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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屋里,芜姜坐在小床边,把床上的赏赐分开来一大一小两个堆。那小堆是一盘子首饰、两匹绸缎和干果美食,但是已经足够叫穷困已久的姐妹两个眼馋了。兴奋得不得了,两眼放着精光,捋起袖管扑过来就要抢。
芜姜用身子把两个人隔开:“拿来,那吃了能让人半生不死的毒。”
她这会儿已梳妆打扮完毕,十四岁的少女,肤骨还没全然绽开,打了白-粉涂了胭脂,唇心再点一点红。旁人着这个妆容只见雍雅庄贵,怎生她就这样滑稽,好看是好看得不行,偏觉得哪里有突兀。
阿青阿白猛一个踉跄,抬头剜了芜姜一眼,捂着艳唇儿笑不止:“嗤嗤~~你看起来就像个小糖人。有是有,但你可是拿去给我们主上吃呐?”
“你别管我给谁吃……我给狗皇帝吃。”芜姜讨厌被她们这样看,竖着眉佯作骄横,怕制不住她两个气场。
姐妹俩才不信,笑得越发惬意了:“小妞,快别撒谎。是因为我们主上拆了你和萧将军的姻缘,现下萧将军要娶六公主、你要去陪那个老皇帝,你心里恨他嚜?”
芜姜端着腰肢儿,早先一直忽略不去想萧孑,这会儿又不可避免地记起来。她是五天前听说萧孑已经出发的,他们行军快,此刻差不多应该过鬼谷了。约好的在即将过境时取他性命,这会儿也不知道成没成。最好死掉,她既是不能好活,就也不容他独自在世上好活。
芜姜硬着心肠说:“随便你们怎么说,宝贝都在这里,你们不要就算了。我和那只萧狗可没关系,他要娶谁我管不着,反正欠了我的都要收回来,我的东西也从来不白送给人。”
两句话听得阿青阿白很尴尬,想起之前使唤芜姜做过的那么多活,连忙讪讪地匍下身子:“呐,给你。小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就是想毒死我们美貌的主上。”
将一枚小纸包在芜姜的手心一落,先凶着,忽而又神秘兮兮地变了脸:“嗤嗤嗤~~我告诉你,其实我们大家,每个人,都巴不得他早点儿蹬腿。不过他用食太谨慎,总要先叫人试毒,不然没人能骗得了他喝下去。祝你好运,我们会感谢你。”
说完迅速张开双臂,左一揽,右一揽,把首饰绸缎抱起来就往屋外走。
在门边看到不知何时站着的慕容煜,又吓得脸色刷白,勾着脑袋像两条蛇儿窸窣游走。
夜渐往深,昏黄的灯火摇摇曳曳,再过两个时辰就要上路了。
慕容煜不进来,只是抱着小白狐站在草屋外的暗角里,眉眼下藏着瞌睡前的惓惫,清瘦身影看过去冷悄悄的。
“吱~~吱吱~~”小狐狸归归被他养成了习惯,到了点儿就往芜姜的床上扑。慕容煜把它毛茸茸的小脑袋往回拨,就是不许它扑。
怎生这场景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被遗弃的丈夫,怕即将要改嫁的妻子把小宝儿带走。
芜姜自己也觉得这滋味奇奇怪怪,明明没喜欢他,便凶道:“嘿,你总站在那里做什么?”
“你这样打扮难看死了。”慕容煜这才恨了芜姜一眼,撩开袍摆走进来。
芜姜不理他,低头喝着乌鸡汤:“我觉得这样很好看。”
他看着她喝汤,瓷白的调羹舀起来,微吹一吹,轻启红红唇瓣含下去,真是动人极了。心中忽然钝痛,明白那姓萧的是真的喜欢她。
一个二十三岁男子死去的生命在世间唯一留下的女人——他因为他的死,是有多么的恨她。如果不是因为遇上她,那家伙根本就不会死。
慕容煜睇着芜姜,嗓音从未有过的消沉:“他死了。”
“咯噔——”
芜姜手一抖,勺子碰到碗沿,几滴汤汁乱溅。明明早就在等这个答案,怎么脑袋却一瞬间发木,她用袖子胡乱擦了擦桌面:“唔……这样快……死在哪儿?”
“鬼谷,被一箭刺穿后心脏,当场就去了。这是在他胸口找到的,佛珠送回去给癸祝复命,尸首明天随你母妃的棺木一起运来。”慕容煜眼眶红红的,把手上一只方包扔给芜姜。
看着芜姜失魂的漂亮小模样,简直太撕心裂肺。这一刻他忽然彻悟,其实那家伙喜欢她又怎样,一个正常的男人,难道不应该喜欢女人吗?从一开始就是自己扒着他,被甩进池子也是因为以为身后有人扶,不想那老太监竟然视而不见。从始至终他都没对自己示过好,自己又有什么权利去制约他喜欢女人?
慕容煜哀伤而狠厉地磨着唇齿:“待明日那二个蠢官将尸身运来,查出是谁出的主意,我非挑断她筋骨,削平她四肢,剜瞎她双目,剥下她人皮,将肉身炙于炮烙之上,叫她尝尽这人世间一切的疾苦!”
