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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鵷格格的身子如何?”厢房里,九阿哥询问才为若鵷诊过脉的太医道。
“回九爷的话,格格身子有旧疾,加之近来气郁血滞、饮食不佳,身子极为虚弱,微臣方才替格格诊视,有一处颇为怪异。”太医攒眉道。
“何处不妥?”九阿哥问道。
“格格养在闺中,可据微臣观察,竟有血气逆行,充盈四肢之象,且已有些时日,实在令微臣不解。”太医疑惑道。
听太医如此讲,九阿哥心里有了点数,命太医到一旁开方子,自个进了里间,问服侍在侧的婢女道:“方才给格格换衣裳,格格身上可还有什么伤?”
“回爷的话,奴婢方才替格格擦身子,瞧见格格双臂有些红肿,手指上结上了厚厚的茧子,掌心儿也有不少伤口,有几道伤口很深,还没有完全愈合。另外格格腿间有伤,想是长时间磨出来的,有结了痂子的,还有的地方是新伤,其他地方还有些零散的伤口。”婢女躬身答道。
“都下去吧。”九阿哥挥了挥手道。
一屋子人退出去,霎时显得屋中有些冷清。床榻上,若鵷正静静躺着,面色泛白,那双眼睛紧紧阖着,好似怎样也不肯睁开一般。
九阿哥坐到床边,执起若鵷的右手,摊开手心,那些伤痕格外刺眼,紫色褐色间或是鲜红色,深深浅浅,条条道道。
“她那般对你,你还如此上心?皇阿玛夸你伶俐,八哥欣赏你的聪慧,可我偏瞧着你比谁都傻气!值得吗?”想起她曾弹过的筝曲,从没亲眼瞧见过,却能想象是怎样的素手染香,袅袅婷婷。这双手,是他最喜却也最妒的,这双手为八哥誊过诗词,为十三弟酿过梅花酒,为十弟绣过荷包,为十七弟做过吃食,甚至落湄生辰时,大丫头为落湄弹的那首曲儿也是她教的,如今,这双手又为了若清执起了缰绳挽起了弓。可这双手,为他做过什么?!每次见了他,她就忙不迭地躲了,他是洪水猛兽,还是毒蛇蜈蚣,竟让她怕成这个模样?!
想到这,九阿哥便一阵气闷,撇下若鵷的手。许是磕痛了,若鵷沉睡中蹙了蹙眉头。九阿哥一瞬的不忍,身子才动又止住,吐出几个字来:“不识好歹!”随即起身出了里间,撂下一句“好生伺候着”便出了屋子。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自回清朝以来,若鵷数次流连病榻,可凶险如江南之行也不若这次给她的打击大。缠缠绵绵,半月过去,仍是未愈。
当日九阿哥府之事,若鵷自是不知晓,待她醒过来时,人已经在康亲王府了。
三个月神经紧绷,三个月骑马挽弓,三个月食不知味,三个月的心思起起落落,如今好容易了了这一桩心事,若鵷只觉浑身绵软,到处伤痛,吃饭的时候竟是连筷子都拿不稳,也不知当初那好几十斤的弓是怎样举起来的。后来杜鹃瞧不过去,夺了筷子喂若鵷吃饭。
“杜鹃,让我出去走走吧。”若鵷偎在床榻上,可怜巴巴地求着杜鹃。
“不行!”杜鹃一边收拾着若鵷的衣裳,一边头也不回道,“格格当真是身子好些了,就不记得当初是哪般的样子了?您惨白着张小脸回来,把奴婢吓得魂儿都没了!若不是九爷担保了您一定会醒过来,奴婢都要喊巴根去给皇上递折子了!”
若鵷知道杜鹃的脾气,只得退而求其次,道:“那,我要吃蒜蓉粉蒸虾!”
