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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麟池上漂浮着片片薄冰,在阳光下格外耀眼,虽是万木已枯的冬日,金麟池畔依旧绿意浓浓,那是杨广命人搬来的盆栽。为着过年的喜庆,那些冬青与绿萝上各自系了红绸带与小灯笼,若是夜晚,必是绿翠红浓,景致喜人。
我携了圆儿缓步行来,寸香功夫,便到了永福宫,宣华夫人挣扎着行礼,我忙上前按住:
“夫人不必多礼,本宫听得夫人生病,特意前来看看,并送些上好的燕窝来给夫人补补身子,你好生将养便是。”
“臣妾多谢皇后娘娘赏赐!”宣华夫人面含感激,言道。
我示意小宫女把东西摆在桌上,笑容可掬道:
“夫人不必客气,本宫也不过是借花献佛,陛下送了那么多东西去,用也用不完,摆在那倒觉浪费。”
宣华夫人神色一滞,但很快便挂了虚弱的笑意,言道:
“陛下对娘娘果真宠爱之极。”
我心内冷笑,你不是因了本宫得宠而妒得呕血么?本宫今日偏要在你面前显摆,人往往会在怒意难忍时,才会不择言辞,露出马脚。
只是,宣华毕竟在深宫多年,这点忍耐还是有的。
“本宫哪及得上夫人?陛下昨夜一直担心夫人的病情呢。”我笑意盈盈,言道。
宣华脸上微微闪过一丝落寞,双目之中,尽是幽怨,想来是在怨杨广在她大病之时,却留宿永安宫,不来陪她。
我想,她必是真爱杨广的吧,若非如此,她又怎肯帮助杨广登基?她明知道,加害先帝时,若露出半点马脚,便是诛九族之罪,尽管她的九族,已所剩无几。
“娘娘身怀龙种,又风华正盛,正是隆宠之时,陛下又怎会记起臣妾?唉,臣妾人老珠黄,又是这样不中用的身子,即便是陛下惦记,也不过是陛下仁慈怜悯罢了。”宣华半真半假叹道。
我细观其眉目,虽施了淡妆,却仍旧难掩满面的憔悴,昔日的肤如凝脂,白璧无瑕,如今已有些暗黄,光泽不再。心内诧异,她不是一向保养得极好么?
“夫人说哪里话?可不是病中胡言么?”我含了笑,一副贤惠无妒的模样,言道。
正寒喧间,陈婤进来,见我在,忙施了礼,面色淡淡道:
“臣妾参见娘娘!”
“不必多礼!”我面上含笑,心里含恨,却平住心气,细细留心陈氏姑侄。
“姑姑,婤儿送药来了。”陈婤命小宫女把药碗奉上,亲自喂宣华用药,并歉然道:
“娘娘,您稍坐,姑姑用药时辰已到,片刻便好。”
我点点头,陈婤如此细心照料宣华,可见陈氏姑侄情深,只是陈婤对宣华的笑意却是淡淡的,仿佛隔了疏离,仿佛所有亲密的举止都是刻意做出来的。
心下有些惊疑,莫非两姑侄之间也有嫌隙?但如果如此,两人面上为何并不显露半分呢?难道只是我的错觉?
