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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绝对算不上平坦的小路上,只有一辆驴车走的不紧不慢。前头的小毛驴碎步小跑着, 踩出节奏感十足的踢踢踏踏声, 配上脖子上的铜铃那清脆的“叮铃铃”,像是在唱一首欢快的歌。
坐在车辕上的小书童脸上笑容也欢快的很:“公子,我们快到了, 最多半个时辰公子爷您就可以躺在自己床上, 舒舒服服睡大觉了!”
素色的车帘被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掀开, 里面的人向外看了眼又放下帘子,少年清雅的声音带了几分懒散:“都走到这儿了啊!”
又道:“小书啊, 你可不可以把车赶的稍稍稳一点, 小半个时辰功夫, 我的铜板整个都换了一遍了……全都不知道滚到哪个角落去了。”
小书抱怨道:“路就这样, 您让小的怎么稳呢?公子你干嘛非要在车上玩铜钱啊,颠来颠去的能算的准吗?再说了,不是小的说您,明明回来的路上又没人追, 我们为什么还要翻山越岭的?两天的路足足走了五天,而且还餐风露宿的,好不辛苦。”
“我不过说了你一句, 你倒回我十句, ”林若不满道:“不是小书你说,让我每天上路前丢下铜板吗?卦象上说这么走, 我就这么走了啊!”
小书不满道:“公子你又耍我!”
却也不深究, 停了一会才又道:“公子, 已经快到长安了,不如我们上官道吧!官道平整。”
“上什么官道啊?”林若道:“去落屏山。”
“啊?”小书脸垮了下去,嘟囔道:“为什么啊?我们都快到长安了。”
林若道:“我刚刚想起来,落屏山的桃花开的晚,这会儿正是风景最好的时候……长安城又跑不了,可那桃花再过两日可就败了,看一眼少一眼,别废话了,快快快。”
小书拗不过他,怏怏的哦了一声,驴车在前面拐了个弯,朝东去了。
也不知道他家公子,哪来的这么好的精力,这会儿还有闲心去看桃花。换了是他,早就恨不得长翅膀飞回家去了。
……
太子东宫,李建成几乎气乐了:“竟然又没找到人!他今儿一大早在寄宿的农户家里买的驴车上的路,到这会儿,爬也该爬到长安城了!可是孤在所有路口、城门都派人守着,硬没等到人!后面追的和前面堵的都撞着头了,人呢?飞了?”
“你说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李建成道:“说他是有意躲着孤吧,他根本没有故意隐藏踪迹,而且的确一路朝长安城过来了。你说他是无意吧,怎么就那么巧,回回都和孤的人阴差阳错岔开了……他走的慢的跟爬似得,可孤的人还就是……追不上他!”
林博远温声劝道:“殿下息怒,臣这侄儿打小就是这脾气,想一出是一出的,行事从来没个章法,等他回来,臣一定好好教训他一顿!”
“罢了,”李建成一挥手,道:“我现在倒是明白二弟为什么追了七八天才追倒人了,还真是……”
他没继续说下去,话音一转,道:“二弟在父皇面前说,多亏了林若给他占了一卦,说他有血光之灾,他让底下人小心戒备,才逃过一劫……孤怎么没听过,他还精通占卜?竟然还凭此救了二弟一命?”
“他哪会什么占卜?”林博远苦笑道:“还是那日赌斗之后,他一时无聊就翻了几日卦经……这才学了几天呢,哪能算的出什么?八成是气秦王殿下关着他,故意说来气人的,哪知道正好赶巧了……”
“赶巧!又是赶巧!”李建成冷哼一声:“你那侄儿身上,怎么就有那么多个赶巧?”
又道:“孤不管他是赶巧了还是故意的,今天之内,孤一定要见到他,否则,林博远,你就给我滚回去教你的私塾去!连自己的侄儿都管不了,孤还能指望你做什么?”
林博远苦笑的应了是,道:“臣这就派人,去他惯去的地方找找,那小子八成是又想到什么好玩的,半路拐了去,臣一定把他找回来!”
……
落屏山的桃林也算是长安一景,每年这个时候,来这里赏景的有钱又有闲,还有几分雅兴的人络绎不绝,偌大一个落屏山,最热闹也就这么几天。
因离长安城有一段路,来这里的大多骑马乘轿,骑毛驴的老先生也有,可驴车这东西就少见了,是以林若还没下车,就已经引得许多人侧目,再向内走了一段,便听到一声惊呼:“小书?”
小书停车,笑着打招呼:“楚公子,是您啊!”
那楚公子惊异道:“竟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若一掀帘子跳了下去,笑道:“小书在这里,当然是因为我在这里啊!”
