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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抬头,注视着我的眸子,有瞬间的疑惑,随后又含了悲,叹道:
“杨公子却是与倾城一般苦的人。”
“我又何尝不是与你一样的苦?”临风突然痴痴看着倾城,言道。
倾城略略尴尬,回道:“倾城欠公子的,此生是无法偿还了,但愿来世——”
“我不要来世,只要今生。”临风打断倾城的话,言道。
苦涩的笑意漫向唇际,为什么总是有人不肯醒悟?情之一字,扰人心弦,易说难解,终究是世人无法摆脱的。若不然,也不会有生生世世的轮回,生生世世的追寻。
倾城满脸的歉意与怅然,失了一会神,喃喃道:
“为何公子总是不明白,倾城这一世再不会恋慕其他男子,若公子强求,又有何意义?请公子成全倾城一片苦心,来世为奴为婢,报答公子之恩。”
倾城的话,总是能令我心内震动,即便是飞蛾扑火,亦绝不后悔,这便是倾城对真情的诠释。
临风抬头,我看到他目中闪现的血色,有怨,有怒,亦有无奈的怜惜,种种情绪纠结在那一张青春洋溢的脸上,仿佛有一把无名的火在灼烧,他的心亦碎成千片万片了吧?
许久,临风的声音有些暗哑,有着秋风落叶无力挽的沮丧:
“是不是无论我怎么做,在你眼中,都是不如他的?”
倾城双眸微动,放缓了语气,含了些痛惜,言道:
“不,临风公子在倾城的心目中,一直是最优秀的,只是,倾城的心中,一直视公子为亲友,便如看待弟弟一般。”
临风惨然一笑:“可是,我从没想过做你的弟弟,我真恨我为什么生了一幅这般不老成的面貌,你总不愿意接受我。”
“这与面貌无关,怨只怨我与杨公子相识在前,只那一次,倾城便知道,倾城的心已随他而去,难道公子忍心看着倾城身心分离?”倾城含泪,殷殷看着临风。
“若他肯善待你,我必不使你为难,可是看目前情景,若他三年不肯接受你,你便等三年么?若他十年不肯接受你?你难道会等十年?”临风有些气恼,却又无计可施,唯有满腔的心痛。
倾城面色微微悲戚,却异常坚决:
“对,不止十年,即便是等一世,倾城也绝不反悔,或许这是倾城前生欠的债。”
这样的笃定,这样的执着,连临风都不得不摇头叹息:
“值么?你这样的女子,以前在京城是何等的风光,何等的骄傲?京城的公子们无不以见你一面为莫大的欣喜,即便是我,也只能仗着轻功偷偷潜入艳芳楼一睹仙姿。如今你竟肯为了一个戴罪的反贼虚度一世年华,倾城,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倾城深深看临风一眼,嘴角微微扯起一丝笑容,除了上次的冷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源自内心的笑,即便只是若有若有,却也是千娇百媚,或许那媚,早已种在她的心里,举手投足,无不令人神往。
“临风,你不会懂得,在我看了杨公子第一眼时,便笃定他就是我苦苦等候多年的良人。我有时候甚至感谢上苍,若不是因为杨公子发配,或许我一辈子都没办法走近他的身边,他曾经是显赫的王爷,而我,即便是名动京城,亦只是青楼一妓而已。”
临风悻悻道:
“我倒没瞧出他哪里好了。”
正说话间,忽听得外面有踏雪而来的“嚓嚓”脚步声,倾城微微探头,诧异道:
“咦?今日怎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知是杨谅回来,忙躲进西间倾城的香闺。
听到杨谅脱下蓑衣的声音,然后是倾城柔声道:
“公子今日回来得倒早。”
“哼,我看八成是早饭没吃,现下饿了,就回来了。倾城,你不要给这个不识好歹的人弄饭。”临风忿忿不平道。
杨谅并不理会临风,只失神道:
“为何我总觉得纤儿就在我的身边呢?或许真是酒喝多了,才会出现幻觉。”
心内一痛,杨谅,莫非他的心真有感应么?我多想告诉他,是的,我就在这里,与你一壁之隔,可是这一壁,却如咫尺天涯,使我无法跨越,我只是怕,我只是担忧,如果我走了出去,会带给你更多的伤害与痛楚。
注定要别离,又何苦再相见?
“是么?公子朝思暮想,怕是真的着了魔了,倾城去煮碗宁神汤来,公子歇息一下如何?”倾城微微一愕,却很快不动声色言道。
“不必了——我回来是不是打扰到你与这位小侠了?”杨谅微带愧色,言道。
“不,不,早上只是临风与公子开的玩笑。”倾城言道。
杨谅微微一怔,但对于临风的身份丝毫也不关心,便也不多问,即便是倾城,怕他也从未过问过她的身世吧,他对外界的一切如此无动于衷。
他的心,早已被他自己封闭。
他的人,也走进东间,掩上门,再不出来。
“倾城,他在做什么?”我低声问道。
倾城无比艳羡的看我一眼,幽幽道:
“萧姑娘,倾城这一生最羡慕的人便是你了,公子他每日除了饮酒,便是闭门作画,作完又锁进箱子里,许多次,我见他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展开一卷卷画轴,只有那个时候,他才会笑。我曾有幸欣赏过他的画,所有的画皆是画得他记忆中的一个女子,那日在小酒馆看到你时,因你是男装,我只觉面熟,直到想起那些画,我才认出了你,若不然,我何以会猜出你便是他口中的纤儿?”
