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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凭什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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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说,每一个拥有梦想的人都值得被尊重。可我总觉得,除了被尊重,人还需自我尊重。真正的尊重,只属于那些不怕碰壁、不怕跌倒、勇于靠近理想的人。

    梦想不等于理想。光幻想光做梦不行动,叫梦想。敢于奔跑起来的梦想,才是理想。

    ……就像老谢那样。

    我是作者,你是我的读者。我曾给过你一个承诺:微博上每一条留言或@我都会看。我确实做到了,我都看了,包括私信。

    知道我都看到些什么吗?平均每十条私信,就有一条是在抱怨人生的。活不下去了,打击太大了,人生一片灰暗……失恋、失业、失去方向,职场不如意、家庭不如意、人生不如意……高考失败、国考失败、考研失败……还有四级考试失败跑来哭诉的。

    你们把面临的问题码成字,发给我,希望我给你点一盏指路明灯。谢谢你们信任我,谢谢你们看得起我。但抱歉,我是个野生作家,不会写鸡汤励志小清新,不善于走暖男路线安慰你。

    去他妈的心灵鸡汤,我这只有一碗江湖黄连汤。

    (一)

    2014年8月3号,云南地震,路断了电也断了,房倒屋塌。震中是昭通鲁甸,以及巧家,那里是我的兄弟老谢的故乡。

    当天晚上,千里之外的广西柳州,流浪歌手老谢举行了一场义演。地点是广西柳州偶遇酒吧。60平方米的酒吧挤爆了,一个流浪歌手,一把吉他,一个晚上共募得近10万元人民币。钱捐往灾区后,老谢拒绝了所有媒体的采访报道,一人一琴悄然离去。躲开掌声,他跑了。

    整整一个月后,他出现在大冰的小屋门前。第一眼我以为是个乞丐,第二眼我吓了一跳,老谢,你怎么憔悴成这样?!我递他一罐风花雪月,他一仰脖,咕咚咕咚往喉咙里倒。长长的一个酒嗝打出来,他憨笑:这才是家乡的味道。

    柳州很好,但云南才是家乡,他想离家近一点儿,于是和往昔多年间一样,走路回家。

    鞋底走烂了,就用绳子绑在鞋帮上。1500公里,他一路卖唱,一步一步从广西柳州走回云南丽江。

    义演募捐那日,老谢也捐了,他掏空了钱包,捐光了积蓄,甚至连一分钱路费也没给自己留下。专辑也送光了,每个捐款的人他都送了一张,人们并不知道那是他最后的财产。

    何苦如此呢,当真一分钱也没给自己留下?兄弟,那你的理想怎么办?他憨笑:没关系,大不了从头再来……

    他说他已经习惯了。

    我傻看着他。他拍着右胸说:冰哥,你莫操心我,最穷无非讨饭,不死就会出头……我还能说什么呢。沉默了一会儿,我只能对他说:老谢,心脏一般长在左边。

    (二)

    老谢的理想,已从头再来了好多次。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地方,不停地从头再来。其中一次,是在多年前的珠海。

    珠海,拱北口岸的广场。半夜,露宿街头的老谢从梦中醒来,包没了,吉他没了,遭贼了。流浪歌手不怕无瓦遮头,只怕吉他离手,吉他是谋生工具是伴侣是鞋,鞋没了路该怎么走?慌慌张张寻觅了好几圈后,他蹲在广场中央生自己的气,攥紧拳头捶地。一边捶,一边用云南话喊:我的琴!

    地砖被捶碎之前,有个人走过来,把一个长长的物件横在老谢面前。老谢快哭了:我的琴!他搂着吉他,腾出手来翻包,还好还好,光盘、笔记本、歌本和变调夹都在。那人说包和吉他是在海边捡的,还给老谢可以,但希望老谢给他唱首歌。

    一首哪够,老谢给他唱了五首,五首全是民谣原创。二人盘腿坐在广场上,地面微凉,对岸的澳门灯火璀璨,好似繁星点点铺在人间。那人说:朋友,你的歌我都听不懂,你唱两首真正的好歌行不行?老谢问:比如什么歌……

    老谢被要求演唱《九月九的酒》,还有《流浪歌》。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把我的泪吹下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

    那人闭上眼睛跟着一起哼,哼着哼着,齉了鼻子。他忽然起身,连招呼都没打,走没影儿了。

    过了一会儿,那人拎着一瓶白酒和半个腊猪头回来了。他立在老谢面前,斜睨着老谢。他说没错,吉他就是他偷的!

    这一带管偷东西叫“杀猪”,但老谢这头猪实在太瘦,包里连张100元的整钱都没有……他说谢谢你给我唱歌,谢谢你把我给唱难受了,你敢不敢和我这个小偷一起喝杯酒?

    他说:你看着办吧,反正酒和猪头肉,是用你包里的钱买的!

