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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下有些荒凉,他终究是没能迈出那一步,这一重门,生生的隔开了他的步履,或许他的心里,我与他的距离,已是隔了一重厚厚的宫门,若我不为他打开,拼命铺着台阶,怕是他永远也不会走过来。
然而,这恰恰也能说明,我在他的心里,尚有一席之地。
我不知道这一席占据多大的份量,更不知我的命格在里面占有几分,但有这一席总比没有的好,我回宫来,不就是为了夺回我的孩儿,赢回我的一切么?
然而要夺回这一切,所能靠的,便是我在他心里的份量。
够了,只要他还有这一份心,我已经能够事半功倍了,深宫谋权难,谋心更不易,早先听婆婆说起时,我只是不解,如今却是深谙于心。
“难为你了,盈袖。今日天色已晚,就不必惊动婆婆与狗儿了,你收拾一下,我这一途未得安歇,加之身子不便,倒是乏得很呢,明日你再悄悄告知婆婆与狗儿便罢。”我走进寝殿,缓缓褪去身上宽绰的侍卫服。
盈袖微微瞄了一眼我的小腹,虽说尚未隆起,但也隐约可以看出一丝端倪了,不由得大喜:
“娘娘可是怀了小皇子了?”
我微微一叹,抚着小腹,点了点头。
盈袖高兴的合不拢嘴,利索得帮我换上一套软锦亵衣,待要烧水沐浴,却被我制止道:
“今晚有些迟了,明日再好好洗一洗吧。”
虽说我不在宫中,但寝殿里的小炭炉却烧得通红,暖意融融,我燃起一根长烛,坐于铜镜前,端详镜中人。
较之以前,清减了些,因了接连的奔波,更令我的眼角眉梢布满了憔色,盈袖一边帮我梳理满头青丝,一边痛惜道:
“娘娘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头么?竟憔悴至此,奴婢这就去拿热巾来给娘娘敷面。”
我轻叹不语,苦是有些,但与心中的凄苦相比,却远远不值一提。
正准备安歇时,忽听到门外有轻叩声,我有些诧异,这个时候,会是谁来呢?
忙命盈袖帮我穿上一件素色暗纹宫装,我把满头散落的发丝随意挽在鬓间,只斜插一支梨木雕花簪简单固定住,方令盈袖前去开门。
没想到,竟是阿及去而复返,并一脸的担忧,言道:
“娘娘,方才微臣离去时,瞧见那个叫芹儿的小宫女鬼鬼祟祟的溜出了宫,门口的侍卫却假作未见,显见得是私下通融好的,微臣甚感奇怪,就跟了去,她一路探头探脑的去了永福宫,微臣觉得不妥,却又不知她要干什么,是以回来禀报娘娘一声。微臣这就离去,不打扰娘娘安歇了。”
言毕,阿及微施一礼,退了出去。
我心内却是一惊,暗道不好,思索片刻,冷然一笑,言道:
“盈袖,怪不得先前咱们总是中他人的暗算,原来是出了内鬼了!如果我猜得没错,不出半个时辰,怕是就会有人要把永安宫翻个底朝天!”
盈袖略略思索,自然也想到了芹儿发现我不在宫内的事情,一时间大惊失色:
“没想到芹儿这小蹄子看着老实,却包藏了如此祸心,真怪奴婢眼拙,竟未能看出来,娘娘以为她会是谁的人呢?”
我淡淡摇头,现在所有的妃嫔都在永福宫,我又如何能猜出她会向谁告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心底泛起一丝寒意,若是我今晚没有回来,永安宫上下,恐怕均要遭殃了吧。
面上更是冷笑如冰:
“怕是她千算万算,却未料到本宫会在此时回来,倒也不坏,说不定反而成全了本宫。”
双眸微微一转,心下已打定主意,对盈袖附耳吩咐几句,然后道:
“此事就先不要告诉婆婆与狗儿了,才能演得更逼真一些。”
盈袖答应一声,忙帮我请来一尊玉佛,放在内殿正中,并摆了香案,特意燃起折了一半的香,另将整把的檀香放在炭炉中,片刻之后,室内已有浓浓的檀香气息,不仔细闻,便会以为是燃了几个月才会熏出这样浓的气味来。
才布置好,便听得外面人声阵阵,仿佛有数十人的脚步声一齐传来,来得倒快!
