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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也是,本来我不信任杨广,正在思谋该如何将杨谅送出京城,隐于山林,现今一想,若是杨广想要杀的人,恐怕天涯海角,亦是躲不过的,好在我手里有一张王牌,那就是我的性命。
我仍旧赌杨广对皇位的重视程度。
当夜,杨广下旨,贬杨谅为庶人,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回京,并解散杨谅的军队,或遣散回乡,或充作苦役。事情能挽回到这种地步,已是上天垂怜了,我抚了抚用轻纱包着的脖颈,隐隐有痛意袭来。
“娘娘,都是微臣无能,累娘娘受此痛楚。”阿及悄悄潜进永安宫,看着我的脖颈,满面疼惜。我知道,他今日一直守在地牢外,直到看见我安然从地牢走出。
“此事本宫该好好谢你才是,若不是你,本宫也进不得牢房,更救不得汉王。”我心内唏嘘,庆幸阿及未能随我一起进去,否则被杨广看到,阿及性命堪忧。
“这都是微臣应该做的。”阿及面色坚定。
谈及杨谅之事,阿及亦十分诧异杨广为何会放了他,我将过程粗略一讲,阿及微微色变,沉吟片刻,方道:
“汉王殿下此番能保住性命,还多亏了娘娘,微臣对娘娘的智慧与勇气佩服之至。当然,更是因了娘娘与皇上的伉俪情深。”阿及在说这一句话时,面上微微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郁闷,语带酸意。
我心下苦涩,哪里是什么伉俪情深?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此苦只能存于心中,又能对谁诉说?
阿及走后,我正待睡下,忽听得外面有人声与脚步声,于是吩咐狗儿出去看看。
片刻之后,狗儿回来,言道:
“据说是永福宫的那位生了。”
“哦?”我算算日子,确实也该生了,这些日子一直为杨谅兵变之事烦忧,后宫之事早已抛诸脑后了。
我正考虑要不要送份礼去,盈袖在侧接道:
“娘娘被皇上禁了足,咱们永安宫的人是不能出去的,自然也不用理会旁人的闲事。”
想想也是,于是安心睡下,一夜恶梦纠缠,晨起时,脖间的伤口已有所好转,涂了御医的药膏,只觉清凉无比,舒坦许多。
陈婤诞下一名公主,晋封为嫔,满月之时,杨广方宣旨解了我的禁足令,并摆下筵席庆贺。
席间,陈婤怀抱婴儿,行至我面前,盈盈浅笑,言道:
“臣妾多日未见皇后娘娘,娘娘倒是清减了不少,莫不是在永安宫过于烦闷不成?”
我自明白她是在嘲我被杨广禁足之事,也不以为然,只淡淡回道:
“本宫哪比得妹妹,新诞下公主,陛下恩宠不绝,自然无甚烦忧。”
陈婤面现得色,又待开口,却见薜挽云凑过来,笑盈盈问道:
“陈嫔姐姐,小公主生得这般可爱,陛下可曾赐名了?”