我心内微愕,五脏六腑如被滚水灼痛,他这样的情意,当年我不能接受,如今我更不能接受。
晚饭是倾城做了端去东间给杨谅的,他没有出门,只一门心思绘画,仿佛那画便是他身心的依托。
次日,雪罢初晴,杨谅又早早出去,我提出要去看一看杨谅的画,于是与倾城一起来至东间。
因天寒,他昨晚的画尚未晾干,正端端正正铺在桌面上,透过浓重的墨香,我细细看去,却是绘得当年我与丽君一起学习弹奏乐器的样子。
画中的我身着一袭轻纱软银百合裙,端坐在一架箜篌前,十指纤纤,双眸脉脉,似嗔似喜,与当日一般无二,他本是丹青妙手,仅凭记忆,便能画得不差分毫。
画旁有一串小字:弦声断兮音难绝,孤独人兮影对杯,一朝天涯海角别,魂断人憔悴。
他竟自称孤独人!
他的箱子上了锁,仿佛那箱内是他最重要的宝物一般,唯恐再一次奔走会有所丢失,也因此,我与倾城无缘观看,但据倾城所说,箱内均是杨谅的画卷。
至晚,杨谅方大醉而归,是被酒馆的小二送回来的,我心内叹息,他这个样子,若非倾城在此照料,不知会落魄到何种境地。
临风仍旧看不惯杨谅这般模样,挖苦一番便赌气进了他的茅屋。
我与倾城将杨谅安顿好,回到西间,长吁短叹。
“倾城,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么?”
倾城神色一黯,双眸微红,言道:
“我寻到这里时,他正大醉不醒,躺在小酒馆的外面,一身的泥泞,以致我差点都认不出他来。这些日子,他仍是借酒消愁,除了唤萧姑娘的名字,也不曾对倾城说过几句话。看他这样子,不仅不求上进,反而像是一心只求速死!萧姑娘,倾城自认阅人无数,却总不能解他心结,还请姑娘想想撤子吧。”
言毕,倾城竟泪雨纷纷,双膝拜倒,若非无奈之极,又怎会伤心至此?我心内怜惜,杨谅啊杨谅,你可知道,你用酒来麻醉自己的痛,而倾城的痛又何止比你少上半分?
我急忙将其扶起,言道:
“倾城切莫如此,你对他的这份心意,又是这般的照顾,我感激尚来不及,如何能受得如此大礼?杨谅沦落至此,全是因我而起,加之兵败,发配于此,换作是谁,怕也只能郁郁而终。若非你来了,恐怕——终归都是我害了他。”我的眼圈亦是一红,眼泪险些夺眶而出。
都说痴情女子薄情郎,而杨谅,却是难得一见的重情之人,只可惜注定感情错付。
我甚至在想,为何杨谅不能像杨广一些呢?薄情之人必不会为情所困,至少不必再受如此煎熬。
“萧姑娘,倾城昨夜想了一宿,解铃还需系铃人,倾城不知萧姑娘的身世,更不知你的夫君是何许人也,哪怕你的夫君对你千般恩爱万般好,也只求姑娘看在杨公子的一片痴情上,不要再躲在内室了,与他见一面吧。无论如何,给他一个了断,情之一字,唯有快刀斩乱麻,痛一时强比苦一世。”
倾城定定看着我,眸中隐现恳求之色。
我微微蹙眉,不是我不愿见他,只是怕见了更增离别的凄楚,我也曾考虑过倾城的建议,留下来,与她一起陪在杨谅身边,但是心里,我对杨广,终究是难以释怀。
更何况,若有一日,我离宫的事被杨广发现,岂不是又害了杨谅?我已害他至此,心内如何能安?
罢了,罢了,唯有远走他乡,独自漂泊,得过且过,直至某一天踏遍千山,客死他乡,或者被杨广赐死。
而我,之所以出宫后会来东莱,也不过是因了阿及给我的地址,而杨谅,终归算是我在宫外唯一能投奔的故人。
“你的心思我自然明白,只是我也有我的苦衷,如果我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无异是又给了他莫大的希望,而我却实实不能与他相守,给了他希望,解他一时相思苦,但一朝别离,岂不是又要他经历一次痛苦与失望?他又如何承受得住?至于解救他,唯有靠你。”我婉拒倾城,心内却矛盾不已。
倾城表情落寞,杨谅对她的冷淡,想来也是她从未经历过的,心里定是委屈之极,毕竟她当初曾受万人追捧过,这样的落差定是令她痛苦不堪,却又束手无策。
“倾城自幼在艳芳楼长大,虽是烟花之地,妈妈却也花重金调教我,琴棋书画,自不必提,不怕姑娘笑话,风尘女子招引客人的招数,倾城亦不曾少学半样,只可惜倾城用尽浑身懈数,公子却从不为所动,萧姑娘出身不凡,恐怕不知,这些招数中的随便一术,便足可倾倒众生,唯有杨公子例外。”倾城面色微微羞红,有窘迫的失落感。
我心内一叹,倾城之姿,名实相符,足可倾城,加之青楼出身,必有令男子神魂颠倒之术,无奈杨谅却无动于衷,看来这心结已是无药可解,他的伤痛何尝不是摧疼了我的心肠?
见我似有所动,倾城又道:
“公子本已绝望,再怎样的失望,也强比眼前,萧姑娘虽心有所属,但您对杨公子,也绝非无情,如何不试上一试?”
我垂首不语,心内却似潮起的海水,汹涌着波涛,澎湃着大浪。
片刻,我心念一转,对着倾城附耳言道:
“如此,唯有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