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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了,和她想的并无太多出入。白玉堂是个潇洒来去纵马江湖的人,行侠仗义痛打恶狗是信手拈来的事儿,但如展昭所说,那时少年心性,逞的只是一时之快,并不曾深思熟虑到兼顾苦主后续如何。那么大个烂摊子,当地人惧匪如惧虎,平日里连冲撞都不敢冲撞一下,更何况白玉堂把人家给打伤了?
“家被烧了,父母都被打个半死。又抢了我欲行不轨,我拼死不从,混乱间想去抢刀,谁知刀没抢到,人家顺势那么一抹,我喉间的血就止也止不住了。他们怕事情闹大,把我的尸体装上牛车,随便拉到山里埋了……”
蓝玉轻轻叹了口气:“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不悲伤,也不痛恨,说完了,自己发了好久的愣。街上还是一片死气沉沉,坐着的、站着的、倚着的,赭黄色的天暗下来了,每个人都有故事。
蓝玉忽然笑起来:“哎呀,我讲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干什么。姐姐不会在这里长留的。不日就会过奈何桥,饮孟婆汤,重回六道,一定会投个富贵人家。”
端木翠看她:“你怎么知道?”
“白恩公是个好人,既然和姐姐的相公结拜,姐姐的相公也必然是个有情义的人,一定会为姐姐风光发丧、大做道场,烧数不尽的银钱纸马。下头的差人得了好处,自然会为姐姐行方便,这冥市,姐姐也是路过罢了。”
蓝玉讪讪地笑,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自言自语:“哪像我,下来这么久了,纸钱都没收过一张……”
端木翠想说什么,身下忽然一声木头脆响。
了不得,她是阳世身,这冥市的牛车经不住她的重量,再坐下去,怕是要坍塌了。
是时候该走了。
临走前,她忽然想到什么,问蓝玉:“心中记恨白恩公吗?”
“记恨?为什么记恨?”
“若不是他那一番大打出手,把事情搅得无法收拾,你们一家人,或许还能留得命在。”
蓝玉笑了笑,摩挲着那颗墨玉飞蝗石,答得认真。
“怎么会,我心中一直感念白恩公。至于后来,家门不幸,是我自己……命不好罢了……”
命?自己都说不清楚命究竟是什么,这小小姑娘,又怎么会弄得明白呢?
她告别蓝玉。
蓝玉一直目送她。
“姐姐,天就要黑了,你去哪儿?不如先在我这里歇一晚?”
端木翠遥遥向她挥手,说:“不用啦。”
看守冥市的鬼差不想放她,端木翠笑吟吟递上黄金纸宝,一个,又一个。
还埋怨自己目光短浅:“是我先前小气,不想拿钱给差大哥,现在想想,揣了在身上又有什么意思?差大哥行行好,我认得去黄泉的路,我想赶时间,早些搭上奈何桥的渡船呢……”
端木姐交代过,戏一定要做足。
所以张龙还在往火盆里添黄纸,鼻子被熏得已经辨不出烟味儿。刚刚邻家有人扒着墙头偷窥,大概是纳闷这院子究竟出了什么状况——不过看到满院开封府的公人,忍住了没敢吭声。
赵虎还在撒纸钱,地上早已铺了厚厚一层,像下了场铺天盖地的雪。
小青花哭不动了,眼底干涸得像千年古井,看谁都是直勾勾的,摄人心魄。
就在这当儿,棺材里忽然笃笃笃三声。
展昭浑身一震,抬头去看,高处的漩涡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脱口说了句:“端木回来了。”
看大戏,总是演的时候热闹,撤场时,最是劳神费力。
张龙、赵虎他们又忙起来了,撤灵幔、搬棺材、扫地。火盆还在用,公孙策蹲在边上烧祭文,一边烧一边“呸呸呸”,又说“不吉利”、“刚说的都是胡话,各路神灵都别当真”。
端木翠在卸妆,小青花殷勤地帮她拧毛巾:“来,主子,擦擦,粉要卸干净了,不然堵塞毛孔呢。”
白玉堂也守在梳妆台边上,难以置信地,再三跟她确认。
“真的是失足掉到水里淹死的?”
