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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凉州城外无人,一骑枣色骏马在夜色下匆匆赶路。
进入中原地界,只见层峦起伏,屋瓦烟囱,大漠草场上男女情长的旖旎渐渐被淡去,那二十多年独来独往的寡情与冷静又再度回还。
梁皇癸祝,此人贪生怕死揣奸把猾,萧孑料定自己回去站在他面前,他又得痛哭流涕一口一个“爱将”;倘若知自己活着未死,只要未曾一脚踏入京城,必然还会再出甚么下作追杀。但只要再把边关的军权收回,萧孑如今倒是懒得去反他。
心中这般想着,不由扯紧缰绳加快赶路。不便往人群多处走,只往城外偏郊地界绕。那眉宇凛然,一骑单影在马背上衣袂翩飞,远看去便像是入了画。
冬季的天空日暮也提早,官道上过路人寥寥,正待要寻谁问路,却听前面过来一对儿小夫妻——
“你下回再要给我看见,我可要剜你的肉、抽你的筋,对你不客气。”
“哪儿敢惹娘子生气,不过就是多看了她两眼,又能讨得甚么好处?”
布衣短打,二十上下年轻后生,一边讨好一边上前把她手儿牵起来。她甩了甩,没甩开,嗔一眼就又拢去他肩畔:“死相。”
看得萧孑动作一缓,耳畔又传来那熟悉的嗓儿——“我告诉你,想走最好趁我现在还没看到你,现在就给我走掉。对待你这种诡诈薄情的梁国人,本应该剥你的皮,抽你的筋,就不能给你好看。”
那夜色下两片单薄的肩膀可娇可蛮,拉她拽她不理,走起路来两系乌亮的长发一颠一颠。他跟在背后看,只看得忍不住想把她箍进怀里,狠狠地揉她欺负她,听她脸儿红羞、嘤呜地埋在他胸口叫疼。
当夜匆匆离去,一切都来不及善后,此刻蓦然想起她,只觉得心底哪里揪了一揪。见前方有个破旧凉亭,便打马上前停驻:“迂——”
拾一摞枯枝升起火苗,从包裹里取出肉块架在火上炙烤,又掏出干粮就着壶中酒水下咽。手背与肩膀上的血痂因着近火而刺痒,是那天夜里夺命遁离时所受得伤。他用酒水往上面一浇,灼痛感让他蹙眉龇了龇牙,想起第一次被她咬得斑斑牙印的手腕——
“你这个坏家伙,你要把我连累死了!”
静夜总是最挠人相思与回忆,那个爱缠人的小妞,她在他面前原不过是个小了九岁的丫头。他十三岁上战场,她那般呆鹅愣脑的,兴许还在呀呀学舌,她却非要他把她当成女人看。
那个偏僻的小寨可没甚么乐处消遣,往日吃完夜饭,便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院子里,看他赤着胸膛拾刀劈柴。他不与她说话,她就也不与他说话,忽而若无其事地瞥过来偷瞄,也不晓得看到了他甚么,小脸颊蓦地一红,又别别扭扭地把他横一眼。那椿心小荡漾,他其实都知道,只是故意装作对她不解风情。
天空中窸窸窣窣飘起今岁的第一场落雪,那白绒雪花飞进漏亭,沾在伤口上丝丝渗凉。却又软棉绵只叫人心中不听使唤,想起清水河岸边的那个夜晚,把她的红与润在口中缠啄。她不晓得他彼时已动了欲,竟还那般勇敢地等待着迎阖他。天晓得接下来到底有多痛嚒?傻子……少女蜕变成女人的第一次,可是一场开天辟地的浩劫,她还太小,那般娇-嫰可承不住他的伬忖。
这会儿也不知道在干嘛,那鬼僻的慕容七后来有没有与她为难?
想起慕容煜丧病的手段,萧孑躁闷地晃了晃酒壶,仰头豪饮一口,迫自己把丝缕捻断。出了大漠,他的心绪便必须回还,依然是那个不屑牵绊与人情的萧阎王。
见肉块孳孳冒香,正要解下来开吃,却发现一根树杈子从身后欲伸欲缩,似乎已经挑了许多次,鬼鬼祟祟把肉-叉去了大半。便蹙眉用力一拉,一个胖大的身影顿时从亭后跌跌撞撞地搡出来。
“欸、欸,师哥、师哥,是我戒食——”戒食啪嗒一声摔趴在地上,拍拍屁股站起来。但见着一抹女人的碎花裙子,胸前兜着两颗大土豆,扭拧地撅着个红嘴唇,看上去滑稽又落拓。
萧孑很鄙夷地扫过一眼,余光侧过戒食的庞躯不经意往后看了看。但见他身后空空,预料之中的并无人相随,凤眸便又冷却下来:“身上的血从哪来的?”
嘿~~嘴硬吧,说不带不带,看这会儿还不是惦记?
戒食是什么角色,他眼儿可尖,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不过他可不敢说那个寨子里惨遭杀戮,便大喇喇坐下来撕了一块肉:“在凉州城偷吃人两块烧鸡,被人追着满街打,没办法,只好偷了杀猪婆的衣服跑出来。师哥,你刚才可是在回想那妞?”
何止两块,说两块兴许就是三只。萧孑把酒葫芦抛过去,不耐地闭起眼睛:“想她做甚么,缠人的要死。”
“呃……你看你那里……”戒食挤眉弄眼,偏好死不死地往他青袍下某处一指。
从小听老方丈教训山下的女人是老虎,只听说这世上的情裕,不尝她便永远不识不惦记,但一晓得了味道,隔几日不吃上一回就犯-瘾儿。师哥没救了,从前稍一点动静他就警觉;刚才树杈子伸了好几回,他楞是没反应过来,魂儿都被那小妞勾了个干净。
萧孑低头一看,但见腹下不知何时启来的动静,不由懊恼地煽了戒食一脑门:“给老子滚远点!”
