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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一阵风刮过,他们利落带走喧闹,静谧重新垂落四围。若不是风中停留一段薄薄的香味,我定以为是梦。我心里隐隐约约觉得,这幕似曾相识,却又无从考证。
如梦似幻,令人恍惚。
直到肥鹦鹉轻啄我的手心,我才回过神。
就刚才那一小会儿,手中托着的几颗瓜子又被它剔剥完毕。它见唤醒我,扭头瞅盛着瓜子的食盒,那意思似乎是“再来”!于是我又从罐子里挑出几粒瓜子,依前样托在手心喂它。待手心最后一粒瓜子被吞下,那双精亮的黑豆子再次盯准我。
我惊诧它的精明:“还要?不行吧……”
若我有透视眼,或许可以看到眼前这只肥肥的鸟躯里装有一缕人类的灵魂……
我将双手指尖交触做三角塔状,双手食指与拇指相扣成圈,两圈交叠成“眼”,再透过这只“眼”看它。
嗯,我没有透视眼,我什么也看不到。
我松了手暗笑自己傻,再次捏取瓜子。
“你是谁?”突然,身后传来一句问话。我因声而猛回头,正面迎上一双冷冷审视我的飞扬锐目。
律家少爷竟站在我身后,他刚才明明……
我连忙摆正姿势——双手自然垂握,颔首:“我是牧雪州。”
“牧雪州?”他喃喃重复,眉峰瞬间紧拧,“你是鲤城人,牧如笙的女儿?”
“是。”
得知我是谁,他似乎很失望,他喃喃了句:“我真是……”
他审视了我几遍,目光比之前还冷上几分,最后,他蹙眉训诫:“谁准你喂教授的。”
我被这方斥责震住,微顿后恍然他所说的“教授”应是这只鹦鹉的名字。
啊,不能喂吗?
“对不起。”我道歉,同时因忍不住喉咙发痒,扶着脸上的口罩咳了几声。
他冷笑:“就凭你,也配拿律家的东西?你最好思量一下脖子够不够硬,扛不扛得住!”
我垂头,见自己手心还捏着几粒白瓜子,我默默的把白瓜子放回食盒,说:“我还回去了。
他:“……”
他眯着眼,又看了我一遍,终于抛下一声冷哼走了。
我收拾好食盒也准备走,又觉得后脑勺一片热辣,回头,果然,身后又站着一位好奇宝宝,是随律照川来的那位白衣青年,晴晴似称他为“宁少爷”。我见他睁着一双圆眼,躲在一盆春羽后偷偷观察我,因为我突然回头,他吓了一跳,他慌张垂头,假装欣赏自己面前那盆郁郁的绿植。
我当然知道自己这一“回眸”有多吓人。
“您有问题想问我?”我直接开腔。
他一怔,慢慢走出春羽的遮蔽,走到我面前:“为什么这么问?”
“我很吓人吧,你明明很害怕,却不走。”
闻言,他灿然:“我没有害怕,刚刚,我还以为见着很久没见的老朋友……不好意思,是我弄错了。”这话不像编撰,说完,他脸上便浮现出回忆的神色。
我比了一下自己的大肿脸:“希望没有破坏你的回忆。”
他闻言开怀大笑,向我伸出了手:“我是苏惟宁。”
我稍有犹豫,最后还是接住他的:“牧雪州。”
我们刚刚介绍完彼此,高秘书来了,她先向苏惟宁问好,又热情地请他到客厅坐。原来,高秘书也有和煦如春的时候。苏惟宁笑着回答:“好啦高姨,我又不是外人,您不用招呼我,我去律照川屋里等他。”
待苏惟宁彻底走远,高秘书立刻切回通常模式:“律先生叫你。”
“哦。”我答应着抬腿预行,高秘书张手将我拦住,她皱眉:“你就穿成这样去见先生?”
我穿的是从家中带来的旧衣。刚洗过的麻质连衣裙,柔软又透气,正合适夏日。我很喜欢,在鲤城也经常穿它。
我:“衣服怎么了?”
高秘书似在隐忍:“衣橱有新衣。”
我疑惑:“……那些不是我的衣服呀。”
“那就是你的衣服!”高秘书声音顿时冷了几个度:“你是想用这种不合作的态度告诉律先生,我们照顾不周吗?”
“……”
“如果雪州小姐对我们不满,大可直接说出来,不必搞这种弯弯绕绕来告状!”高秘书咄咄逼人,怔忡间,我已经倒退了好几步。
“我知道了。”我说。
新卧房的衣橱里满满当当,挂得都是当季的新衣,随手抽一件,不是点缀水钻就是搭配暗珠,每件都极尽奢华。不敢让律先生久候,我利落摘下口罩和项链放入抽屉,从衣柜里迅速挑了最简单的一件白裙换上。即便是最简单的一件,裙角也有一圈精致的绣花,光是工艺就宣告其价格不菲。
此番还是高秘书在前头引路,拐过几道廊,我便抵达律总的书房。尚未完全靠近,就听着书房内有争吵声,两个不愉快的声音正来往对撞。
“太可笑了,我看起来是垃圾收纳袋吗,零七碎八的东西都要装?父亲的风流债,凭什么让我来收拾!”
律先生:“放肆,谁纵容你在这儿无法无天的!”
律先生的声音,和昨日完全不同……
父子俩在吵架?!