“嘶……”明明还没查出来,芜姜却只听那个“他/她”说的就是自己,后背凉了半截。
带血的方包扔到眼前,素白的布面上沾着点点鲜红,隐隐从里头滑出一抹浅樱。那是芜姜的小衣,原本带着南下陵春城,后来却怎么也找不见,竟是顺去了萧孑那里。
芜姜不想看,低着头只顾喝汤。但脑袋里怎么全是萧孑的影子晃来晃去,忽而是他在驿站里解下腰带捆住她的手,清隽的脸庞贴下来霸道地吻她;忽而是游皇城时,两个人隔着人群一瞬对视,看见他眼里的容忍与眷念;然后又变作落雪纷飞的城墙之上,因为自己那一眼回眸假笑,他收起弓箭勾唇离开的潇潇背影。
哎,乱乱的,芜姜想快点把萧孑从记忆力抹掉。她不敢抬头:“你查也没用,他得罪的人那样多,天底下想杀他的人还少吗?你这会儿乱查一通,不定得冤枉多少人。说不准就是你大皇兄杀的,你瞧他把你害成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我要是你哥哥,我也想杀他。活得太嚣张,早晚总是难逃一死,就算现在不死,将来也总是要死。是谁杀的倒不要紧了,反正不是这个,以后也会是那个。”
她这么说着,心里也略略觉得是了。忽然对上慕容煜哂笑的俊容,呼吸猛地滞了一滞。低头一看,这才发现碗里的汤早就见底了,她还在一直空舀。
怎么看起来像很做贼心虚的样子?连忙佯作淡淡地错开视线。
然而她越装,慕容煜就越崩溃,他觉得自己的牙齿和骨骼都在咯咯咯地响。好个小毒妇,早先还怕她在给癸祝的信中替萧孑留情,竟然没想到是这样。亏那个家伙对她巴心巴肺!
慕容煜猛地掐住芜姜的脖子:“所以是你出的主意对么?他做了什么让你这样恨?若不是他,你的母妃早已受尽凌-辱,何能一根白绫自尽?若不是他,你的寨子早在第一回就被匈奴践踏。就连你,如果不是看在他的份上,本王早就一刀把你杀了!他这一世多少风云叱咤,皆因着你,短短二十三年便戛然而止。花芜姜,你没有心嚒!”
那手指修长而冰凉,掐得芜姜呼吸不能。芜姜挣扎着,吃力地辩驳道:“慕容煜你别光说我,你自己不也是一样?不过小时候推了你一把,这多么年你便心心念念叫他不快活。若非你唆使三个佞臣吹耳边风,狗皇帝也不会轻易想杀他;上一次若非我在旷野里收留,他兴许几个月前就死了。你才是第一个侩子手,而他的命,原本就是欠我的。奉劝你最好别动我,否则连累你哥哥换不到城池,到时候看你怎么交代!”
应是被说到了痛处,慕容煜纠结地盯着芜姜苍白的小脸,手上的力道终于渐渐松缓下来,无力地闭起眼睛:“明知道给你母妃送棺木是条死路,他还是上了,就因为你在城墙下对他那一笑。你是他唯一用情过的女人,有时候真让我嫉妒,可你却做了最让我失望的事……花芜姜,他就算骗了你身份,怎样也不至于要搭上一条性命去还。”
“咳、咳咳……”芜姜拨开慕容煜的桎梏,抚着脖子用力咳嗽。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又尴尬地瞥开,一时也觉得这样的结果对萧孑似乎略有点残忍。
但也只是略有点而已。
“算了,死都死了,再说这些有什么用?他干的坏事那样多,我只是这会儿忽然记不起来,等我记起来了,依然还是想叫他死。你也一样。”芜姜惆怅地站起来,对着镜子揉了揉发红的眼眶,转身对慕容煜道:“我不想看见他的尸首,我想避开他走。你大皇兄为何还不来?他要再不来,我这就准备睡下了,你先出去。”
慕容煜却不肯听,站在芜姜的身边,嗅着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淡香,却忽然害怕她离开——这个被萧孑此生唯一惦念过的女人,她这一走,他便连萧孑在这世间停留过的痕迹也找不见了。
慕容煜掩下目中苍凉,讽弄地勾了勾嘴角:“哼,既是敢杀,又何必不敢见尸首?他若没死,兴许你还有机会被他救走。他一死,你便再无一点机会。起来收拾,即刻便随我出城。”
话说完,便踅去门外等待。那一道清潇身影孤单落寞,就好似暗夜下一缕无魂的鬼叉。
芜姜忽然记起来袖中的药粉,一夜之间谋害两个“天下第一美男”似乎略歹毒,但想起阿娘阿耶生死未卜,心就又狠下来。今夜这般一走,此生将再无机会,须得把该清的账都尽量清干净。
芜姜便在食钵里舀了碗乌鸡汤,悄悄把药粉融进剩余的汤里,对着慕容煜的背影唤道:“喂,你不准备过来和我吃一些吗?我刚才已经喝了不少,再接一碗,剩下的全给你。反正是最后一次了,他一死,今后我们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他转过身来,看见她喝汤的可人的小嘴儿,蓦然想起萧孑在梁都大街上痴缠她的那一幕,怎生就走不动路。
……也想尝尝那被他尝过的味道。只此一回,此后茫茫人生空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