从驴车上跳下来的少年神清气爽,肌肤通透如玉,五官精致的难描难画,眸光清澈流露出丝丝笑意,显然心情极好。
楚奕看得呆了一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位好友,怎么好像越来越好看了……好看的他都有些脸红心跳。
“楚兄?阿奕?”
楚奕猛的回神,看见周围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这里,一把抓住林若在他眼前乱晃的手,道:“跟我来!”
拉着他向林内钻去。
“是不是你们又藏在哪儿开诗会呢?”林若并不配合,笑道:“不过等一下,我先去找庙里的和尚求两坛桃花酿……这次出门玩的高兴,竟忘了给伯父带礼物,都快入城了才想起来,只好来这里弄两坛酒充数了。”
“好了好了!”楚奕使出蛮力,拉着他向内走,一面道:“桃花酿我那里多的是,回去的时候给你带两坛就是。”
带他到了没人的地方才松手停下,正色道:“你怎么回长安了?”
林若讶然道:“看你说的,长安是我家啊,我不回长安,还能去哪儿?”
一面快步向寺庙后面走,道:“你们还是约在老地方吧?啊,你说怪不怪,明明我离京也才十几天,可感觉就像走了大半年似得,竟有物是人非之感……楚兄,你说桃花酿多的是,不是诓我吧?要知道那些和尚一向不怎么爽快……”
“你说这些和尚,明明是出家人,可是偏要酿酒,明明靠酿的酒养着一寺的和尚,可就不让你痛痛快快的喝……”
林若走得快,嘴巴里说的也快,楚奕有一肚子话想问,可被他东扯西拉的,到了地方都没能说出口。
林若转过山坳,笑道:“你们果然在这里!我说你们啊,有满山的桃花不赏,非要来对着这几颗老树发痴……”
山谷的草地上,数十个少年书生或坐或卧,或听曲儿或吟诗,正悠然惬意,一听这声音,几乎人人惊跳起来:“林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若一愣,道:“怎么人人都是这话?我虽做不得诗,抚不得琴,可也能听会赏,怎的,嫌我来蹭了你们的诗酒?”
“说什么胡话呢?”有心直口快的直接道:“林兄你不是逃出长安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逃出长安?什么逃出长安?”林若眨眨眼,道:“是你们在做梦呢还是我在做梦?好好的,我又没作奸犯科,为什么要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你不知道?”
林若茫然道:“我知道什么?”
一众人面面相觑,楚奕叹了口气,一拉林若,道:“我们去坐下说。”
原来林若不在京城的这段日子,京城却因为他,热闹的很。
事情的起因在齐王李元吉身上,在某日早朝的时候,齐王不知因什么事,同秦王起了争执,而后大声嚷嚷李世民不孝,说他“明明知道皇上和几位娘娘都喜欢音律,知道太子大哥有意请林若在尹妃娘娘寿辰抚琴祝寿,却故意唆使林若离京”云云。
这话一出,李世民还没什么,李建成就先想一把掐死这个猪队友——要知道有些事是能做不能说的,林若是林博远的侄儿,他只要一句话,林若就得乖乖的“自请”入宫祝寿,天下人便是骂,也骂林若不守承诺、没有气节,可被李元吉这么一说,他李建成成了什么了?
不光他,连李渊都是一头黑线。
李世民则冷笑一声,道:“本王不过和人闲聊几句,难为四弟竟能编出这么一大套罪名来,本王倒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大哥肚里的蛔虫了,连他的‘打算’都一清二楚。罢了,空口无凭,我这就去把那位林才子找回来,问问清楚,本王什么时候唆使他出京了!”
竟丢下皇上和满朝文武,拂袖而去。
事情到此都不算什么,不过是李家三兄弟惯常的针锋相对罢了,大家都习以为常。
可是接下来,问题就大条了。朝堂上发生的事,尤其涉及到三位皇子间的明争暗斗的事,按说不会传出去,可结果它不仅传出去了,而且还传的尽人皆知。
太子殿下让手下臣子的侄儿入宫抚琴,为皇帝的宠妃祝寿,这话传出去好听吗?不好听。可这也没什么,那是你们一家子自己的事儿,爱咋地咋地,谁管你们的闲事?再说了,就算想管,也管不了啊!
怎么?那被招去抚琴的人发过誓,不再抚琴?逼人破誓,这就有点霸道了吧?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古往今来,哪个皇帝太子不霸道?不能霸道下的话,谁还去抢着当皇帝当太子呢?
就这些事的话,听到的人最多也就撇撇嘴,说几句酸话,可是……
什么?被逼着抚琴的人是林若?不会是那个林若吧?这个不能忍啊!
