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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初纠结片刻,往一边别了别脸,深吸了一口气,转过来时挂了一个假得不能再假的假笑道:“蒋大人,蒋青天,可否带小的去那假山石处看一看?小的刚刚对大人出言不逊,您大人有大量,还请宽恕则个。”
蒋熙元瞟了夏初一眼,见她一副自己把自己恶心着了的样子,不禁好气又好笑道:“年纪不大,骨头倒挺硬。”说完提步往假山石处走过去。
夏初愣了一下,也急忙跟了上去。
赵捕头看蒋熙元往这边过来了,赶忙迎上前去,赔笑道:“蒋大人,这边不干净,您怎么过来了?您有事吩咐一声便是了,回头脏了您的……”
蒋熙元没理他,与夏初径直越过去直奔假山石,又让人举了火把过来绕到了山石后面。
假山石后面栽了几株竹子,地上有枯草竹叶,因为是背阴处,所以落的雪还没化干净。夏初扫了一眼,指了指地面说:“那里,半只鞋印,看宽度应该是个男子的。”
“化雪会使鞋印变得更宽些,你确定是个男子的?”
“蒋青天,刚踩上去的脚印和融化过的脚印边缘是不同的,您怎么会看不出来?”夏初歪头看着他,“要是纯粹为了抬杠,那就没有意思了。”
赵捕头在后面举着火把,听夏初这样一说,不禁吸了口气,心说这杂役是谁啊!跟蒋熙元说话这么不客气。
蒋熙元看过之后,便站起身从假山石后面走出来,与冯步云把这些细微处说了说,便是刚才夏初与他说的那些话。冯步云听完赶忙点了点头,让赵捕头把那鞋印量了,记录在案。
“蒋大人果真明察秋毫!”冯步云表情略显夸张地赞道,“此案行凶者或不止一人。”
夏初皱眉。冯步云没说行凶者另有其人,而是说不止一人,这里面的意思可差得远了去了。
“大人,李二平与死者的冲突事发偶然,难道还能是她与别人合谋不成?”
冯步云瞟了她一眼,也弄不清这杂役跟蒋熙元是怎么个关系,心中虽不屑搭理,却还是耐了性子说:“你怎么知道是偶然?如果说死者是别人所杀,那李二平就在旁边如何没有看到?”说罢不再理会夏初,招呼捕快抬上尸首,押了李二平就走。
“蒋大人……”夏初有点着急地看着蒋熙元,蒋熙元却不慌不忙地对她笑了笑说:“小兄弟,即便存疑,但那李二平毕竟还是此案目前最大的嫌疑人,京兆尹将其带走关押并不为过。”
蒋熙元说完,夏初不说话了,她心里也知道蒋熙元说的是对的。
放在现代,在无证据的情况下羁押不超过四十八小时也是合法的,只不过她十分不确信古代是否有这种意识。
“但她不是凶手。如果京兆尹那边乱判葫芦案怎么办?如果过堂时刑讯逼供,李二平被屈打成招又怎么办?蒋大人,这是命案,判下来可是死罪。”
“你没有办法。”蒋熙元顿了顿,又说,“我也没有办法。最多,在案件核准时我留心一下罢了,但那李二平若是吃打不过自己招了,我也救不了她。我不是府衙的人,无权干涉京兆尹断案。”
夏初心头一股火顶上来,定定地看了蒋熙元一会儿,拱手草草一揖,转身走了。
蒋熙元暗暗摇了摇头。
宫中御书房,苏缜合上批完的折子,走到榻前坐下歇歇腰。安良命人递了醒神的茶上来,垂手站在一边。
苏缜批折子批得有点头昏脑涨。眼下景国并无什么要紧的大事,但他刚刚继位,一朝的官员都是先帝留下来的,并不是真心服气这个才十六岁的少年天子,个个托大,倚老卖老,动辄就拿“先帝在位时……”来压他。
老臣要在新朝揽权,而他苏缜更要立威,正是两厢博弈的时候,所以格外辛苦伤神。
苏缜饮了茶,将茶盏递给安良,闭目靠在引枕上道:“安良,有什么趣事说来听听。”
“有呢。”安良让人把茶盏拿走,挥手又让御书房伺候的人先下去,这才道,“今儿朝房里刘钟刘大人和方简方大人吵起来了,这刘大人家的长女原是与方大人家的次子定了亲的,说是定亲,但也就是两家大人口头上应了。前些日子刘大人升了四品吏部侍郎,就觉得自家长女嫁给方家次子吃亏了,所以方家请了媒人上门提亲时刘大人竟是没搭理。方大人气不过,今儿在朝房夹枪带棒地拿话刺刘大人,所以,他俩就吵起来了。”
苏缜闭着眼睛不屑地笑了一声:“这朝房倒成了街头婆妈们乘凉的大树荫了?这事儿也好意思拿出来吵。”
“谁说不是呢。”安良笑了笑,继续道,“还有,昨天晚上升平坊出了命案,吴宗淮吴大人的内侄被人给杀了。”
“哦?”苏缜睁开眼睛,显出了几分兴趣。
安良一看,忙继续说道:“听说今儿早起吴大人在朝房里向冯大人问起来了。那吴大人眼下一片乌青,想必昨晚被他家的母老虎吵得不轻,冯大人倒是还好,看意思案子倒是不难断。不过两人具体说的什么就不知道了。”
“升平坊?”苏缜垂眸想了想,“升平坊是哪里?”