“真的!”端木翠也不看他,专心对着铜镜擦去妆粉,“她说是不小心,也是时运不济,那条河平时没那么深的,谁知道那些天雨水大,忽然滑下去踩不着底,又没人来救,一条命就那么交待了……”
“这样啊……”白玉堂放心下来,又有些惘然,“太可惜了,还那么年轻。”
“可不,跟她又聊了好多,也说起你了,她还记得你呢,一口一个白恩公。”
……
收拾得也差不多了,眼见张龙、赵虎他们陆续离开,白玉堂也跟端木翠告别:“那……辛苦端木姑娘,我先回去了,改日再登门拜谢。”
端木翠叫住他:“等会儿。”
她扯了张纸,指尖蘸着砚台里的残墨,唰唰唰在纸上写了几行字,递给他。
“那姑娘叫蓝玉,是个贫家孤女,身后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
白玉堂静静听着。
“一张苇席,一口浅坑,草草埋了,连块墓碑都没有。每逢下雨下雪,她在冥市就觉得特别湿冷,这么多年了,也没人给她烧过纸钱,连口香火气都没吸过……”
冥市那些人,为什么都懒于走动?因为阳间的挂念和香火气就是他们的元气。他们死得太久了,被全世界遗忘,一走一动都要耗费元气,所以小心翼翼,不言、不语、不动、不笑,把整个冥市,活成了广袤的无声世界。
“思来想去,能记得她的,也许只有你了。
“白玉堂,这是她的埋骨地,就在你当初救她的山里,半山腰,一棵榆钱树的边上。你要是有心,什么时候路过,不妨祭拜一下,烧些纸钱,请大和尚念篇往生咒什么的,也能帮她早入轮回。”
白玉堂接过来,对叠,再对叠,放进怀里,说:“知道了。”
心结终于打开,但不知道为什么,竟是没有太多欢愉之意,来时心事重重,去时依然重重心事,只是自己也说不清,明明事了,到底还在迷惘些什么。
端木翠目送他离开,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情绪沾染,自己竟也有些落落寡欢起来。
一回头,展昭还在等她,说:“不是说好了去夜市看百戏?快些,换好衣裳,到那里正赶上热闹。”
端木翠笑起来,问他:“是给我做好事的犒赏吗?”
她脱下丧衣,换上常服,和展昭已经熟稔,不日即成夫妻,也并不忌讳这些小节。展昭低头帮她系上腰带,抚平、扣结,头发拂到她的脸,她觉得痒,哧哧笑着呵气去吹。
展昭突然问她:“那姑娘,其实不是失足溺死的吧?”
就知道瞒不过他。
端木翠的笑意渐渐敛去,末了变作倦容,轻轻靠进展昭怀里。
那些端出来的气派、声势、精神、张扬,乃至中规中矩的礼节,在最亲近的人面前,统统飞灰一样拂落。上仙又怎么样,四大校尉口中那个无所不能的“我们端木姐”又怎么样,她也会累、疲乏、想不透、钻牛角尖。
展昭微笑,低头亲她发顶。
她说:“回来的路上,我其实也犹豫了好久,是说出来好呢,还是不说的好。”
事情已经发生了,过了这么多年,白玉堂也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冲动意气不管不顾的少年侠士了,这一笔早年的追悔莫及和无可挽回,因为冥市蜃楼的意外而被再次提起,作为唯一的知情人,她是应该重重抹下,还是淡淡擦除?
她仰头看展昭:“你说,我做得妥是不妥?”
没有对与不对,只有妥与不妥。
展昭问她:“那害死蓝玉姑娘的凶徒呢,可曾伏法?”
