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茱萸巷离西湖不远,多绕上几步,转出巷子,眼前便是一片豁然开朗。端午过了有些日子,小暑将近,湖面上新荷初展,随风翻滚出一片绿浪,清香浮动。白日里湖上不见寻欢作乐的花船画舫,偶有一两只蚱蜢小舟隐匿在层层叠叠的荷叶间寻幽,自在闲适,好一番离尘清境。
我在近岸的地方折下几张鲜嫩的荷叶,回头雀跃地向不远处的师傅挥了挥。
师傅颔首笑过,转向杨三郎道:“主簿饱读诗书,又是个风雅人,此情此景有什么说法没有?”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杨三郎长叹着吟诵了几句,面上忽有了些笑,却是苦涩无比。他望着满目荷叶出神,似在同师傅说话,又像是在自语。
“当初,若是不举家迁到南边来,就安守在北方,薄田简屋,也尚且过得。来了南边,又时常想念家乡,母亲跟前不敢轻露,生怕伤了母亲要重振门庭的心。我那……亡妻便常伴我来此抒发,我何尝不知她也思念家乡母族,却还要想出各式说辞来宽解我……”
我带着荷叶回到师傅身旁,可杨三郎的眼却教跟前满目的风荷勾住,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借着酒意说了那些话,说着说着喉咙慢慢哽塞起来,眼里泛起的红,却不知是因酒气还是伤怀。
“现如今,现如今倒好,负了一个又负一个。谢家的人也不肯轻易恕过我家,三天两日来讨要说法,质问我母亲缘何好端端的人进门月余就害了怪病,盲了眼。我母亲原也是大族出生,岂堪此辱,已然卧倒在床。”杨三郎手攥了拳在自己的脑袋上重重捶了数下。“都怨我无用,无力担起一门的梁柱,害了情深义重的糟糠之妻,害了景娘,对不住母亲……”
师傅取过我手里的荷叶,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颇为满意,甩了甩荷叶上残留的水珠:“杨主簿何苦,便是捶破了自己的脑袋,也无法挽回一二,又何必多此一举。”
杨三郎蓦地停下来手,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不甚确定地探问道:“朱先生的意思是……还有法子?”
师傅朝前缓缓走了几步,忽地回头道:“先夫人已亡故,在下无力回天,可谢娘子的眼睛,尚有一个方子能用。就看……杨主簿是否,舍得了。”
“杨某为门庭荣耀的私欲已然大错在前,若能得一二补救,纵然是散尽家财,重回白身,在所不惜,先生只管说便是。”
杨三郎躬身向师傅长揖下去,再直腰抬头时,目光正撞上师傅和气可亲的笑容。“倒无需你散尽家财功名,只需你的,一双目珠罢了。”
师傅言罢便转身自顾自地朝朱心堂方向走去。
这话连我听了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我忍不住抬头去瞥杨三郎的眼睛。
“杨主簿若是肯,还请抓紧些,再延误了,恐我也无力还谢娘子一双眼了。”师傅顿了顿足,回头冲我招招手,我紧跟到师傅身旁。
“前些日子你唱予师傅听的那曲子,甚是好听,再唱一回可好?”师傅低头轻声问道。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我轻甩着拿在手里顽的荷叶,轻快地踏着步,认真的哼着曲儿。
这歌调奇特,却婉转绕骨,动人肺腑。杨三郎呆怔着听了一会儿,如梦初醒,猛地抬起头,拔腿跟了上来。
朱心堂里萦绕着苦涩的药气,杨三郎仿佛做了一场大梦,从混沌中醒转,周遭的一切皆因黑暗显得空洞,他寻不到一丝丝的光亮。除却无尽的黑暗,倒也不觉旁的什么不适。
适应了一会儿,他能觉察到自己正坐在一张高椅内,眼上蒙扎了一条布帛,只因不能视物,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他抖抖索索地探出一手摸向自己的双眼,还未触及到脸上的布帛,便教一只手稳稳地抓住了腕子。
“杨主簿慎重。”醇厚亲切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我能保你不觉疼痛,可你也莫要去自寻痛感。”
我在门后守着小泥炉上的药罐子,一面留意汤药气味的变化,一面偷眼去看脸上蒙着厚厚布帛的杨三郎。
杨三郎一阵恐慌,倒也听话地放下了手。师傅温言安抚道:“主簿莫急,稍事歇息,我这儿便快好了。阿心,快将杨主簿的汤药端来。”
我赶紧将药罐子里浓黑的汤药倒出一碗来,吹得半凉,送至杨三郎唇边,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
师傅极满意他的配合,点着头转身捧起柜台上的荷叶。荷叶里头骨碌碌地滚动着两颗水亮亮的目珠,犹如两颗晨间的朝露。师傅托着荷叶啧啧叹道:“亏得这目珠尚且是清灵的,若是浑浊了,便无用了。”
说着他将熬煮猪胆膏的瓷铫子揭了盖,手腕一动,两颗目珠顺着荷叶的倾翻,一同落入猪胆膏中,在墨黑的膏糊中滚了两滚便消失不见了。
师傅将瓷铫子从小泥炉上端下,摸出一只小瓷瓶,细致地挑了一部分猪胆膏进瓷瓶,严严地封了口,走到杨三郎跟前,拉起他的手,往他手心里一塞。“一会儿我命殷乙送你回去,这猪胆膏一日两回,点入谢娘子眼中,不出十日便能重新视物。只是杨主簿因失了目珠,自此……”
“我懂,多谢朱先生成全。”杨三郎握紧手中的小瓷瓶,熬煮猪胆膏的苦涩气仿佛已沁入了他的喉舌,苦得化不开。
说话间殷乙已套好了车,进店肆搀扶起杨三郎一步步地朝朱心堂外摸去。师傅坐回柜台后头,冲他离去的背影淡然一笑,摇了摇头,便低了头捣弄那剩下的半铫子猪胆膏。
不出几日,巷口刘家酒肆的九儿领着她弟弟兴儿来了朱心堂,手里提了个小酒坛,说是这回的酿的梨花白,最后一坛子,没舍得卖,拿来送给朱先生。
师傅笑嘻嘻地迎出来,也不同他们客气,接过酒坛子,邀他们进来吃碗解暑热的凉茶。
“近两日怎不来买醒酒茶了?”我将酒坛子接过去搁置在柜台下头,探出脑袋来问九儿。
“上回买的还有呢,近几日那位杨家的官人不来吃酒,连醒酒茶也省下了不少。”九儿答道,眼角的余光朝师傅一溜,面上轰地起了一层浅浅的绯红,神情霎时不自然起来,又推说家里的店肆正忙,谢过师傅便拉着兴儿回去了。
“朱先生,你还不知晓杨府的事罢?”九儿姐弟前脚刚走,对街张屠户的娘子便跳了进来,也不知她几时来的,大约是听到了九儿说起杨三郎,急忙进来道:“我家官人前日去杨府送过肉,听他家老仆说得真真的,杨主簿的眼瞎啦,他家娘子的眼睛倒一日日好了起来。你说这事邪乎不邪乎?这杨家接二连三地遭难,想是有邪物侵门了,该请个道人做回法,驱一驱才好。”
屠户娘子说得激动,师傅却波澜不惊,浑不在意地随口接道:“哪有那么多的邪物,必定是人心里长出了一团邪气,将自己侵噬了,倒要口口声声怪外头有邪物犯了人。”
屠户家的娘子眨了眨眼,半懂不懂地不知该如何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