服侍宣华用毕药,陈婤淡淡看我一眼,虽含了笑意,却令我脊背涔涔生汗,陈婤不如宣华会掩饰,无论她言语多恭敬,她的眼神始终是含着恨的,从前跟随在我身边时,我只以为那是她的傲气,毕竟她是公主出身,一朝沦陷,国破家亡,眸中有幽恨,亦属对南陈的眷恋。
而如今看来,仿佛并不是那回事。
“皇后娘娘驾临,真是令永福宫蓬荜生辉,难得啊。”陈婤言道。
她言语向来刻薄,第一眼见到她时,便是这副模样,后来我只以为她跟随在我的身边,慢慢改了性子,如今看来,她不是改,而是隐忍于心,直至终于不再做我的侍女,她便再不必忍。
更何况,我们早在太子府时,就已撕破脸皮,她也自知没必要伪装。
我不以为意,不理会她眼角的讥讽,面色一黯,言道:
“太子得了顽疾,本宫忧心如焚,是以夫人生病,未能及时过来。”
我偷瞧二人脸色,陈婤嘴角轻撇,面上多了一层快意,宣华双眸微转,声音孱弱:
“太子殿下是多福之人,娘娘不必挂怀,一定能康复如初的。”
“借夫人吉言,但愿昭儿能早日康复。陛下已降旨,重金悬赏,招蓦贤能,本宫也只得日日求神保佑,但愿能寻到医术高明之人。”我不动声色,只作虔诚求神状,言道。
目光微扫,两人面色各有不同。
宣华是满面担忧,不管是真是假,也如我一般祈求道:“若苍天保佑,太子殿下能康复,臣妾愿日日焚香斋戒,以谢天恩。”
陈婤则不屑的说着风凉话:
“陛下疼爱太子,不惜以举国之力求一大夫,但愿不会竹蓝打水一场空。”
我并无意与她逞口舌之快,虽然她嚣张,我却也并不计较,只觉她虽言语刻薄,但也只是抱了落井下石的心态,并不能证明她就是下毒之人。
只是她的后一句,是不是话中有话呢?我仔细揣摩,又扫一眼宣华,大约是多年宫廷生活的历练,她表现的十分沉静,丝毫看不出破绽。
然而,这样的冷静,是不是有点过了呢?
“陈嫔怎的如此口尖舌利?!”一个低沉的男声传来,是杨广黑着脸大踏步进来。
陈婤万没料到杨广会突然而至,想起刚才对我不敬的表情,立刻吓得花容失色,跪拜于地:
“臣妾参见陛下!”
杨广冷冷唔了一声,并不叫陈婤起身,而是径直走过来,我微微欠身,杨广虚扶我一把,换上一副温柔的表情,言道:
“爱后来也不通知朕一声,倒叫朕去永安宫扑了个空。”转而又对宣华言道,“爱妃可好些了?本想与皇后一同来看你,没想到倒叫她先行一步。”
宣华挣扎着起身,杨广忙上前按住,言道:
“爱妃重病在身,不必多礼!”
宣华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楚楚言道:
“陛下,臣妾失礼了。”
杨广蕴了笑,安慰道:“爱妃只须好生静养,不必忧心其他,方才你与皇后的话朕全听到了,难为你对太子一片仁爱之心。”
说完,又冷冷看一眼正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陈婤。
宣华忙道:“臣妾也是太子的庶母,如何能不担忧呢?其实婤儿也是一般的为太子担着心,只是她向来心直口快,言语难免不妥,还求陛下饶她一时无心之过。”
杨广微微敛眉,言道:
“朕也知婤儿是个刀子嘴,豆腐心,或许是你们姐妹玩笑惯了,只是皇后如今为着太子之事,担忧得茶饭不思,你们也该多多劝解,不要再拿些不吉利的话来冲撞她。”
杨广显然对两人仍是情份不浅,我自然要卖这个人情,于是道:
“陛下不必苛责陈嫔,她曾跟随臣妾多年,臣妾自然晓得她的脾性。”
“也罢,既然皇后大度,你就起来吧,日后不可再恃宠而骄!”杨广言道,虽然板着脸,但我也瞧得出,他并未真的动怒,只是瞧不惯陈婤在我面前过于张狂罢了。
心内有些悲哀,他对我的怜悯与情意,到底哪个更深厚一些?