“是莳花馆。”安良呵呵笑了笑,“这下够蒋大人挠头的了。”
蒋熙元对升平坊的青楼都很熟悉,是京中有名的花花公子。别人看他是流连花间,但苏缜和安良却知道那厮不过是做生意,时不时去别家转转,也是取长补短。而莳花馆,便是蒋熙元投资的青楼,至于他为何会开家青楼,蒋熙元给苏缜的解释有两点。
一则,这是一桩近水楼台的妙事。二则,青楼是最容易让人放松警惕的地方,获取一些朝堂之外台面之下的消息再便利不过。
在苏缜争夺皇位的过程中,莳花馆确实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故而苏缜便也默许蒋熙元将莳花馆作为一个坊间的暗桩,由着蒋熙元以刑部四品侍郎之身份,继续沉醉温柔乡。
不过,莳花馆……
苏缜把这三个字在心里过了过,不由得想起了那天在街上撞他的那个人,还有那一堆古怪的东西。闵风跟着他,看他进去的地方就是莳花馆。
莳花馆的命案只是个巧合,还是这背后有什么更深层的问题?苏缜有些吃不太准。
“叫蒋熙元过来。”
“是。”安良领命,退出御书房差人去刑部寻蒋熙元了。
半盏茶的工夫,蒋熙元便过来了。苏缜还在榻上半倚半坐着,见他来了也没让他行那些虚礼:“过来,朕有事问你。”
蒋熙元知他要问的是昨天晚上的命案,却也不说,依着苏缜的手势虚坐在榻前的月牙凳上,垂着眼皮等苏缜发话。
“听说昨晚吴宗淮的内侄死在你的莳花馆了?”
“是。昨天臣正好在。”蒋熙元苦笑了一下说,“今儿早起莳花馆被封了,连九湘也给抓去了。瞧这意思不光要严惩凶手,还要倒了臣的买卖。只怪臣藏得深了些,如今连点面子也争不了,只能先关张了。”
苏缜若有若无地笑了笑问:“此案可有疑点?”
“案犯当时便被擒住了,现场也有凶器,按说该是个铁案的,容易断。不过……”蒋熙元想了想,有点犹豫地说,“不过疑点也不是没有。”
“说说。”
蒋熙元诺了一声,便将昨夜里夏初与他分析的那番话悉数与苏缜讲了。
苏缜手里翻着个折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听。不过蒋熙元只道他听着呢,如果他真不在意,也就不会特地召自己过来问话了。
等蒋熙元说完了,苏缜才抬起头来道:“看来你在刑部待得不错,短短几个月的工夫能有如此长进,以往倒是朕埋没你了。”
蒋熙元一听坏了,便从凳子上站起来跪了下去:“皇上恕罪,这些并非臣分析出来的,臣并无欺瞒之意。”
苏缜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熙元,你与朕自小一起长大,你懂什么会什么朕若是不清楚,又岂敢信你。”他抬了抬手,“起来说话吧。”
蒋熙元偷偷舒了口气:“皇上,刚刚臣所言的那些疑点,其实是莳花馆的一个杂役分析出来说与微臣的。”
“杂役?”苏缜微微蹙眉,像是理所当然似的,一下子就想起了他遇见过的那个人,便问道,“那杂役长什么样?”
“十四五岁的样子,挺瘦,长得颇为清秀。只可惜臣开的并不是南风馆,他做杂役着实有些埋没了。”
苏缜一听,心中越发笃定:“刚刚你所说的那些,都是那杂役所言?”
“除去对冯步云的揣测,关于案子的分析大多是那杂役说的。他所说的别人倒也不一定分析不出来,只是他分析得很快,也很有条理,倒不像个生手,不知道为什么甘心做个杂役。”
苏缜沉吟片刻,手指在榻桌上轻轻地敲了敲说:“这案子,朕需要你把它闹得大一些,将吴宗淮扯进来。你可做得成?”
“闹大?”蒋熙元想了想,旋即明白了苏缜的意思,略有踌躇地道,“京城的案子由京兆尹负责,未呈报前刑部不便插手。况且冯步云呈上来的卷宗定是口供画押证据完整,臣那时再想推翻恐怕很难……”
苏缜摆了下手道:“他查他的,你查你的。官面流程如此,你却不一定非要寻着这个去做。熙元,你不是如此死板之人。”
蒋熙元转了转眼睛,随即一笑道:“臣明白了。”
苏缜站起身来,走到龙书案前随手拿了本折子道:“吴宗淮最近越发大胆了,滑得像个泥鳅似的,这案子倒来得正是时候。”
苏缜真是烦透了吴宗淮了。
他想要推行新的官员考核办法,却被吴宗淮联合一帮老臣给驳回来了,说先帝施行的考核法才不过数年,外官刚熟悉了程序不宜此时调整,又说现在新朝刚立,要徐图之,还说因着庶人苏绎牵连了一批官员下马,此时吏部人手不足等等,总归就是:不行!
