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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几年前的六月十八,是桑娘的父亲江名的五十岁寿诞,作为江家的大小姐,桑娘自小受到父亲江名的宠爱,她记得自己那日一早,她就开始为了父亲的寿宴精心妆扮,明知北音的女眷不能列席,
那些来江家给江名贺寿的宾客们其实根本看不到她,但那天,桑娘还是穿了一件最好看的衣服,并命婢女梳了最好看的发型,就那么,羞怯怯地,躲在了和昔日同样的一扇小窗之后,眼巴巴地,痴痴地等那个人的到来。
但是,他的位置,却一直一直空着。
因为听闻他病了,而且病得很重,甚至是连榻也下不了,大家都说他来不了了。
那日在父亲江名的寿宴上,桑娘十分失望,她倾慕她,却不曾有机会多见他几面,从而断了缘。
而今天来的宾客议论的却是另一件事,这件事令桑娘陷入了绝望,甚至不敢去妄想:“喂,你听说那个关于大美人的事了吗?”
“诶?你说的可是……那个大美人?”
“北音美人多了去了,你说的是哪一位美人?”有宾客好奇。
桑娘也拉长了耳朵,躲在窗户后偷听,却听一个宾客叹气道:“还不是弋羲公主的胞弟弋善侯爷的事。听说他最近看中了一个宫女,和那个宫女定情在先,但偏偏皇上抢先一步宠幸了那个宫女,第二天就封了那宫女为淑妃,因为淑妃,现在弋善侯爷跟皇上闹僵了,在外举兵呢。”
“举兵?弋善侯爷这是要造反吗?就因为一个小小的宫女?皇上直接将她封为淑妃?这和当年的貂妃又有何两样。唉!”
那宾客仿佛很了解内情,忧心忡忡道:“可不是,北音建朝以来,就没这样荒唐的事发生过,连跳十来级的封法,可把貂姬娘娘气的够呛,同时逼着弋善侯爷举兵,皇上这是在横刀夺爱啊。但是没办法呀,皇上执意如此,大臣们也劝不动,听说原本弋善侯爷是打算纳那名宫女,也就是现在的淑妃娘娘为妾的,只不过让皇上近水楼台先得月了,侯爷晚了一步。弋善侯爷直接就闹到朝堂上去了,因为淑妃,和皇上都闹翻了,现在就连弋羲公主也因这件事受到了牵连,被皇上所禁足。唉,皇家的事,怎能说得清呢?听说宫里的婢女们一见到那淑妃的脸,魂就飞了,再也说不出半个不字……可见那宫女的脸,祸水到了什么地步!”
“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吧,现在皇上又在大兴土木,准备给那淑妃盖个琉璃宫呢。”
来参加江名寿宴的女眷们一片抽气声:“皇上当年不是为貂妃娘娘盖了一座白玉宫吗?呵呵,现在又为了淑妃,真是风水乱流转,越转越乱……”
正在这些宾客们议论的起劲时,有人“砰”地拍桌站起:“哼!物极必反,荣不久长!”如此断言,如此勃然大怒,这名甩袖而走,当着众人的面,离开了寿宴,江大人的寿宴还未开始,却有人愤怒退席,不禁令人咋舌。但桑娘却看清楚了,离席的是赵家的大表兄赵鹏,桑娘很能理解赵鹏此刻的心思,他大概是因为听到弋羲公主被皇上禁足之事所鸣不平吧。
诚然,北音自建朝以来,就没有哪个皇上能够做得像当今奥其这样,宠一个妃子宠到到这样随便的地步,动则劳民伤财,不是白玉宫,就是琉璃宫,现在还为了一名小小的宫女,跟自家的表兄弟反目成仇,这位奥其皇帝,已成了众口之中的昏庸皇帝,每个人心里这么想,却无人敢到外面去说,谁人不知奥其的残暴。
桑娘听着那些人口中相传的是是非非,一颗心荡来荡去,陷入了混沌,堂上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不知谁喊了一声:“啊!长风公子来了!”
桑娘听到声音,立刻就从窗口飞了下去,步伐轻盈,身轻如燕,竟没有感觉有任何阻力,瞬间便从窗户后,冲到了到了这位她等候已久的客人公子长风面前。
公子长风正在江家下人的带领之下,走进了堂上,入了席座,他的步伐,他的风姿,依然是那么光彩照人,将所有的光华都吸引到他的身上,吸引了堂内的所有宾客,也深深地吸引了桑娘。
而那时,桑娘就在公子长风跟前不到一尺的地方站着,公子长风前进一步,桑娘就倒退了一步,只是望着他,须臾不肯离他太远。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公子长风,距离上次,正好整整一年。
公子长风的眉眼,他的模样,明明在她脑海中不曾有丝毫淡去,但是,这次看见他,却又和上次不一样了……
彼时的公子长风,丰姿湛然,他的笑容比起以前更加有了暖意,没有了那种严肃,现在的公子长风的眼里多了一点沧桑,甚至是多了一点风霜,但他的笑容,在桑娘看来,却是世界上最暖心的笑,让人觉得无论什么时候看见这样一个人在向着自己笑,都是一件十分暖心之事;
而今,他的面貌依然是原来的面貌,不乏俊气,却已在这一年之内,改变沉了另外一种与昔日天差地别的气质,公子长风的双眼变得深陷,甚至瞳满了血丝,变得没有神采,变得没有朝气,变得十分憔悴。
桑娘尚在惊悸之中,诧异于公子长风的改变,父亲江名已快步向公子长风迎了过来:“公子生了病中还能来老夫的寿宴,真是折煞老夫了,快快请上座!”