    他是东北人,背井离乡来珠海闯天地,天地没闯出来,反而蚀光了老本。眨眼间他没了未来,没了朋友,也没脸回家,最终因为肚子饿无奈当了小偷。

    从业不久,刚一个月。

    半瓶酒下肚,小偷有点儿醉了,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不是所有坏人生来就是坏人,有些是被生活逼的。

    他逼问老谢:你他妈的是不是瞧不起我?他哈哈笑着,淌着眼泪说:你他妈为什么要瞧得起我……

    又哭又笑,他最后枕着老谢的肚皮睡着了。老谢也醉了,醒来时天光大亮,已是中午,小偷躺在身边,仰成一个“大”字,手里还攥着半只猪耳朵。

    有人走过广场路过他们身旁,没人看他们,没人关心他们为什么睡在这个地方。

    小偷惺忪着双眼坐起来,瞅瞅手里的猪耳朵,啃了一口。他对老谢说拜拜吧,他要干活儿去了。老谢试探着问他,能不能别再去偷东西了?生活不会永远逼着人的,不是说当过坏人就不能再当好人。小偷爽快地说好,他伸过来油乎乎的手:你立马给我五万元钱,我立马有脸滚回家去当好人。他嗤笑:哎呀我去,装什么犊子,你现在十块钱都拿不出来吧?

    老谢咬着牙不说话,拖着小偷去找小餐厅。老谢是流浪歌手,但只是街头唱原创卖专辑的那一种,并非饭店餐厅里点歌卖唱的那一类。

    珠海,是老谢头一回破例。

    “先生,点首歌吧”这句话实难启齿,但看看一旁的小偷,他终究还是把话说出了口。

    第一桌客人说走开,第二桌说走开。第三桌客人酒意正浓,说唱吧,把我们唱开心了的话,一首给你五元钱。唱什么呢?老谢看看小偷。那几年网络歌曲风头正劲,流行《老鼠爱大米》,也流行《两只蝴蝶》。老谢拉着小偷一起合唱,老谢弹琴他打拍子,一开始他不情愿,后来越唱声音越大,几乎盖过了老谢。

    半个小时后,客人给了一百元钱。

    他们站在小餐厅门前,小偷捧着一百元钱发呆。他猛地大喊:哎呀我去!早知道可以用这方法挣钱,我他妈何苦当小偷!何苦……

    路人侧目,老谢扑上去捂他的嘴,手松开时湿漉漉一掌的泪。

    小偷和老谢共同生活了一个月,吃住在一起,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唱歌聊天。他们一起卖唱,小餐厅里、海边的烧烤摊、冷饮店门前,得来的钱一人一半。一开始二人合唱,后来老谢只负责弹琴,小偷负责唱,他嗓门出奇地大,而且会唱所有的网络歌曲。一个月后的一天,在初次卖唱的那家小餐厅里,老谢和他弹唱庞龙的那首《我的家在东北》。一遍唱完,明明客人没点,他却非要再唱一遍。“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客人惊讶,他怎么抢过我们的酒端起来了?

    他举起酒杯敬老谢。走了!想明白了,也想家了,管他瞧不瞧得起,明天我就回家!

    老谢送他去车站,站台上他死命地搂着老谢的脖子。“你是我的纯哥们儿,纯纯的!”车门关闭前的一刹那,老谢丢了一个纸包进去,报纸包着的,上面两行字:五万元钱我没有,我只有13700元钱。

    当个好人。

    火车开走了,带走了车窗上挤扁了的一张脸,和老谢贴身银行卡里的所有积蓄。13700元钱没了,几百次街头卖唱的辛苦所得。这本是老谢攒了许久,用来实现理想的。

    火车开远了,老谢发觉自己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心痛的。他安慰自己,有什么啊?没什么,大不了从头再来嘛。

    ……其实这段故事的句号,直到五年之后才被画上。

    五年后,流浪歌手老谢在民谣圈有了一点点知名度,虽然理想依旧没有完成,依旧需要街头卖唱,但终于有一点儿资本展开全国巡演了。规模不大,都是在民谣小酒吧里。他的名气也不大,来的人能有三四十个,就已经很满足了。

    2011年1月14日,南京古堡酒吧的那场巡演,来的人最多,几乎有二百多个,座位全部坐满了,不少人站着。

    来的人出奇地热情,每首歌都热烈地鼓掌,不论是欢快的歌还是哀伤的歌,每首歌后都尖叫呐喊。

    老谢一边弹唱,一边紧张。这是怎么个情况?这些人有男有女,有穿西服打领带的,有黑T恤金链子的,打眼一看全都不像是听民谣的啊。

    演出结束后,老谢的专辑全部卖光了,批发白菜一样,一个渣渣都不剩。人们挤成团,找老谢签名握手,然后迅速全闪了,留下老谢一个人一头雾水地站在空荡荡的舞台上。

    手真疼啊,这帮人握手的力气真大。

    脚边不知何时多了几样东西。一个厚厚的小纸包,一把价格不菲的新吉他。一瓶白酒,半个腊猪头。

    纸包是用的报纸。那张旧报纸,老谢认识。

    (三)