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刻,冲入战场合适吗?我正犹豫揣想,高秘书已一把扯开移门——欸!这么直接?!——高秘书用冰冷的报告:“律先生,雪州小姐来了。”
里头稍稍静了会儿,才听见律先生强压气息的声音:“请进。”得了律先生的允许,我战兢迈入书房。见律先生端坐在茶座前,而他的独子律照川则插着手迎窗站着。
果然,律先生也被我的脸吓到,我赶忙解释:“律伯伯不用担心,我这是老毛病,我已经吃过药了。”听完我的解释,律先生松了一口气。
他向律照川介绍我:“律照川,这是牧叔叔的女儿牧雪州,以后,她就是律家的一份子了,你得叫‘姐姐’。”
律先生对自己唯一的儿子是直呼其名。
我从善如流:“弟弟,你好。”
“弟弟?”律照川用奇怪的声调重复我说的话,像是听着了大笑话,狂笑不止,他抬指轻按眼角,“想当我姐,她可不配。”
他的乖戾无礼再次点燃律先生的怒火:“律照川,你这是什么态度!”
“就是这种态度。”
“你……”律先生气结,他扶着胸口皱着眉头,似乎很痛苦。
我急声:“律伯伯,刚刚,我们在大堂见过,也打过招呼了。”
律先生深呼吸,调节好气息后,他客气道:“你刚来京,还没逛过吧,让他陪你四处走走。”
让他陪?我怎敢!
我连连摆手:“没关系的,我没关系的。”
律照川冷眸一横,冰寒气浪袭来,我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轻轻后退了两步……
我的预感总是这样准,但是,预感无法让我及时“趋吉避凶”。
在我笑着摆手客气时,律照川突然大踏步向我而来,他来势汹汹,我霎时惊愣当场。我尚未厘清他要做什么,他的右手已准确扣住我的左腕,猛地往他的方向一拉,我重心不稳,自然跌他怀中,他的手顺势滑到我后背按住,右手则掰起我的脸,逼迫我抬起,我看着他乌沉的眼眸里自己惶恐的表情、惊悚的脸。然后,见他头一低,我的唇面感到一片潮湿的温热……
他居然……
呆顿了半秒,我回神,开始拼命挣扎。可我们力量悬殊,我的反抗全是徒劳。最后,我高抬起脚,狠跺向他的脚面!他吃痛松了手劲,我趁势一把将他推开,他趔趄倒退了好几步。
高秘书被突来情况惊得忘记合嘴,她脸上的细纹似乎在这瞬全被撑开了,鼓鼓都是气。始作俑者嘴角冷漠上弯,透着缕缕彻骨的寒意。他一丝道歉的意思都没有。当然,他也没有在看我,而是用挑衅的目光牢牢锁住律先生,他似乎要从律先生的表情里追踪到什么。
我用力揉擦嘴唇,双眼干涩发疼,再顾不得许多,扭身就跑。我跑出房门没跑两步就听到“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声,以及杯碟砸地的声音……
连我自己都会被吓一跳的可怕的脸,律照川居然……
他、他不会是个疯子吧!
我这才想到,刚才,他低声自语的那句话是——“我真是疯了……”
突来的冲击令我不知所措,我跑进庭院,跑进植物丛,我躲在几株灌木之后,让其繁茂枝叶将我完美隐蔽,我尽我所能蜷缩自己,隐入墙角。
我喃喃安慰自己:“没关系的,和朋友们在一起,我很安全。”
刚从沉梦里苏醒那会儿,我很怕见人。唯有躲入芭蕉树下,听风声听鸟鸣,看蚂蚁辛勤劳作,圆滚滚的四叶草随风而舞。和它们在一起时,我忘记了孤单、害怕。
风很轻,日光很暖。这一隅,好像鲤城老家呐。靠着墙角,慢慢的,我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时,天色已黄,我本想起身,却听到有人来了——
“……你为什么当着律先生的面做那种事?”
是高秘书!
“我是他唯一的儿子,我离经叛道是他最受不了的事。”
高秘书和律照川谈话为什么要来这边?
“所以,你是故意刺探?”
“我很好奇,我这么对待那女人的女儿,他会有什么反应……”
说的是我。
律照川:“他气走我妈妈还不算,竟还把她的女儿还带到家里来,我们的律先生,可真够痴情!”
“少爷!不要胡说!”
我抬手摁住胸口,那里似压了块石头,令我呼吸不畅。
“少爷,你得多体谅一下先生……”
高秘书放柔声调试图劝慰,律照川却不领情,直接打断高秘书的话:“高秘书,你到底还是站我爸爸那头啊。你看着吧,那个牧雪州,我一定会让她生不如死!”话音一落,就听到一串远去的步声。
“少爷少爷,你别冲动!”高秘书高喊着,匆忙跟上。
我重重咬着唇,双手止不住的颤抖。
律照川的怀疑,他的恨意。我是明白的。
今春,我在老家晒书时,风从旧书里吹出一张纸,我顺手展开阅读,发现它是一封信。虽年代久远,纸张已泛黄,钢笔字迹被点滴水印冲湮,已经读不通顺了。但悲切字句却透过纸面准确抵达。这是一封未寄出的情书,我记得当中有这么一句——“我决定,永生不再见你,恰恰因为是我深爱你。”
收件人是律湛名,落款是冰儿。
而我,刚刚知道,冰儿是我妈妈的小名。
所以,律先生与我妈妈,曾是一对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