换了一个月前,林若不过是在长安城的年轻读书人中有些许名气罢了,可出了赌斗那回事以后,就全然不同了。
那一首《将进酒》实在太过出色,说是千古绝唱也半点都不夸张。如今天下但凡认得几个字的,有谁不能吟几句“君不见”?而但凡会吟几句“君不见”的,谁不是对其中的来历典故耳熟能详?提起《将进酒》,谁能不提一下那神秘的云姓少年,不提一下那首同名的无双琴曲,不提一下决然一掷、飘然而去的才子林若?
拜云娇娇所赐,林若也算是一举成名天下知。
在这个故事里,有恩怨纠葛,有少年意气,有千古绝唱,有琴曲无双,有高1潮、有谜题、有遗憾……便是不提那两首《将进酒》,这故事本身,就已经宛如醇酒般醉人。
众人皆叹:这才是我辈读书人啊!才华横溢,风流意气!
可现在,这故事竟又有了后继,而这个后继,膈应到了全天下的读书人——皇帝招林若去给他的宠妃抚琴祝寿!
这简直就像,在欣赏绝美风光时,一脚踩到了狗屎一样的恶心败兴啊!
众人叹了口气:幸好林若逃了!否则真还不如一死,好歹也能为这故事添个悲壮的结尾,比去给那什么宠妃祝寿强一万倍!
也有人出来辟谣,说绝无此事,却没人肯信:若是假的,林若去哪儿了?秦王殿下去哪儿了?
这些林若的友人更是为他担足了心,此刻见到他忽然出现在桃林,怎能不像见了鬼似得,怎能不急得跳脚:你不快点跑远些,回来作甚!
“哎呦!”听完这些,林若先是“噗嗤噗嗤”,而后干脆捧腹大笑:“肚子都笑疼了,亏你们怎么想出来的,这么荒唐的故事也拿来哄我。”
“故事?”
“不然呢?”林若反问:“难不成你们以为是真的?”
瞅见周围的人认真的表情,林若瞪大了眼:“不是吧,这么离谱的事你们都信?”
“这事儿,全长安都知道了啊,你不会告诉我们是假的吧?”
林若笑道:“怎么可能是真的?我就是心情不好,出去逛逛罢了!你们也不想想,我就带了小书一个,就我们那脚程,若真有人追我,早把我抓回来几百回了。”
众人面面相觑,这话,说的也有道理啊!
“而且我在罗城,还遇到了秦王殿下,“林若再接再厉:“我还在秦王下榻的地方借住了两日,也没听秦王殿下说什么抚琴不抚琴的啊!”
“你被秦王殿下抓……那个,不是,”楚奕听的瞠目结舌,道:“你遇到秦王殿下了?他没那个……呃,你怎么没和他一起回来?”
林若冷哼一声,道:“说来就气,原来秦王殿下和那个云……竟然是相识的,还意图说和我们。怎么可能?那姓云的就算是诗仙在世,我和他也不是一个道上的人,所以我一气之下就走了啊!这事儿,客栈里好多人都看见的。”
“什么?你见过《将进酒》的作者了?”众人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七嘴八舌连连追问:“他到底是哪家子弟,怎的我们都找不到他?他家住哪里,可是长安人氏?他在哪里求学?怎的之前一点名气都……”
“停!停停停!”林若做举手投降状,道:“这些事别问我,我虽然和她不对付,可是也不能随意泄露别人的隐私,你们……唉,其实说真的,不知道比知道好。哎!不是说有好酒吗?别小气,快拿来尝尝!”
“……”
林若在落屏山呆了半日,“太子招林若抚琴只是谣言”的话,不光传遍了桃林,连长安城都传遍了。
不是吧,这轰动了半个长安城的事儿,只是谣言?
不少人跑来他们饮酒的地方,想亲眼证实一下,却见人群中的少年一身飘逸的儒服,如瀑的长发被白色的发带束起,那仰头饮酒的潇洒风姿,活脱脱一位浊世公子、红尘谪仙。
于是下意识便信了他的话,笑话,要是真逃亡十几天,就算谪仙也憔悴了吧?
林若喝到半熏时,林博远派了车夫驾着马车来接,长辈有令,林若只得遗憾离开,让车夫将驴车赶回去,小书驾了马车带着他先走。
“公子,您怎么还喝啊!”小书赶着马车在官道上小跑,道:“要是喝醉了,一会怎么跟老爷回话?”
林若耸耸肩,叹道:“就是不想回话,才要喝啊!”
也是,喝醉了就不必回话了,反正老爷心软,公子要醉了,就更舍不得责罚了。
小书哦了一声,又问:“公子,那抚琴的事……就这么算了?”林若和其他人说话,他在一边听了个七七八八、稀里糊涂。
“是啊!”