“谢陛下。”陈婤低眉顺目,一脸谦卑,连我都不由得感叹她变脸之快。
只是她看向我的眼神,仍旧不那么和善。
杨广对宣华温柔之至,我虽一直死撑着得体的笑容,心里却悲苦难言,他曾经看着我的眼神,原来也会在任何一个妃嫔身上。
如此,闲聊几句,我因心里有些堵,便告辞离开,杨广看看我,又看看一脸依依的宣华,面上有些犯难。他正欲起身,大约是想同我一起离去,却听得陈婤吃吃笑道:
“陛下,姑姑日夜思念陛下,昨夜婤儿守了一夜,姑姑一夜梦魇,一直唤着‘陛下,小心毒蛇!’,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连梦里都提着心哪。”
“哦?当真如此?”杨广面上生起一丝怜意,只是我的心却不由得一震,毒蛇二字牢牢缠上我的心头,令我不由得后退一步,脸色煞白,圆儿在身后扶了一把,我方站稳。
杨广只顾低头与宣华说话,并未注意到我,只陈婤微微痛快的看我一眼,并不作声,无声中,似在向我挑衅,看到我面色惨白,大约她是以为我是因了杨广留下陪宣华而不悦。
“陛下,别听婤儿浑说,臣妾哪有梦呓的习惯?不过臣妾却日日梦有毒蛇缠身,陛下赶着来救臣妾,臣妾恐毒蛇伤及陛下,总是一着急,便醒了。”宣华声音轻柔,眼神脉脉看着杨广,字字句句均含了无限深情。
我自知杨广一时不会走了,便不吱声,独自离去,刚出永福宫,便觉心内一阵翻腾,几欲呕吐,圆儿忿忿道:
“奴婢虽然侍候娘娘不过两日,却也觉娘娘忒好性了,娘娘怎能容许她如此张狂,以下犯上?”
我淡然一笑,扶了圆儿的手,遥遥一指金麟池畔的绿萝上挂着的一盏盏小灯,言道:
“你去把灯笼摘下来,咱们去放进水里如何?”
圆儿满脸疑惑:“可是娘娘,现在还不是时候啊?要等到元宵之夜,折了纸船,再把宫灯放进去,以求一年的风调雨顺,平安无事。”
“对,还不是时候。”我颇含深意的看一眼圆儿,圆儿眼珠一转,似是恍然,脸红了一红,言道:
“奴婢愚笨了。”
当夜,杨广宿在永福宫,据说,宣华身子不便,是陈婤侍寝。
而我却一夜辗转难眠,想着陈婤与宣华的言语与举止,越想越觉怪异,两人虽是亲姑侄,以前倒是极其亲络,为何现在看起来倒像刻意表现,特别是陈婤,她看向宣华的关切,总觉掺杂了某些东西。
而那毒蛇,我心中一冷,若是宣华果真夜夜梦见毒蛇缠身,会不会与昭儿中毒有关呢?可是,她又如何能得到这种毒?又如何会有武功高强之士出面去驿馆警告大夫们?
当真是费解之极。
几番思量,忽的又想起晗儿,心下一惊,险些从榻上坐起,我今日只顾着试探二人对昭儿中毒之事知之多少,一时竟未留意,今日并未看到晗儿!
一念至此,更是焦急难耐,只恨现在是夜半时分,不能前去探望,只能捱至天亮。
杨广早早上了朝,我取了几件小儿衣衫赶往永福宫,宣华先是一惊,随即感激涕零:
“娘娘体恤怜下,慈泽后宫,臣妾病弱之躯能得娘娘垂怜,实是感激之至。”
我假意不知昨晚是陈婤侍的寝,含了最得体的微笑,言道:
“何出此言?你身体不适却又要侍奉陛下,但凡能取悦陛下者,本宫自然要多照拂一些。”
宣华脸上果然一阵红,一阵白,却仍是挤出一丝微笑,孱弱之躯加上苍白的笑容,如何看都是弱女子一名,可是心内就是莫名的不安。
笑里藏刀,说的不就是表里不一么?她这样的柔弱,若非我知晓先帝之死因,又怎会把她与蛇蝎心肠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