“格格,您要奴婢同您说几遍呐?您这身上有伤口,不宜吃那些个发物儿,等格格您的伤口都养利索了,您想吃多少奴婢都做给您吃可好?”杜鹃将衣裳或挂或折好放进衣柜里,阖上柜门后转头无奈地瞧向若鵷,这个格格,平时不见这般刁嘴,吃不得之时便净想着忌口之物。
“可是想得紧,况我这伤口也好得七七八八了,再说,就算是落了点疤又有何妨?”若鵷倒不在意这个,现代时,哪个孩子打小长大不留下点疤痕的,又不稀奇。
“哎哟,奴婢的好格格,您是女儿家,身份又娇贵,怎的好落下疤,可要让人碎嘴的!”杜鹃不肯松口。
若鵷失笑,自个身上有疤,自个不说,谁还能知道不成?她也知道杜鹃好意,笑着没再答话。
宫里派了人来,说是康熙让若鵷在王府好生养着,五月塞外之行待明年再去就是。若鵷虽然有些小失望,但好在已经不是当初做宫女时候那般行动受限,出个宫门是大大的奢望,因而就也回了宫人,并给康熙带个好。
又将养了一个月,若鵷的身子才慢慢恢复了过来,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子轻了,整个人觉得格外清爽,心情因此也愈加开朗。
六月里,九阿哥府突然来了人,说是凤儿没了,若清不大好,问若鵷要不要去瞧上一眼。若鵷听时便懵了,她才喝过凤儿的百岁宴,怎的说没了就没了?凤儿尚在襁褓,多少人照料着,想来不是磕了碰了,难道是得了什么急症?自己竟是半丝消息不得,就已经没了?若鹓忙换了衣裳,带了杜鹃同来人上了马车。
一路进到若清的院子里,院子静得有些异常,不安的情绪充斥着若鵷的心,让她不禁止住步子,停在了院门口。
边上的小厮提醒了一声,若鵷才又调整了心思,往若清的屋子里头去。
小厮打了帘子,若鵷进去,外间竟是一个人都没有,迟疑着转进内室,一屋子的人乌压压站了一地,一个个垂首屏息,难怪静悄悄的。【ㄨ
那小厮先前一步为若鵷辟出一条道来,一层层的人一让开,若鵷便瞧见了靠坐在床上的若清——乌发覆面,双眼无神,神情说不出的诡异,她一只手轻轻拍着怀中的襁褓,口中不知念着什么,那模样分明是护崽的母狼,孤零零却充斥着危险的气息。
若鵷由着杜鹃扶自己上前,才近床边,若清防备的视线便射了过来,大概是认出若鵷,抑或只是瞧着眼熟,若清的眼中有一瞬的迟疑和迷惑,身子却仍旧往里缩了缩,怀中的襁褓抱得更是紧。
“叫他们都下去吧。”若鵷回头冲方才那小厮道。
应了一声,小厮领着屋中的人退了出去,只杜鹃还服侍在一旁。
“杜鹃,把窗子打开些,这屋里头闷得慌。”若鵷皱皱眉道。
杜鹃应声走向窗边,将几扇窗子都推开,只留了靠床边近的两扇。
“若清,我是若鵷,你可还认得?”若鵷小心着上前,瞧若清的神色,分明是伤心过度,乱了心神,她知若清疼凤儿,却不知已至此般地步,子嗣对于这个时代的女人到底有多重要?若鵷有些无措。
“若清,你抱得这样紧,凤儿会喘不过气的。”见若清没有答话,若鵷继续道。
听见“凤儿”的名字,若清似乎回了些神智,竟是真的松了松手臂,精神却依旧紧绷。
“若清,现下都是六月了,怎的还给凤儿裹得这般严实?可是会起痱子的,让奶嬷嬷抱过去,给凤儿减减衣裳可好?”襁褓打开一条缝时,若鵷不经意瞥了一眼,手心霎时冒了汗,她以为若清怀里抱着的不过是包了枕头布包一类的空襁褓,不想,竟是露出白嫩的皮肤!若清竟是一直抱着凤儿,不肯撒手吗?
突然就想起拾到凤儿的那个时候,自己将冻僵了的凤儿抱进怀里,当日那冰凉的体温突然变得好真实,仿佛真的刺激着她的感官。若鵷打了个冷战,不知道为什么,她怕得厉害,慌乱地握上杜鹃的手,入手的温暖让她安下些心来,却不知再要怎样劝若清。
打帘子声响起,若鵷瞧门口望去,一身玄青的九阿哥拧着眉头进来。平日里与九阿哥不对付,可这个时候若鵷突然觉得安全感回炉,像看见救命稻草一般,瞬间点亮了眼神。
站起身,若鵷给九阿哥请了个安。九阿哥挥了挥手,坐到床沿上,看似霸道的举止,并没有惹得若清的反弹。
九阿哥是得了信,了了事务便从宫中匆匆赶回来的,报信的只道不好,他回来一瞧,这模样,怎的好似失了心智?皱着眉,九阿哥眼神疑问地瞧向若鵷。
若鵷倒是没心思读懂九阿哥的眼神,只用眼神示意,做了个口型。
“凤儿?”九阿哥倒是明白了若鵷的意思,他不可置信地瞧向若清怀里的那个襁褓,照府里头的人来报,凤儿申时初刻便不大好,不过半个时辰就过去了,到此时已有两三个时辰,若清就这么一直抱着?
