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榷场辰时初开市,至晌午最为热闹。
那皮货、珠玉、青白盐琳琅满目,商客往来穿梭间,汉人与胡人的吆喝声交杂起伏,别有一番塞外风情味道。
正中间一个卖绸缎的摊子,摊前绸缎丝滑如流云,艳艳如虹彩。比布好看的是摊主,二十一二公子颜无双,眉间轻点一珠青莲,身披玉白花地长袍,放言若遇有缘人,一匹布只须一文钱。中原的丝绸可是番人眼里的金贵,一文钱那就等于不要钱,一时间吸引来姑娘们争相围观。
“公子这匹布怎么卖呐?”
“嗤嗤嗤~~他不答应人。”一个个推搡着,这个低头补妆,那个媚眼抛洒,都想要勾取摊主的注意。
一早上都审了二十多个姑娘,没一个对得上话。属下有点无奈地皱着眉头:“大皇子限主上半个月内抓回萧将军,抓不到就不要回去见他。这样大海捞针,主上当真确定能找到那个丫头嚒?”
这些年梁国出了个战王萧孑,周边诸国不敢轻易冒犯,那梁皇自以为功成名就,便有了享乐的念头,渐渐看秉性嚣张的旧将不爽,有了过河拆桥之意。再加逖国贿赂梁臣,暗地里多方挑唆,这才有了今次这一棋局。
本是件一箭双雕、坐收渔利之事,不仅三座城池可得,还可以把劲敌弄死,结果眼睁睁让人跑了,到手的三座城池泡汤。眼下逖国正值诸子争权之际,大皇兄慕容烟对此大发雷霆。慕容烟与慕容煜乃一母同胞,母妃都是汉人通婚的郡主,两个人一荣皆荣、一辱皆辱,慕容煜对此也十分头疼。
那日将各个道口阻塞,结果守了两个晚上依旧不见人影。后来派属下进去搜寻,却在一处土丘旁看到新鲜的水袋与一枚少女的木簪,他猜就是有姑娘后来把他接走了。那个自私自利又诡诈绝情的萧孑,他仗着有一张英俊的颜骨,为了活命甚么做不出来。慕容煜长到六岁上才知道区分男女,小时候就没少被他迷惑,不然也不会抱住他、被他往后一甩,掉进池子里成了瘸子。
慕容煜闻言微皱起眉头,他的眉心今日画着一株青莲。眉心也随他的心情而画,倘若心情好,色彩便明艳,譬如那天溜萧孑,额上就是一枚红叉;倘若心情阴郁,那勾勒便阴沉,譬如此时青莲。
慕容雨道:“这大漠遥遥,莫不是大海捞针?莫非尔等还有甚么更好的办法嚒?”说完继续悠悠然摇着玉骨折扇,他最不介意就是美色被人围观。
“是极,是极。我师哥那人洁癖,旁人穿过的衣裳他都不爱碰,势必要胁迫姑娘给他买。雁门关外放眼就这一个榷场,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胖子捣着光脑袋蹲在地上,这些天风餐露宿,还要顿顿挨打,那十七岁小胖脸上看起来好生幽怨。
慕容煜冷冷地觑了他一眼:“办法是你想出来的,须得给本王看仔细了。但凡看漏一个,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他说得是手下,其实却是那只铁质的假手。一边说一边照胖子脸上盖下去一戳,顿时打得胖子眼冒金星。
心里把师哥恨得要生要死,但见一位红裙子姑娘走过来,瘦瘦长长的,连忙哭丧着脸伸手一指:“这个、这个看着也像。”
慕容煜挥挥手,那姑娘当即喜滋滋地被两名侍卫带走。