陈婤面色微微一变,今日吃小公主的满月酒,如今即将席散,杨广却将赐名之事给忘记了,着实令陈婤有些闷闷,偏偏又被薜挽云如此揶揄,心内自然有些别扭,强笑了一声,道:
“陛下繁忙,再说了,公主到底比不得皇子,名字有甚么要紧?薜美人若肯抬爱,送一名字给公主也罢。”言毕,冷冷看挽云一眼,暗暗埋怨挽云多管闲事。
“这如何使得?皇后娘娘,陛下怎么还没给小公主赐名呢?这可是陛下的大公主啊。”挽云对陈婤的面色只作未见,一惊一乍言道。
我知道这是挽云故意嘲笑陈婤,一则为我解围,二则压压陈婤的嚣张,为我出气,不禁莞尔,笑道:
“挽云说得对,不管皇子公主,都是皇家的骨血,名字断断马虎不得,还是请陛下来赐名罢。”
由于是家宴,比较随意,杨广早已离了上位,抬头四顾,见他正携了苏可儿的手在大殿一角谈笑风声,眉目之间尽是郎情妾意。
我侧目看一眼陈婤,她亦看到了这番场景,面上含着一丝怨色,却强自压了下去。
杨广笑说了一会儿,抬头看到我们几人正定定的看着他,微微有些尴尬,于是举步朝我们走来,苏可儿更是千娇百媚,众目睽睽之下,仍是依在杨广身上,一起走了过来。
“你们几个怎的这般看着朕?”杨广满面笑意,言语之中有微微的醉意。
我看一眼陈婤,又看一眼满脸不屑的苏可儿,言道:
“这酒是吃的大公主的满月酒,陛下却忘了一件事,咱们的大公主可还没有名字呢。”
杨广看一眼陈婤怀里的孩子,面色不悦,挥了挥手,醉言醉语道:
“不,她不是朕的大公主。”
心内倏的一惊,众人皆面面相觑,一齐看向杨广,转而又一齐看向陈婤。
谁都知道,陈婤的孩子一生下来便不会哭,而且如今已经满月,却仍是双目呆滞,毫无一丝幼儿该有的活泼。我曾一度怀疑是因为陈婤怀孕时服用红花所致。
但是即便这个孩子有异于常人,杨广也不该说出这等话来。
陈婤惊得面色一变,目中微噙了泪意,仿佛没听清一般,问道:
“陛下刚才说什么?”
杨广这才意识得刚才的话说得过于令人惊异了,遂歉意的看一眼陈婤,丢开苏可儿,从陈婤手中接过孩子,口中发出一丝微不可闻的轻叹,言道:
“就赐一个昀字吧。昀儿,你可知道,你还有一个姐姐呢。”杨广轻轻拨弄一下孩子的小脸,声音里含着几许歉意。
众人更是惊诧,面面相觑,不知杨广所说何意。
“陛下果然是醉了呢,这宫里除了太子便只有昀儿一个孩子,又哪来的姐姐呢?”苏可儿娇声笑道。
杨广不语,微微出神一会儿,转过脸颇含深意的看我一眼,眸光之中,并无醉意,看来说的并非酒话。
我微微思量,心内已是了然,不禁又是一阵苦笑,看来当日在杨谅面前,我答应她要去亲自接一女子进宫为妃,如今要接的,恐怕该是母女俩了。
次日,杨广果然派人来传话,叫我随他一同出宫,并装扮成寻常百姓,我虽不明白他是何意,但一想到杨谅的安危,也就只有悉听尊便,即便是羞辱,亦只有忍了。
马车之内,我与杨广各自端坐,耳中只有马蹄的得得声。
“皇后为何不问,朕为何叫你亲自来接一个女子入宫?”不知行了多久,杨广终于忍不住,首先开口道。
“臣妾不敢妄揣圣意,只知既然答应陛下的条件,就绝不食言。”我不卑不亢,冷冷回道。
杨广沉默片刻,叹了一声,也不管我是否愿听,自顾言道:
“若说起来,朕要纳个妃子本该是轻而易举之事,只是她却非一般女子所能比,荣华富贵,权势地位,在她眼中皆如粪土。”
“既如此,她又为何会攀附陛下?”我略带讥讽言道。
本以为又会惹恼杨广,没料到他面色却异常平和,沉思一会,微带意犹未尽的回忆,言道:
“朕一直对她隐瞒身份,隐瞒家世,若她早早知道朕的身份,恐怕早就弃朕而去,难得红尘一知己,朕又如何舍得?”
“陛下红颜知己倒是颇多,只是为何不一直隐瞒下去?若要接她进宫,岂不就是泄了底细?陛下难道又不怕她会弃您而去了?”我心内烦闷不已,语出揶揄。
杨广面色一惊,有些惶然,仿佛心内再没了一丝底气,只强自喃喃道:
“这——不,不会的,她已为朕诞下公主。”
我以为,我对这份夫妻之情再无眷恋,但听到杨广亲口说出这个消息后,心里仍如暗涛翻涌,言语之中不免泛起薄薄的酸意:
“既如此,陛下又为何非叫臣妾来呢?并且还扮成这副模样?”