“可是公子,您那什么上中下三策,都还没用呢!”怎么就这样不明不白、轻描淡写的解决了呢?
“因为那上中下三策……”林若轻笑一声:“都是骗人的啊!”
什么上中下策?给宠妃抚琴是有失身份,难道给帝王吹萧说出去就好听?以声色娱人者,皆下下策也。
此事若换了一个月前,或许只有这三策可选,可他最近名声暴涨,解决此事便变得格外简单——闹大,闹到尽人皆知。
当今陛下又不是真正的昏君,便是任性也是有限的。一首曲子而已,又不是绝世美人,有着让人倾城倾国的魅力,他就算再喜好音律,想到这件事带来的偌大影响,怕也没心情听什么音乐了。
所以这件事,就只能让它变成谣言,风吹云散。
只是这方法虽简单,却有两个前提,一是林若必须暂时消失,否则太子殿下一发话,他就必须站出来“辟谣”,将这口巨大的黑锅放到自己背上去。二是这事儿能做不能说,否则,林博远和林若两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小书道:“好端端的,公子爷为什么编这个出来骗人呢?秦王殿下要是知道了,肯定会生气的……”
林若叹道:“若不让秦王殿下以为我有十足把握解决此事,怎好大摇大摆回京?”
他一日不回,这件事便一日不能解决,皇帝和太子等人,对他的“不识时务”,也会越来越不满。
可他总要有个回来的理由,总不能对秦王说,因为我知道伯父在京城肯定已经将这件事闹大了,我好回去收场吧?
心中不由苦笑,于上位者而言,不过是听不听一首曲子的小事,可是在他们,却要绞尽脑汁,甚至冒着性命之危来行事。也难怪权势二字,总让人趋之若鹜。
小书安静了一段路,偷眼看下自从他们上车,就不紧不慢跟在附近的几个骑马的汉子,小心道:“公子您这几天一路躲的,是太子爷的人吧?”
林若嗯了一声,他已然快醉了,话也多了起来,不待小书开口问便道:“小书我问你,假若你是个孔武有力的大汉,肚子饿了又身无分文,此刻有个卖包子的见了,主动给了你一个包子,你会不会感谢他?”
小书点头:“当然会了!”
“那如果,这个卖包子的不肯给你包子,你又饿极了,于是将他揍了一顿,抢走他五个包子,你可会感激他?”
“不会,”小书摇头,然后又迅速补充道:“不过我是绝对不会抢人家的包子的!”
“为什么不感激呢,你得到了五个包子啊!”
小书道:“可他又不是自愿的,我为什么要感激他?”
林若点头,道:“那如果反过来,你是卖包子的,若知道有人要来抢你五个包子,怎么办?”
小书想了想,道:“主动送给他一个?”
林若笑道:“难为你终于聪明了一次。”
“公子您那是夸奖吗?”小书不满的抱怨了一句,又道:“所以,您现在就是抢在太子爷强迫您之前,主动将事情办好了,省得他提出更过分的要求?”
林若靠在车壁上灌酒,叹道:“更过分的要求我倒不怕,可是伯父……还要在太子府做官呢!”
总不好让太子对他的不满一直持续下去。
“要小的说,”小书道:“太子爷这么过分,这个官儿,咱们不做也罢。”
“天真,”林若笑笑,道:“这种事,岂是逃就能逃得掉的?权势二字,无处不在,伯父若不在朝为官,说不定,我就被什么保长、地主什么的,招进府去给他们的小妾贺寿去了呢!”
小书被保长什么的逗笑了,又道:“不过现在事情总算完美解决了,您不用去抚什么琴,也没有得罪什么人,多好!”
林若笑笑,不语。
怎么可能没得罪人呢,他将此事归于谣言,能挽回太子声誉,能证明秦王清白,可终究是他出走在先,而且……还有一个齐王李元吉呢。
三位皇子中,没人看好这位三皇子——太子是嫡长,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秦王战功赫赫,无人能比,大半个李唐江山都是他打下来的:至于齐王,比起两位兄长,他年纪小,没甚大的功劳,能力也弱了些……
只是林若却有点不敢小觑他。
齐王在早朝上告的那一状,准准的打在李建成和李世民的软肋上:李建成原就声望不如李世民,此事若被证实,更会被仕子排斥;李世民原就被李渊嫌弃不够恭顺贴心,有了此事,李渊将对他会更加不满。
而李元吉自己,他本来就大大咧咧、性情鲁直,就算心直口快说错了话,最多也就被教训几句罢了。
也不知这一状是巧合还是其他,若不是巧合的话,那这位号称一直站在太子这边的齐王殿下,立场就值得商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