其实他也不晓得为什么,每次但一想起那个小妞娇娇-软软-黏人的身子,那里就会不自觉地起反应,管也管不住。天煞的冤家。
……好在并不十分明显。
戒食可不滚,自取了吃食在台阶上坐下来,又把肩头挂着的佛珠扔过去:“你就口是心非吧,反正也没戏了,那小妞已经猜穿了你身份。”
萧孑略微一怔接住手串,但也在意料之中。默了一默,复又冷声问道:“那她没说什么?你出来时她可把你遇见?”
戒食狼吞虎咽着,忙不迭翻了个大白眼:“你一走,寨子里的青年们就商量着要娶她,那小妞得人疼,估摸着是被谁约出去相好了。才从外面回来,见我要走,还主动给我让道儿。就只闷声回了我一句,‘你告诉他,我想叫他死’。”
蓦地想起那操练场上,骑兵们打量芜姜的眼神,萧孑的脸色就很不好看——她黏缠在她怀里时,他面上虽冷,到底纵容着她的娇;然而当听说她被人惦记,却懊恼起她的媚与动人,怎生得心里这样不痛快。
但他竟不晓得她能如此淡定地接受他身份,他原还以为她应当红着眼眶,然后把他恨得咬牙切齿。
蓦地想起那个星空之下,默默枯等在寨子口的少女娇影,心中便稍稍安定。手中残渣一掷,撩开袍摆站起来:“那是一时气话,她舍不得叫老子死。等处理完京中琐事,我这便回去找她!”
啧啧,这自信~~
胖子没马骑,不过他的两条腿快起来抵得上半只马,一边跟在萧孑的身后,一边闷声嘀咕道:“那也得她有命回来啊。”
看见萧孑略一蹙眉:“你方才说了句甚么?”
又连忙含糊改口:“啊,我说,那也得她肯要你啊,万一她嫁了人。”
萧孑清隽容颜顿时铁青,狠一挥马缰:“尝了爷的味道便是爷的女人,除非我不要她,她若胆敢再与谁人好,会有办法叫她好看!”
“呱——”
话音才落,天空中忽然直掠而下一幕苍影。举目远眺,但见是汉军营里驯化的信鹰,不由扬手把落下的纸笺接住。
“数千匈奴铁骑三更突袭,别雁坡方圆百里全数覆没。”寥寥两行字,是张嵇亲笔所书,只看得眉峰兀地一凛。低头再看戒食,语气便顿生了冷意:“我问你,你刚才那句说了什么?”
那凤眸冷长,目中煞气像能把人杀死。戒食打了个哆嗦,知道瞒不住,怕见死不救要被这厮打,干脆豁出去反将一军道:“我说她回不来了!不是你心心念念要把她甩掉?你要是真心想带走她,多少个法子也叫你把她弄走了。你自个绝情不带,老子要带了,回头还得挨你煽瓜子。我这不带了吧,你又责问我。师哥,我他妈在心里就是一坨-屎!”
一边说,一边运气丹田气快步往前颠。
眼前掠过八年前的屠宫一幕,似又看见那个迤着小宫裙凄惶奔走的小女孩儿。萧孑磨了磨唇齿:“……活着还是死了?”
戒食步子一顿,吭哧应道:“活着。她把她阿耶阿娘送走,自己没马儿骑,就抱着小箱子到处乱窜,后来被匈奴人一个铁环扣住脖子,虏走做人-奴了。”
回头看了一眼师哥隽冷的颜,有心叫他良心再不安,便又继续浇了桶油:“千真万确,我当时就躲在窖子里,等人走光了才敢出来。天微亮的时候那些莽匪收了场子,看见她脖子上带着铁环,额头也被画了记号,挤在一群女人堆里推推搡搡着走出来。就那么一张漂亮小脸,别说百来个女人,就是一千个里面,我也能一眼把她认出来。听说匈奴人都好涩,生得那么美,指不定半路上就被糟蹋了,活不到地儿。”
“不论哪国将那小丫头寻到,梁皇皆用七座城池换她性命……”
一路上听到的坊间蜚语又在耳畔回荡,本还在担心慕容煜抓她要挟,但去了匈奴也好,天下再没有人能把她寻到。
左右不过是萍水相逢般蜻蜓点水,他原意也是要毁她,缠他的也是她,他并没有真正想过要娶她为妻,而她亦不符他心目中妻子模样。
那冷意忽从心底贯穿,萧孑持缰的苍劲指骨蓦地收紧:“驾——”一句话不说,脸色阴沉沉地往前打马。
“不过你现在回去救她也来不及,都过去快两天,兴许这会儿早就被拎出来弄了。不过也未必,她脸脏,我看见她在地上抓了把泥……”戒食尚在身后咕咕叨叨添柴煽火,待一抬头,才明白过来他根本就没打算去救。
啧,天底下最无情无义莫过师哥。
想想那小妞一颗心巴心巴肺地爱了这鸟-人,实在也挺可怜,嗫嚅问一句:“师哥……那就,真就这样白好一场了?”
“既然已出大漠,今后世上便没有这个人,但把嘴巴给我闭严实点。”萧孑嗓音沉得很低,那垂肩的墨发被夜风拂上脸颜,看不清凤眸中隐匿的情愫。
修劲双腿蓦地夹紧马腹,一袭青袍翩飞,凛凛英姿瞬间便驰去数百米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