“若清,把凤儿给我。”九阿哥伸手要去抱凤儿,若清神色恳求而无助,哀伤而怯弱,泪汪汪地瞧着九阿哥。
“给我!”九阿哥不为所动。
“别吓着她……”若鵷不忍,轻声道。
九阿哥没听见一般,依旧目光灼灼地瞧着若清。
颤颤巍巍的,若清终于将凤儿递到了九阿哥怀里,目光却留恋不舍。
“来人!”九阿哥一接过凤儿,便朝外头喊人。话音才落,已有小厮躬身进来。
“把凤儿抱下去,按格格的规格葬了,挑个好的风水,至于葬在何处,就不用回我了。”九阿哥道。
小厮小心地接过襁褓,应声退了下去。
见有人要把凤儿抱走,若清挣扎着要下地,连声喊着:“把凤儿还我,还给我!你要把她抱到哪里去?凤儿是我的,还给我!”
九阿哥大力拦住若清,任她哭喊恳求都不做半分让步。
若鵷听着耳边若清的凄厉哭喊,心中不忍,但却知九阿哥如此举动,已然是最好的了。若是顺着若清,想必她永远也走不出这个事情,怕是一辈子都只能活在自己的想象中,现下虽痛苦,却能让她清醒。至于凤儿,九阿哥虽未给她名分,却以格格的规制安葬,九阿哥已经做了最后能为她做的事情,这个时候,别说皇子家的孩子,就是皇帝的孩子,早夭了也不过是埋了,若是男孩,或许能齿续留名,若是女孩,便又是一抹新的孤魂。
不知过了多久,若清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口中却仍旧唤着凤儿的名字,想必是累极了,整个人十分虚弱。
“清儿。”九阿哥揽着若清的肩膀,轻声道,“咱们还会有孩子的,凤儿去了,是咱们与她缘分不够,咱们该盼她早日托生个好的人家不是?”
若清抽泣着回望九阿哥,若鵷背对着她,瞧不见她的眼神,只是屋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九阿哥又哄了几句,才扶了若清睡下,又唤人进来,吩咐好生服侍着,身边不得离开人。一切安排妥当,才同若鵷出了屋子。
一路出了院子,若鵷低头无语,九阿哥俯视下去,只瞧见若鵷的一点侧脸,惨白。
“吓着你了?”九阿哥止住了步子,问道,他记得自己才进屋时,若鵷看向自己时,脸上那没来得及掩去的惶恐神色,像只落进猎人陷阱的小鹿,慌乱无助。
点点头,又猛地摇摇头,若鵷忙不迭地仰头瞧着九阿哥道:“只是忽的瞧见若清怀里抱的真是凤儿,有一点害怕,想起二月间的时候,抱着浑身冰冷的凤儿……”若鵷没再说下去,蹙着的眉头又紧了几分,脸色也愈加难看。
九阿哥想起什么,恍然道:“所以那时你才托那农户家的妇人唤我们中的一个进去?”
“嗯。”若鵷小声道,“虽然是个婴孩,可是我很害怕冰冷冷的死人。你若要讽刺嘲笑,也尽管来就是了。”
意外的,九阿哥没用他那管用的语调说出什么风凉话,而是以一种低沉却平和的语气道:“你是姑娘家,见着这些个,难免胆子小些,若是换了别人,怕是早哭着跑开了。”
“你若拿话噎我,我或许还习惯些。”若鵷低头小声道。
九阿哥倒是难得的被若鵷噎了一回,突然高声喊人备马车,也不管若鵷的反抗,执意把她塞进了车里。
既已上了马车,若鵷不再说什么,一安静下来,方才之事便跳跃出来,历历在目,虽有九阿哥和杜鹃在旁,可她仍是心有恐惧。直到马车停下,杜鹃扶着若鵷下了马车——“富贵仙”?