我朝盈袖使个眼色,然后便捻了佛珠,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外殿果然乱了起来,合宫之人,尽被吵起。
又是一阵脚步声,我听到永安宫的宫人们有些杂乱无措的向来人施礼:
“奴才(奴婢)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参见各位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阵忙乱之后,我听到婆婆焦急却又谦卑的声音:
“不知皇上与诸位娘娘驾临永安宫,所为何事?”
杨广略略犹豫一下,问道:
“怎不见皇后出来?”
婆婆不知我已回来,声音微微颤抖,回道:
“回陛下,娘娘玉体违和,已然歇下。”
许是婆婆吓煞的表情,更加令那幕后之人窃喜,杨广尚未发话,只听得一阵娇滴滴的声音,语气甚是不敬:
“你这奴才,还不速速去回了皇后娘娘,今个儿是除夕,怎能安歇得这么早?陛下与诸位姐妹都等着与她一起去听新年的钟声呢。”
这是陈婤的声音,心下一凛,果然是她!或许她是认定我是毒害昀儿的凶手,所以才步步紧逼的罢,如今的永安宫已形同冷宫,谁都知道我如今除了皇后的名份,已恩宠尽失,她却仍不肯罢休,非要置我永安宫上下于死地不可么?
唇边漫起一丝冷笑,怕是这一次,她要失望了吧。
忽听一阵环佩叮当,似有一女子盈盈上前。
“若皇后娘娘已经安歇,咱们姐妹还是不要打扰的罢,明日再来请安可好?”挽云怯生生道。
果然不负我所望,挽云终究是向着我的,虽然她并不知道我离宫之事,但见婆婆与狗儿他们一脸惊惶,怕也是猜出我故意避之不出的罢。
而她说明日来请安,可不就是委婉的给了杨广台阶,解了永安宫的禁么?心中虽然略略安慰,却又不能叫她们就此作罢,否则这戏还怎么演下去?遂朝侍立一侧的盈袖使个眼色。
“若果然安歇,确也不便打扰,这不内室里还亮着灯么?兴许皇后娘娘尚未安歇,烦请婆婆通报一声罢。”如此妩媚柔婉的声音,除了苏可儿,还能是谁?
莫非她与陈婤有所勾结?却也不像,因为她在言语之中留了余地,若婆婆回她我确实已经安歇的话,众人也只能作罢。
苏可儿,是敌是友,分辨不清。
此时盈袖已从内室行出,故作惊慌,双膝拜倒:
“回陛下,诸位娘娘,奴婢是皇后的贴身侍女,娘娘确未安歇,这几个月来,娘娘日夜上香祝祷,为大隋祈福,为陛下祈寿,为太子殿下祈平安,娘娘说了,清修期间,任何人不得打扰,奴婢确确不敢惊扰娘娘。”
盈袖言辞闪烁,既惊又怕,声音有微微的颤抖,全然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大胆贱婢!居然假传皇后娘娘懿旨来唬人!难道连陛下也不能见皇后娘娘一眼了么?你安得什么心?!”陈婤厉声喝道。
盈袖诚惶诚恐,吓得体若筛糠,颤声回道:
“回陈嫔娘娘,奴婢绝无欺瞒,娘娘确实不方便见任何人。”
见盈袖惶恐至此,还有婆婆与狗儿的求饶声,陈婤更加笃定了我不在宫中,反而冷声笑道:
“陛下,您瞧这贱婢,不就是仗着曾是太后娘娘的贴身侍婢么?如今却自恃身份,以下犯上,欺主欺君。一定是她私藏了皇后娘娘,如若不然,闹腾了这半天,皇后娘娘如何会不出来见驾?更何况,她们一个个的,一会儿说皇后安歇了,一会儿又说在清修,可见其中必然有诈!”
