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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点不到,钟雨泽的车已经停在了家门口。
他穿着一件白色暗纹短袖上衣,一条藏蓝色西裤,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边的墨镜跨出车来。
我早已听见车响,忙从屋内奔出来。
他看见我,站定,摘下墨镜,微微一笑。
我不好意思,慢下脚步来。也微微一笑。
后边传来母亲的声音:“雨泽来了!快进屋吧,虽说太阳不像中午那么毒,也热着呢!小荷,给雨泽切西瓜!冰箱里还有酸梅汤,拿出来给雨泽倒一杯解解暑气。”
我听着母亲一连串的吩咐,竟像是看见亲儿子一般,不由冲他做个鬼脸。
他脸上的笑意愈浓。想是从来没有见过我这么调皮的样子。
他忙道:“阿姨,不用忙了,我不热!”一边随我进屋,坐在竹椅上。
我打开冰箱,倒了一杯酸梅汤给他。轻声道:“你先喝点,我去换衣服。”
他笑着点点头。
我去衣柜中挑了一件米白色的连衣裙换上,犹豫之间,还是穿上了黑色的鱼嘴高跟鞋。
袅袅婷婷走出房间,见母亲正在同钟雨泽说话:“咦,这丫头怎么没给你切西瓜啊?”
钟雨泽忙道:“阿姨,不用不用,我喝酸梅汤就很好。您别忙了,坐下休息会儿吧!”
见我出来,他站起身道:“阿姨,我接小荷去看话剧,看完我就送她回来。”
母亲点点头,笑着嘱咐道:“你们路上注意安全。”目送着我们上车离去。
车子驶在开阔的公路上,迎面夕阳渐斜,染出一片粼粼的晚霞。
我不禁叹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他笑笑道:“小荷,你还是这么多愁善感。虽然现在近黄昏,但它也曾有过朝阳,有过正午,一切该经历的都经历了,黄昏、深夜,都只是一个自然规律,不必悲伤。”
这么深刻的话突然自他口中说出来,我微微一怔,不禁点头认可。
我笑叹道:“没想到,你才毕业没几天,就一下变得这么成熟了。”
他笑道:“是社会逼着我成熟啊。小荷,你想一想,我每天面对着那许多老奸巨滑的政客和唯利是图的商人,处处都是陷阱,随时都有商战,又没有父亲从旁指导,压力山大啊!不赶快逼着自己成熟起来不行啊!”
我同情地看他一眼,“没想到你的日子也不好过。”
他发觉我正在用同情的小眼神望着他,忙呵呵笑道:“小荷,别担心,我的日子也不是那么难过。好歹我父亲也留给我一些老臣子,我也有人帮衬,不是单打独斗。”
我突然想起来了,问他:“你上次想要的那块地怎么样了?有些眉目了吗?”
他蹙眉道:“现在所有的国有土地出让都得经历“招拍挂”,目的就是让土地以更公平、更合理的价格出让,减少人为的干扰因素,遏制腐败的产生。对于房地产商来说,公开“招拍挂”意味着房地产商开发机会均等,只要有足够的资金和雄厚的经济实力,就能在竞争中取胜。
可话又说回来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中国人在这一方面一向是很有天赋的。黑幕交易依旧存在,只不过掩藏得更深一些。所以尽管我不想搅进暗箱操作中,但必要的人脉关系还要打通,中国是一个人情社会,没有四通八达的关系网,在商战中我只能一败涂地。”
“原来做房地产也这么难啊!”我不禁感叹道。
他笑笑,“小荷,做什么都不容易,等你踏入社会你就慢慢有体会了,不过你不用替我担心,我还能应付得过来。”
看他说得轻松,我笑笑,便不再提这个话题。
车子驶进市区,马路上渐渐拥堵了起来。走走停停,好容易才开进市剧院的停车场。
下了车,他看看表,皱眉道:“还以为能早到,想请你吃饭来着。现在看来时间太紧了。你饿吗?”
我笑道:“我不饿,最近减肥,刚又吃了水果,倒是你,要不先吃点?”
他摸摸自己的腹部,笑道:“最近总是请人吃饭,肚子都有些起来了。我得减减肥。你就别减了。太瘦了容易生病。”
我不由得又冲他做个鬼脸。
他伸出手,用食指和拇指在我腮边一捏,笑道:“看来你今天心情大好啊。一天之内居然让我看见你两次做鬼脸!原先以为你是一个端庄雅致的古典美女,没想到你淘起气来也是无人能比啊!”
我笑笑,歪着头看看他道:“心情好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他好奇追问。
我却笑而不答。转身沿着台阶向检票口走去。他急走两步,追上我,向检票员递过手中的票。
在剧场内按图所骥找到位置坐定。因是名角出演,剧场内座无虚席。连二楼和侧席也都坐得满满当当。
不久,观众席上的灯就灭了。人群即刻安静了下来。表演开始了。
聚光灯下,潘虹饰演蘩漪,通身黑色。旗袍上镶着灰银色的花边,看上去沉闷而忧郁。
这个可怜的女人,她是丈夫周朴园续弦的妻子,周家的女主人,周萍的继母和情人,周冲的母亲。作为新时代有知识的女性,她本可以有自己的生活和梦想,但却因为各种原因嫁入周家,给周朴园生下了儿子周冲,却与周朴园与侍萍所生的周萍陷入了母亲不母亲,情人不情人的不伦关系。她是一个被凌辱被摧残的女性,也是一个敢于冲破封建家庭束缚的阴鸷的女人。
当她面对自己的继子兼情人周萍时,她神情忧郁道:“萍,你应该知道我是怎样的爱你!我把我的爱,我的肉,我的灵魂,我的整个儿都给了你!而你,却撒手走了!我们本该共同行走,去寻找光明,可你,把我留给了黑暗!……我不如娜拉,我没有勇气独自出走;我也不如朱莉叶,那本是情死的剧。我不想到死里去实现我的爱!”
潘虹果然是名家,台词朗诵得是字字血泪,让人非常震撼。
心内很为蘩漪难过,这人世间,有那么多人围绕着她,但却没有人属于她,她只能在黑暗中做困兽般的挣扎,真是可怜……
听到这里,旁边座椅上的钟雨泽不知是自己心有所动,还是感觉到我心灵中的震颤,突然轻轻地用自己的大手覆在我放在扶手上的小手上。
我看看他,他对我微微一笑。
手上一阵温暖,心也变得温暖起来了。
我也不将手抽回,任他握着。
不知不觉,一幕一幕,情节不断推进。
曹禺先生身为大家,笔力不凡,人物的多重身份,导致冲突频起,高潮不断。
不知不觉间,当所有观众还沉浸在激烈的戏剧冲突带来的复杂情感中无法自拔时,全剧终了。
静默片刻,回味过来的人群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观众席上的灯亮起时,演员一一出来谢幕,四面掌声雷动。
被钟雨泽牵着手,随着人流走出剧场。
谁想出了剧场,却见室外大雨瓢泼。
室内刚演完一出《雷雨》,室外正上演着一场雷雨。天空不时电光闪闪,雷声隆隆。狂风将树枝暴虐地摇晃着,扯下一地零乱的树叶。我不禁抱肩打了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