苏缜心里跟明镜似的,哪有这些乱七八糟的道理,吴宗淮就是不想他这么快培养起自己称手的官员罢了。没有新的官员,苏缜就得指着这帮老臣干活,吴宗淮不过就是在揽权。
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不把吴宗淮从这个位置上踢下去,满朝官员都快不知道俸禄是谁发的了!
蒋熙元走到苏缜身边:“皇上可还有其他的吩咐,若无事,臣先告退了。”
苏缜点点头,不等蒋熙元走到门口,又被苏缜叫住了:“那个杂役若是堪用,你便用着,顺便留意一下。”
蒋熙元笑着点点头道:“臣也正有此意,也想看看这杂役究竟什么来路。”
蒋熙元回到莳花馆的时候天将擦黑,往日这时候莳花馆已经开始准备营业了,但今天却静悄悄的,门口艳丽的红灯笼,此时灰蒙蒙地随风轻轻晃荡。
蒋熙元远远地看了看,郁闷地摇头,转入巷子后从侧门直接进了后院。
后院里没有了平日忙碌的景象,厨子、杂役、管事婆娘,还有几个茶奉都在院子里,聊天的聊天,发呆的发呆。
有人眼尖看见蒋熙元进来了,便站起了身,前院的茶奉有眼力,迎上去道:“蒋大人?您怎么从这里进来了?”
“我看前院没点灯。”
那茶奉叹口气道:“今儿早起官府带人来把楼面封了,连九姑娘都给带走了。唉,真是晦气,您说那龚公子死在哪儿不好,我们莳花馆又招谁惹谁了?”
蒋熙元在心里大声道:说的就是!
“楼面姑娘都是卖了身的,横竖也走不了,倒也踏实。那些个打零工的杂役都走了好几个了,苦了我们这些签活契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谁知道这莳花馆还有没有开张的一天啊。”
蒋熙元一听,赶忙问道:“杂役都走了?”
“没有,还剩几个。”
“那个挺瘦挺清秀的杂役呢?就是昨天晚上在雅院的那个。”
茶奉想了想:“您是说夏初?跟李二平关系挺好的那个吧。他没走,今儿早上出去了一趟,回来就跟阮喜一直在雅院里,不知道在干什么。”
夏初?这名字也略显女气了一点儿,倒是跟他的模样也算相称。
蒋熙元对茶奉点了点头,便往雅院里走过去。一进雅院,便看见夏初和那个叫阮喜的茶奉在游廊里坐着,两人默默地待着也不说话,脸色都不是太好。
“夏兄弟?”蒋熙元叫了她一声,夏初抬起头来一看是蒋熙元,立刻站了起来:“蒋大人,是不是有什么消息了?李二平她怎么样?”
“我是刑部的,不是府衙的。”蒋熙元再次重申。
“哦。”夏初点点头,侧身懒懒地倚在了廊柱上。
阮喜跑到蒋熙元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照地磕了三个头道:“大人,大人!您为二平做主啊!人不是她杀的,二平不会杀人的!二平是个好姑娘啊!大人!”
蒋熙元未置可否,只是重新打量了夏初一番,又看了看地上的阮喜,比较之下,越发觉得她不像个普通的杂役。
“你在这儿做什么?”
“还原一下案发现场,看看能不能找出更多的线索。”
“结果呢?”
夏初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您是刑部的,又不是府衙的,与您说有用吗?”
蒋熙元被她给气笑了:“不说就不说吧。明日午时前后倒可以去府衙前击鼓,或许冯大人愿意听一听。”说完作势要走。
“等一下!”夏初往前追了一步。
“改主意了?”蒋熙元回头。
夏初点点头道:“改主意了,刚刚是小的出言不逊,请蒋大人见谅。”
“哦。”蒋熙元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口道,“你屡次出言不逊,我又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你?你还是留着与京兆尹说吧。”
夏初瞧着他,一点儿也不着急。蒋熙元从她眼中看出些笑意,笃定中带着点儿讽刺,倒弄得蒋熙元有些吃不准了。
夏初慢条斯理地打量着蒋熙元,好一会儿才道:“蒋大人当真不听?那是小的唐突了,蒋大人走好。”
话说完,不再看蒋熙元,回身把阮喜拎了起来:“阮喜哥,明儿我与你一起到府衙去击鼓。呈上咱们今日查到的线索,我不信那冯大人就敢冤判了二平。”
阮喜不甘心地看了蒋熙元一眼,就着夏初的手劲起身:“夏初,你求求大人!你帮我求求大人!你刚才也说了二平是冤枉的,夏初……”
夏初瞪了阮喜一眼,二话不说拽着他就走。
蒋熙元咬了咬后牙,眼看着夏初还真是越走越远,大有一去不再回头的意思,终于还是忍不住扬声道:“你回来。”
夏初原地站定,回头笑吟吟地看着蒋熙元问:“蒋大人还有事?”
“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