“我偷偷央管簿籍的鬼差帮我查了,几年前一次官兵清剿,那山里的匪寇作鸟兽散。害死蓝玉姑娘的几个首恶,一个逃跑时失足坠崖而亡;一个流窜到并州地界,得罪了当地的恶霸,被人算计着关进了死牢;还有一个另立山头,跟另一帮山匪争夺地盘,被一刀捅死了。”
虽然都不算是伏法,但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也算是以命抵命了。
那到底妥是不妥呢?
展昭沉吟良久。
“这个也不好说,各人心中自有分辨。依我看,白兄之所以此趟对蓝玉姑娘的事如此上心,是因为他早已察觉自己早些年的一些看似侠义之举,实则莽撞而后患无穷。所以不惜拉下面子,再三求我,想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他已经得了教训,把真相告诉他,其实也于事无补,只是在他心口又密植一排刺而已。”
端木翠叹气:“就是这么说呢。虽然这白玉堂着实……可恨,平时看他,总是看不顺眼,但也不想这事成他郁郁心结。”
展昭笑了笑:“于蓝玉姑娘,事情已经发生,无法弥补。你让白兄帮她整修坟冢,再行发送,也是功德一件,更何况……”
他欲言又止,那后半截话,到底是没说出来。
更何况,白玉堂那么通透的人,真会看不透端木翠的用心吗?也许他早已知道,只是不想去点透罢了,谢过端木翠的良善用心,也给自己留一丝虚假安慰。
时候不早了,他催端木翠:“走吧,百戏怕是要开场了。”
端木翠眼睛一亮。
“去马行街吗?头天公孙先生还说,曹家婆婆的肉饼,堪称一绝。还有还有,提篮的小贩儿,卖的砂糖冰雪,入口即化,比之天庭的甜品也不逊色……”
展昭微笑:“还不是你说了算,谁还敢拦着你,动不动就去二郎真君庙告状……”
两人且说且走,小青花在后头眼巴巴看着,想跟去,没有主子应允,终究是不敢。
——主子,不带我去吗?
——我好些日子没出去逛了。
——我今天哭得好卖力,嗓子都哑了呢,你听,你听……
回应它的,是砰的一声,大门关上。
算了,小青花无精打采,回屋枯坐片刻,看到砚里余墨未干,于是翻出日记本,唰唰唰唰,又成一篇。
“今天,主子为了我白恩公去了趟冥市,嘱咐我们把戏做足。我哭得分外卖力,嗓子都哑了,可是展昭做什么了?眼泪都没流一滴!然而最后,我主子只带展昭去逛夜市,根本就无视我的辛苦。这年头,老实的碗太受欺负了,我再也不屈服这样的命运了,我要奋起!我要抗争!我要反击!”
第二天巡街,路过绸缎庄,想起徐庆和白玉堂他们就住在这里,于是请掌柜的通报一声,说是开封府的展大人过来拜访。
迎出来的,是笑呵呵的徐庆。
问起白玉堂,他挠挠脑袋。
“你说五弟啊,昨儿连夜走了。问他为什么,他说赶着去操办一位朋友的丧事。展大人,你说怪不怪,跟五弟这么多年兄弟,我还真不知道他有这么位我不认识的朋友呢……”
是吗?
风吹过,院子里的绿树枝叶婆娑,阳光透过叶片,在青砖地上洒下金色的碎影。展昭的目光从那些碎影之上掠过,想着:这样……也好。
同一时间,小青花斜躺在端木翠小院的花圃里,闲闲翻着自己的日记。
这么些日子,写了也有一厚本了,每次展读,都觉得字字珠玑唇齿留香,真是惊才绝艳的好文章呢。听说公孙先生跟印书局的人颇有交情,不知道能不能委托公孙先生帮忙付印,做个有生以来,第一个出书的碗,赚它一个青史留名。
翻到最新一篇,咦……
阳光透过头顶那株“抓破美人脸”的茶花花盘,在日志的最新篇上投下金色的碎影。
在那句“我要奋起!我要抗争!我要反击!”的下头,赫然朱批了两个大字。
——你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