    老谢的理想是什么?老谢的理想,最初藏在4000斤沙子里。

    那时他上小学,金沙江畔的二半山,没通车也没通电,没见过柏油路,没见过电灯,松明子夜夜熏黑了脸。

    1994年的云南巧家县回龙村,村小学的屋顶摇摇欲坠,雨水淋垮校舍之前,村民从15公里外的集市背回水泥。校长组织学生上山背沙,每个学生摊派2000斤沙,用背箩。父母可以帮忙,如果乐意的话。

    老谢的父母亲帮不上忙,他们早已逃走了。计划生育工作组驻扎在村里,鸡飞狗跳,家被端了好几回。为了保住腹中的小妹妹,父母逃到了江对岸,四川省宁南县的老木河水电站。水电站的后山是彝族村寨,父母亲在那里开荒,种桑养蚕。

    家里只剩老婆婆、老谢、妹妹和弟弟。弟弟八岁,也是学生,也需要背2000斤沙。两公里的山路,上学路上背,中午吃饭背。一次背30斤。弟弟晚上开始趴着睡觉,说是腰疼,衣衫掀开,肩胛上已经压出了瘀血。

    老谢九岁半,心疼弟弟,揽下了弟弟的份额。没人奖励他,也没人夸他,山野贫瘠男儿早立,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人们早已司空见惯了。

    4000斤的沙子,老谢背了小半个学期,两公里的山路,每次背50斤。上课时他不停挠头,痒,沙子钻进后脑勺的头发里,一待就是几个月。每天背沙子他走得最慢,每百步停下来歇一歇,胸闷,半天才能喘匀了气。他想了个好办法,一边背课文一边前行,每一步卡住一个字。日子久了,他发现最有用的是背诗歌,有节奏有韵律,三首诗背完,正好力气用尽,停下来休息。

    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里”字念完,正好停下来喘气休息。山野寂静,鸟啼虫鸣,远处金沙江水潺潺闪动,有些东西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萌发了。再起身荷重时,嘴里不知不觉念出来的,不再是课本上的文字。

    山,这么高,我这么累,山不会长高,我却会长高,我长高了就不会累……

    九岁半的老谢写出来的当然不算是什么诗,只能算造句,句子也不是写出来的,是被4000斤沙子压出来的。

    (四)

    学校修起来了,每个年级有了一间教室,后来还有了红旗和红领巾。老谢毕业了,没来得及戴红领巾,他考上了初中。

    当时小学升初中只考语文和数学,老谢考了178分的高分,考上了巧家县一中。这是一件大事,许多年来,整个村子没几个人上初中。父母亲悄悄潜回来,带着省吃俭用存下的钱,以及一双运动鞋和一套运动衣。父亲乐:我只上过三年学,现在你要上九年学了,谢世国啊谢世国,真没给你白起这个名字,你终于要见世面了。

    松明子噼啪响,母亲穿针走线,运动裤的内腰里缝口袋,钱藏在里面。老谢喃喃地念: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母亲抬头:你说的是什么?

    又含笑低头:我儿子在念书……母亲是彝族,生在宁南彝族山寨,17岁时被父亲用一头牛从山寨换来,没念过书,不识字,不知什么是诗。她一生唯一在纸上留下的痕迹,是婚约末尾的红指印。手印浅浅地压住一行字:谁反悔,赔双倍。

    一年不到,老谢让父母失望了。巧家县一中,同年级的人他最矮,最粗壮,也最穷。

    宿舍每个月要交十元钱,他一年没吃过早饭,午饭一元,晚饭还是一元。县城的孩子有闲钱,游戏室动不动五元、六元地投币,钱花光了,他们就勒索乡下的孩子,强行要钱,一毛、五毛、一元,有多少要多少。反抗就打,不反抗就得寸进尺,有时还要搜身。

    老谢从小干体力活儿,一个可以打好几个,他们几次勒索不成,愈发敌视老谢。

    一日课间,他们擎着一个本子在教室里起哄。我们班还有人写诗呢!

    他们念:

    小时候我总坐在家的门口眺望山的那一边

    有漂亮的玩偶和美丽的公主长大以后,在这个不相信眼泪的世界里孤独地走完四季

    作者:谢世国

    哎哟,还作者呢!还公主呢!这个公主是黑彝的还是傈僳的?吃洋芋还是吃萝卜?呸!土贼,他们喊,养猪的还配写诗呢,你以为你是省城昆明来的吗?你以为你是北京来的吗?你以为你是外国人吗?所有的孩子都在哄笑,不论是城里的还是山里来的。不知为何,山里来的孩子反而笑得更大声。

    老谢抢过本子撕成碎片,又把其中一个人打出了鼻血。他追着其他人疯打,一直追到校门外,刚冲出门就被人绊倒了。原来这是一场预谋,几个岁数大他一点儿的社会流氓摁住了他,抡起自行车链条,没头没脑地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