俊络绎不绝地登门求娶。
……
宝玉独自一人,呆呆地坐在枯败的大观园中。
他想起封赏举人的御制到的时候,他都迷迷蒙蒙如坠云雾,太监却是满面堆笑——这是贵妃娘娘——未来可能是皇后的亲弟弟,是新任工部尚书的公子,就是再怎么混账,也是圣上恩赐的举人了。
他却不想及自己的荣华。
大观园要被改建了,用作他新婚的新房——而诸芳尽有去处,大姐要入住昭阳宫,二妹妹探春,嫁了兵部侍郎的公子,三妹妹惜春,也早许权贵人家,宝姐姐听闻,也要入宫去了。
合家暖团团一片。
富贵荣华好喧哗。
雪真冷。他却想:我祝你们好,我祝你们都好。都得偿心愿。
他往庵堂的方向去了。
……
史湘云把素色的孝服换下了。
将木鱼丢掷一边。
将经书撕了粉碎。
“婶婶。”然后,她面对着摆到自己跟前的,无数求亲的名帖,在对方惊喜的眼神里,忽然笑了,笑里依稀有昔念豪放的影子。
真是可笑。当年要她青灯古佛守活寡是他们,现在要把自己赫赫扬扬嫁出去也是他们。
背对着“亡夫卫若兰”的神主牌,她说:“出嫁从父,再蘸由己。小女才经婚姻心犹冷,我愿从此独守庵堂地。”
撕碎了素服,砸了木鱼,摆脱了神主牌,家族富贵喧天。
史湘云,却真正死了一颗心。潜心从此归佛祖。
……
当金色的那张布——世间至尊贵的金色,到了自己手上的时候,薛宝钗一时有些恍惚。半晌,才回过神来,向颁诏的太监行了礼,接过了诏她即刻入宫,封为才人的诏书。
薛姨妈喜极而涕,薛蟠更是喜得连连说要大摆酒席宴请全城,大嚷着看谁还敢编排我妹妹是个老姑娘。
又夸说“妹妹智谋过人,合该进宫,如果不是妹妹教我去和江南商会联系”云云,立时顿时挨了薛姨妈一下棒头,“再胡说,坏了你妹妹前程,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家人这样狂喜,薛宝钗自己,面上却仍然是淡淡的。
夕阳照着她雪一样的肌肤,照着她神色清淡更显得丰艳的姿容,起了风。
这风却奇异,虽微,却不断盘旋,直如逍遥游中辅佐大鹏的异风
她的心却渐渐热起来了。
好风凭借力,助我上青云。
……
……
天地苍莽。惨淡的灰云万里凝结,空中飘飘扬扬,竟然下起了雪。
林黛玉站在甲板上。
伸手接了一片雪花,触手冷极了。
岸边早已远了。环顾四周,茫茫的雪,茫茫的海。
雪与海,难分辨何处是交际。
王朝在哪里?家在哪里?
她不可自抑地想起,中年骑士——王子腾挥了挥手,他身后黑压压的,闪着尖锐的光——刀剑的光的“潮水”,一涌而上。
“上船去,黛玉。”叔叔说。
没有给她半分余地,立刻,就有自由军的将士,饱含歉意的将她硬是推到了甲板上,船员将她拉了上去。
叔叔挥剑,出身自由军的船员,迅速地将缆绳解开。
船在碧波里荡出。
自由军剩下的几千人,叔叔,却都还在岸上。
他们转过身,背对着她,背对着开出的船只。面朝着眼前凶恶的朝廷虎狼之师。身上蓝色的制服早就被鲜血染成了赤红。
这样的姿势,是守卫的姿势。
他们一路退守,最后,不能退的,是身后,载满没有战斗力的亲人、爱人、朋友们的船。
她最后的回忆,便这样定格在了港口一片血红的海水的情景。
一旁外有人来了。
是出身自由军的一个海员。
他满脸哀伤:“先生,请您节哀……大帅他……他不让我们向您透露消息。怕您……”
他不忍心说下去。
“怕我什么?怕我知道叔叔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离开广州,只是以自己做饵食,吸引朝廷主力,以便保留广州民众性命?”她平静地问。
“潇湘先生……”那年少的海员却被她这异乎寻常的的平静,吓得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您……”
这时候,海员听到,林黛玉极轻,极缓慢地说:“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的。”
海员顿时不知所措,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那……潇湘先生,您要跟我们一起去往南洋避祸吗?”
“不。我要去泰西。”
“那太远了,太乱了,听说泰西那边乱哄哄一片,前段时间刚把皇帝送了断头台……您只有一个人……这……您为什么?”
林黛玉却不再说话。
她走到栏杆边。海上刺骨的雪风扑面而来,雪花落了她满头满脸。
她将香囊里装着的那朵早已风干的木棉取出――花里只余下了一点细碎的干瘪的香气。
这点干瘪的香气,便一下子唤起起了她初到南国的记忆。
满城开遍的木棉花,艳红如火。
有人高唱自由歌:
“长愿吾儿如此花,自由花开永不败。”
但歌声渐低,越来越轻轻地,最后如烟云一样,消弭在了这空蒙一片的雪里。
王朝一梦,也这样消弭在了冰冷洁白的雪中。
她低下头,用同样冰冷苍白的唇,亲吻了一下这朵枯萎的“自由花”、“英雄花”。
然后,将这朵枯萎的花,与香囊,一起投入了海中。
没有掉眼泪。
一滴也没有。
....
夜幕降临的时候,漫天蒙蒙的雪,渺渺的海面。似乎天地之间,只此一孤舟。
林黛玉呵出一口冷气,窗外冷彻骨髓,因逃出匆忙,甚至没有带暖炉。她一辈子柔弱无骨的手上,竟然生了冻疮,又痛又痒。
但前半生总是伴随着她的那些隐隐的娇气,寂灭无踪了。
她毫不在意地提起笔,就着烛光,开始写着她写在离开王朝前的最后一部作品——《王朝一梦》。
作者序里,绘着一朵木棉花,鲜艳夺目。
林黛玉写下了此生,唯一一段,由她亲笔写的序:
“此花不是寻常种。当自他乡异域来。
倘若此处花谢了,枯萎了。
吾,愿往,此花来处觅真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