公子笑了笑,他笑的很勉强,带着一点涩涩的苦,苦苦的涩,他向江名递上了他精心准备的贺礼,虽然礼数还算是体面周全,但在桑娘看来,公子长风这次来到江家,和江家却总有一种魂不守舍的疏离感。
待公子长风入座后,给桑娘的这种感觉更加明显。有几位宾客上前向他敬酒,说些客套话,公子长风也是来者不拒地接过了酒,一饮而尽,换作从前,他不会这样,那些谄媚、逢迎的人在笑,公子长风便也笑,他的笑容竟有些苦。
桑娘看着今日这样精神面貌的公子长风,眼泪忽忽地,不觉便落了下来。
她想她真是愚钝,那般明显,长风公子当年定是遇到了什么事,可当年她却是没有瞧出什么端倪——坐在那里喝酒的哪里还是当初见到的行事潇洒、云淡风轻的长风公子,分明是个一个灵魂再挣扎,他就好像痛苦到了极点。
公子长风一杯接着一杯地饮。
桑娘看见酒溅湿了长风公子的衣襟,甚至还意外瞧见了那只他藏在桌下的手,在暗暗发颤,她看见他最后在父亲江名的寿宴上站了起来,推开了一旁的伺酒侍女离开了座位,带着一些醉意,踉跄地朝江家的后院走去。
桑娘见状,怕长风公子出了什么事,连忙悄悄跟在他身后,一起朝着后院的花园走去,看见他正抱着一座假山,低头痛苦地呕吐,吐完了,开始发出一点点的轻声之笑,笑着,笑着,又突然没了声音。桑娘看见长风公子抬头仰望夜空,天上的那轮月亮发出朦胧的光,似乎随时会黯淡而去。
长风公子在默默地对月出神。
长风公子的随从时刻跟在他的身后,见他吐完了,忙递上一块湿巾,劝道:“公子,咱们回去吧,你已经喝了太多了。犯不着……”
“回去……”长风公子的眼神突然变得恍惚起来,他似笑非笑,带着一种嘲笑说道,“回去?你要我回哪里去?那个公子府?那是皇上赐给我的府邸,多么豪华,奢侈,可笑啊,你说,女人是不是祸水,有些女人为何比蛇蝎还要毒,她们的心肠为什么那么毒,不,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还要给江大人祝寿……我还要教弋善骑射之术,弋善那孩子呢……”
“公子,”随从的声音添了几分痛苦,“侯爷在外举兵谋反,和皇上反目了,您忘了。”
“举兵?”公子长风听到后,显得惊讶,仿佛记得这件事,仿佛又记不起来,也许是因为酒在他的身上起了作用,只听他嘴边喃喃道,“弋善去了哪里啊,难怪今年没有看见……举兵?弋善举兵谋反?弋善还是个孩子啊,他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弋善已经长大了啦,公子,我们回去吧!”随从伸手去扶公子长风,公子长风却仿佛是看见了一件令他感觉恐怖的事,他看随从的眼神一下变得很可怕。突然怒吼一声,将随从的手从自己的手上一把推开,然后一个踉跄,向后急退了几步。
随从看得呆了。
待公子长风自己站定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眼神忽然一暗,整个人都变得很低落,他站在那里镇静了一会,低声道:“可是……我不想回去。你自己回去,我不想回去,我想在这呆一会……”
“公子……”
“让我……在这里独自呆一会儿,就一会儿便好……”公子长风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几乎只剩下了气息,他的目光也变得越来越弥漫,带着一点凄凉,他慢慢地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打开了,是去年教授弋善射箭时,弋善送给他的扳指。那是弋善的父亲弋怀的遗物,乃是北音先帝所赐,见此扳指,如同见先帝,可免死。
弋善竟将这么珍重之物赠给了他。
此时,月凉如水。
那个扳指的色泽比起去年黯淡了许多,没有初次所见的光彩,反倒隐隐透一股血色,令人生恐。如果不是知道它是用途,此刻,在黑夜之下,此物就像一件不祥之物。
公子长风盯弋善所赠的扳指,他的眸光一点点失去了光芒,变得闪烁不定,渐渐自浅入深,复又自深入浅,最后,只是低低地一笑,笑地十分无奈:“罢了,罢了,罢了,罢了……”他一连说了四声的“罢了”字,公子长风将手向上一扬,竟做出了欲将扳指丢掉之势,但手举到半空,挥到途中,忽然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复又停了下来,就那样,突然地,毫无预兆地,他的手僵在空中,脸上忽然起了一丝悲色。
随从在一旁叹息:“公子,您……这是何苦呢……”
“丢不掉……卫隆,我竟丢不掉它啊……它是弋家的东西,弋家保命的东西,弋善却将它赠给了我,到此刻,我竟还是难以取舍,舍不得丢掉……呵、呵、呵……唉!”最终,声音一颤,变得颓落,公子长风的手一下软了下来,紧紧握住了那枚扳指,低头立在那里,沉默不语。
江家的风声忽然变得凄厉起来,发出“呜呜戚戚”之声,空中飘过几朵乌云,渐渐将月亮遮住了,将整个江家笼罩在灰朦里。
公子长风立在后院,失去了月光的照耀,周身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