杨广看我一眼,目中流露出微微的歉意,道:
“朕已告诉她家有妻室,她亦接受了,只不过非要正室亲自迎接方肯屈身为妾,否则绝不肯通融。”
倒是个倔强的女子,只可惜又是一个错付了情意的可怜人罢了,我微起怜悯,再不言语,杨广见状,以为我要反悔,面色一变,言道:
“皇后莫不是想食言不成?”
我哂哂一笑,言道:“陛下会允许我食言么?”
杨广敛神正视于我,许久,方道:“你明白就好。”
马车载着我们穿过大街小巷,途经承恩街,一年多未曾在大兴的街上逛过了,并且马车之内,两人相对无声,确实过于压抑,于是我挑开布帘,朝外面张望,仍是一副太平盛世的模样,街铺林立,人群熙攘。
再行得一段路,我顿觉眼熟之极,正是锦霞的布庄,于是微微探出一些身子,往锦霞布庄看去,但见门口人丁寥落,布庄门虽大开,里面却死气沉沉,与一年之前竟有天壤之别,心内不由得暗暗纳罕,一年不见,锦霞怎将布庄经营到这步田地?
莫非是嫁了人,再无心经商,此布庄已经易主了?不会啊,她曾答应过我,若是嫁人,必会告知我的,莫不是她得知我进宫为后,便再不肯与我联系了?
心内一时有些悲凉,偌大的大隋,我竟再无一个能说话的人。遂放下车帘,安坐不语。
马车停下之后,我发现杨广竟有一丝紧张,心内颇为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竟能令弑兄杀父都毫不含糊的杨广这般在意。
“皇后,先在这里等一时——算了,还是随朕一同进去吧,只是要记住,在她未同意之前暂不要暴露身份。”杨广犹豫不决,微微担忧道。
我淡淡答应一声,便举步朝面前的院落走去。
院子不大,却十分别致,假山翠树,水榭亭台,幽雅宁静,该女子的品味倒是不俗。
看门的小厮见有人来,忙躬身施了一礼,道:
“公子,您来了,夫人正在栖心亭抚琴。”言毕,讶异的看我一眼,却并未吱声。
杨广唔了一声,令其退下,遂沿着一条卵石铺就的小道,朝前走去,我亦尾随其后,并不作言,只举眸缓缓打量四周。
嫣红的榴花朵朵缀于青碧的叶间,地上一丛丛尚未开放的紫罗兰,再往前便是一片青翠欲滴的绿竹,微风轻拂,沙沙作响。偶有鸟儿的啁啾声从树间传出,更添一份雅趣。
只是我们二人各怀心思,再妍丽的景色,亦无心留恋。
尚未走近,便已听到一阵悠扬清越的琴声,穿过丛丛密密的绿树,缓缓飘来,虽说我是怀着怨怼而来,在听到琴声的刹那,仍有一丝惶惑。
琴声饱含相思之意,注入心田,我瞧见杨广微微怔仲,却很快漫起一丝无声的笑容,如饮甘泉般细细凝听,以至于脚步越来越轻缓。
而我心中,不自觉生出一份疑惑,对这琴声竟生出一份熟悉之感。
绕过精雕细琢的假山,拐进一条长长的走廊,抬目看去,远远的有一座精致的小亭,亭中设有香案,并有一张婴儿的摇篮,悬于亭中,两名青衣小婢侍立一侧,时不时轻轻晃动摇篮。
青烟袅袅之中,一蓝衣女子正轻抚琴台,十指若蜻蜓点水,轻轻拨动每一根琴弦,柔若风拂烟柳,迅若风过微留声痕。
我伫足不前,只呆呆立在原地,静听越来越哀婉的琴声,心中仿若被凌迟一般,深切的痛意漫延全身。
她,竟是那个如幽谷之兰般的女子——锦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