转脸又是一副泫然若泣的表情,哀声言道:
“臣妾跟随皇后娘娘多年,情同姐妹,如今几月未见,心内着实担忧,虽说皇后娘娘当初驭下无方,犯下错事,却也不能任凭这些奴才们欺侮,还请陛下主持公正!”
杨广一时愕住,大约也觉得陈婤所言有理,不禁怒上心头,绷着脸喝道:
“盈袖服侍母后多年,是宫中的老人了,怎会这般糊涂?!快快打开殿门,其他人皇后不见尚可,难道她连朕也不愿意见了么?!”
言毕,举步便往内殿走。
“不!陛下!求您,奴婢求您不要进去!娘娘她——”盈袖放声悲哭,踉跄几步,上前扑倒,抱住杨广的脚。
“皇后她怎样?”杨广眉头紧皱,怒色更深。
我心内暗叹,盈袖为了演好这出戏,竟然不顾惜她自己的性命。
“娘娘她,她——”盈袖一时噎出,答不出来,只惶恐的抱着杨广的脚,拼命磕头。
“陛下,臣妾没有料错吧?这贱婢若心里没鬼,为何要阻拦陛下?现在臣妾更加笃信,定是她以为娘娘犯下错事,失了宠信,再难见天颜,所以把娘娘关了起来!遇到这样欺主的奴才,皇后姐姐还不知道已被折磨成什么样子呢!”陈婤泣道,仿佛真是与我姐妹情深,前来解救我的。
杨广有些犹豫,毕竟若是我不愿见他,而他贸然闯入,只会自寻没趣,到时会当着诸妃的面,颜面尽失,而对于一个只剩下皇后之名的我来说,他已经想不出什么惩罚足以挽回他的尴尬。
宣华夫人一副孱弱之躯,行若弱柳拂风,惹人生怜,盈盈来至杨广面前,略略欠身,楚楚言道:
“陛下,婤儿就是这么一个直性子,言语多有冒犯,不过这婢女的举止确实可疑,陛下不如进去瞧一瞧,若皇后娘娘安然无恙,姐妹们也好放心。”
心内冷哼一声,陈婤与宣华,一丘之貉,枉我当年怜她姑侄,多有照拂,却是养虎为患。旧帐不算也罢,如今晗儿还在宣华手里,若有半点闪失,我必不饶她!
“爱妃言之有理。”杨广对宣华温语言道,转而又变了脸色,对盈袖喝道:
“朕本来怜你曾对母后一片忠心,不欲与你计较,今日你却屡屡犯上,朕也容不得你了!”言毕,用力一揣,盈袖惨呼一声,已被揣出丈远,顿时喷出一口鲜血,昏厥过去。
听到外殿盈袖的惨呼,我心头一痛,捻了佛珠的手轻颤不止,却在杨广推门而进的刹那,恢复了平静。
檀香袅袅,双目微闭,虔诚跪于佛像面前,单手立于胸前,另一手捻着串珠,一根梨木簪挽住如云的发丝,一袭素淡宫装,浅浅铺在蒲团之上,这样的背影,即便是刚才的盈袖,亦觉忧郁落寞之极,见者生怜。
“皇后?”背后的杨广试探着唤道。
我却假作未知,纹丝不动,继续我的祈祷。
感觉到杨广正徐徐迈步而来,我睫毛轻挑,却又迅速合上。
三步,两步,一步,透过微闭的双目缝隙,那一抹明黄已立于我的眼前。
“皇后?”杨广再次唤我一声,加大了声音。
我恍如刚刚从梦境中醒来一般,神志有些模糊,举眸望向杨广,正对上他怜悯更兼复杂的目光。
缓缓起身,眼神迷离,一层层叠落于蒲团之上的软素宫装,随着身子的站起悄无声息的缓缓扯平,一层一层立起,贴服在身上。
我如梦游一般,脸上挂着只有熟睡时才会有的单纯的笑容,呵呵一声,举手抚向杨广的面颊:
“广郎,又能与你在梦中相会,真好。”
这样的语气,竟像极了杨谅在“梦”中遇到我时的样子,也是这般的神往与迷离。
杨广面色一震,微微有些惶惑。我纤长的手指划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颊,最后停留在他那两片温润的唇上,仍旧呵呵傻笑一声,缓缓道:
“广郎,不要开口,每次在梦里,你一开口,便是向我告别,你走了,我会连梦都做不下去的。”
他是九五之尊,若在平日,恐怕无人敢如我这般放肆得抚摸他的脸,而我却要赌,赌他对我仍有情意,赌他会被我的一番言辞感动,而非动怒。
“广郎,如果你不是皇帝该有多好。”我仍旧按着他的唇,缓缓言道。
杨广面色一凛,眼神有些微的威严,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却因被我按着而未出声,仿佛怕惊着我一般。
“如果你不是帝王,纤儿就是一名普通的妻子,而非母仪天下的皇后,就像当初在晋王府,郎情妾意,如一对神仙眷侣。”
从杨广深澈的眼眸中可以看出,他的思绪在我的言语引导下渐渐沉入回忆,嘴角也缓和了许多,甚至挂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
“皇位那样的高,那样的远,高处不胜寒,妾在后位亦日日如履薄冰,生生的隔断了这份情。日思,夜盼,也只有在梦中,才能这样近的看到你,这样的煎熬,便如一根针悬在心头,每日刺上数十遍。”
我的声音渐渐转为哽咽,眼泪涌出来却并不滑下,微微眨眼,泪珠便滴滴盈于睫上,若泣若诉。本来因连日奔波而疲倦的神色,在此刻更显憔悴,仿若相思无度而致。
杨广脸上的线条渐渐柔和下来,在烛光的轻轻摇曳中,更显朦胧,他温柔的伸出一只手臂,轻轻揽住我的腰,用一根手指轻轻拨弄我紧蹙的眉,满面都是疼惜。
“爱后,是朕让你受委屈了。”
言毕,将我紧紧拥入怀中,双手在我的背上摩挲,心疼之极。
伏在他的怀里,我终于可以不用刻意伪装虚假的表情,咬咬牙,再次用最柔缓动人的声音轻声却坚决道:
“不,纤儿不委屈,能嫁广郎为妻,是纤儿一生的福气,转世,再转世,纤儿也要与广郎在一起,但愿那时我们只是一对平凡的夫妻。”
伴随着声音的,是一滴滴泪珠,颗颗滚落在杨广的衣襟上。
杨广将我拢得更紧,唇压了下来,吻去我颊上的泪,我缓缓抬眸,看到他的眼中亦有一些迷朦。
“纤儿,朕也愿意生生世世与你结为夫妻。”
他的言语之中,半是感动,半是怜悯,真心也好,安慰也罢,我却知道,这一次,我是牢牢的抓住了他的心。虽然,我用的是自己最不屑的方式;虽然,这份情意中,怜悯居上。
骄傲?自尊?能挽回我的地位与我的儿女么?
婆婆说得对,女人,终究是要柔软一些,隐忍一些,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守着一副冰冷的面孔。
“广郎,今夜你不要走好么?陪我做一个完整的梦,直至天亮,好么?”我的声音幽怨,眼神含着期盼,这样低声下气的恳求,就如当初杨谅恳求我留在东莱一般。
杨广动容,眉目之中尽是宠溺:
“不,纤儿,这不是梦,朕就在你的身边,陪着你,直到天亮,不,朕日日都陪着你,如何?”
我眨眼,流过泪水的眸子便如湖水一般清澈,伸出手腕放在嘴边狠狠咬了一口,我痛得“哎哟”一声。
“纤儿,你这是干什么?”杨广心疼的抚摸着我咬了一排牙印的手腕,呵了一口气。
我的眼神欢快起来,继尔又变得恐慌:
“这,这不是梦,陛下,臣妾冒犯陛下,请陛下赐罪!”我面色大变,惶恐之极,欲要拜倒。
却被杨广抱起,不允许我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