店里早有小二迎上来,熟稔地给九阿哥请安,见与九阿哥同来的若鵷,也极有眼力价地问好。
在雅间坐定,小二躬声道:“宋师傅又研制出了新菜式,九爷可要尝尝?”
“上套菊花火锅吧,汤底加些安神的食材进去。”说完,九阿哥又转向若鵷道,“可有什么忌口的?想吃的?”
若鵷摇摇头,火锅是她的最爱,昨日才吃了,今日都会想,可现下她实在没什么兴致和胃口。
“九爷,这大热天儿的,您要不要用些旁的?”小二劝道。
“就上火锅。”九阿哥道。
“是是,那小的给您在屋里头摆几盆碎冰块?”小二讨好道。
九阿哥摆摆手道:“越热越好。”
热腾腾地火锅一上来,就将屋里头的温度提高了几度,若鵷无意识地搅着碗里的小料,没半点吃的意思。
九阿哥倒也不理会,径自夹了各色涮品进去,又一筷子一筷子夹进了若鵷碗里,道:“今儿个你不把碗里的吃完,就甭想走出这个。”
若鵷闻言回神,才发现碗里已经垒起了小山,她瞧向九阿哥,九阿哥一脸“就照着我说的办”的模样,若鵷知道他是来真的。
默默地将碗里的东西塞进嘴里,也没注意是什么,也不记得是嚼了还是没嚼,若鵷机械地重复着动作。
若鵷虽不停吃着,碗里的小山却总不见下去,若鵷瞧着突然来气,一边瞪着九阿哥,一边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她真是昏了头了,刚才会以为九阿哥转了性,不过眨眼功夫,自己又被他作弄了。
汗珠自若鵷的额上流下,开始若鵷还拿帕子擦擦,后来干脆用手背一抹。九阿哥这杀千刀的,六月的天居然拖她里吃火锅!还不准摆冰块降温,她再喜欢吃,也抵不住这架势啊!可她偏偏不肯停下来,在谁面前失了面子都成,就是九阿哥不成!这种想法连她自己都已经不知道是何时开始的了。
里头的衣裳已经被汗水打透了,若鵷也顾不得自个的样子有多狼狈,只是较劲地往嘴里塞东西。眼睛或许因为斜瞪着九阿哥瞪久了,异常酸痛,当有什么从眼睛流出,淌过她的脸颊时,她自己都没意识到,那液体出现的位置诡异,眼睛是不会流汗的。
此刻的若鵷,头发、脸颊、衣裳都跟水洗过的一般,碗里已经空空如也,她撂下筷子,不服输地睨着九阿哥。
九阿哥瞧见若鵷的神情,笑了两声,扔了块帕子过去,道:“擦擦吧,瞧你现在这样子,谁会相信是王府的格格?”
若鵷拿起躺在自己膝盖上的帕子,拎起来打量了两眼,回道:“哪个男子会用铃兰香?九爷还真是口味独特!”
九阿哥的脸一下子黑沉下来,却转瞬不见了踪影,起身对杜鹃道:“我在这里有厢房,回头服侍你家格格洗漱净了再回去,省的丢皇家的人!”
“你!”若鵷一字出口,敞开的门外已没了九阿哥的踪影。
杜鹃出门同小二处问得九阿哥的厢房,又要了件干净披风给若鵷披上,一路进了厢房,沐浴净身。若鵷沐浴时,外头有人敲门,杜鹃出去应门,九阿哥身边的小厮捧着个托盘道:“姑娘好,这是九爷方才吩咐置办的新衣裳,好给格格换上。”
杜鹃道了谢,接过托盘进了屋,转到屏风后头,将托盘先放到一边,道:“九爷才吩咐人送来的新衣裳,格格不用恼要穿那柜子里的了。“
“谁知道那柜子里头的是谁穿过的,他害我这幅模样,不过要他件新衣裳,已是便宜他了!”若鵷玩着水中的花瓣道。
“是是是!”杜鹃忙不迭附和道。
许是吃了东西有了力气,许是泡了个澡身子清爽了,若鵷的心情倒是好了许多,收拾停当,杜鹃上前头和小二说了一声,又让小二帮忙雇了辆马车,同若鵷回了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