胖子正要再指一个,却忽然见那人群中摇曳走来一道纤清的女儿娇影,个儿并不太高,头戴一顶小幕篱,手上揪着个看起来很重的大布袋,把身体都弯成了小柳儿。走到栏墙下看告示,筱风把她围纱吹起,看见俏皮的小鼻子下红红轻咬的唇儿。
胖子远远看着,那才出口的声音顿时一骨碌咽了回去——他是醒尘寺里最过目不忘的和尚,一眼就知道当日被师哥“顺走”的是这个。
连忙捂着肚子“哎唷哎唷”叫,说肚子痛,保不住要拉-屎了。
“死开。”慕容煜厌恶地皱起眉头,伸出玉白裤腿一脚把他蹬开,叫属下带去墙角解决。
芜姜仰目看着告示墙,那斑驳的墙面上其实没有任何抓萧将军的文书,一切都是谣言,她故意唬骗的子肃。只有一张母妃的画像,螓首蛾眉,妩笑嫣然,八年过去,那昔年容颜在秋日尘沙下依旧美得羡煞苍生。
许多的味道,看不见就不想念。芜姜贪婪地凝着母妃的画像,又忽然闭眼转身,离开不再回头。
她的心底因着这张画像便不那么紧张,时光荏苒把人面异,她和她的母妃早已经不再一模一样。只要不是当年照顾过自己的旧宫人,大抵不会轻易被人看出端倪。便把刘海往眉尖拢密,依旧泰然自若地往前走去。
那前边摆着个摊子,摊前围满了风姿百态的女人,听见谁人在喊“绸缎不要钱”。芜姜低头看了眼身上褪旧的布衣,青春少女的年纪总爱美丽,脚下步子便不由衷地随了过去。
驻足在摊前,眼目把绸缎扫量。
一股清野的芳香缱绻微风拂面,慕容煜低头看见面前多出来一名娇俏的小姑娘。她头上戴着幕篱,幔纱下只露出来一珠嫣红的小唇,微抿着,执拗惹人疼。他的视线便被吸引过去,蓦地想起那日黄沙飞扬下疾驰而过的娇影,便由着她看来翻去。
芜姜看了半天,终于看重一块青玉色的缎子,便抬起头问:“你这布匹当真不要钱嚒?”
哦呀~连声儿也这般清澈,勾人咽喉深处干渴。
慕容煜便来了兴致,他把铁手藏进摊板底下,半倾着身道:“当然要钱。但若姑娘与在下有缘,那就只须一文……只看你与我是不是有缘人耶?”
他说着把扇子挑开芜姜的幕篱,打量她里头的脸面。但看她眉眼澈澈,小嘴儿樱樱,微皱着眉头似乎还有些讨厌自己,便有些意犹未尽:“姑娘好像在哪里见过?”
芜姜低头掏了掏荷包,心思却不在他这里。她是个小气鬼,贯日里卖羊粪的钱她都存在小金库里舍不得花,上午被子肃郁郁眼眸看得良心都过不去,这才咬咬牙掏了十几个小铜板。
芜姜数了数,想给阿耶阿娘也来一身绸缎,便问道:“倘若是有缘人,随便买几匹都是一文吗?”
“当然,只要你是,那么你买一匹就是一文,买两匹就是两文,十匹嚒~就是十文……”慕容煜眯着狐狸眼,把他举世无双的美貌贴近芜姜的脸颊。他想看她眉尖是否落有红痣,那日黄沙漫天,他只记得她眉尖一点嫣红。但她今天梳着密密的齐刘海,他看不见。
那纤长手指勾弄着扇柄,想要把芜姜额前的软发拨-弄。芜姜只觉得道不出一股魅香扑鼻,这才定睛看了慕容煜一眼。
呃,她忽然寒毛一悚。
木怔怔地眨了眨眼睛道:“公子,你看起来甚是美丽。”
慕容煜听了心情甚好,他想,就算是这丫头作死救了萧孑,他也许因为她的赞美也会让她死得很快乐。
“当然,世人皆赞我的美貌冠绝古今。不过你也很美,我们看起来好像很有缘,”慕容煜指尖磨-捻着芜姜可人的小下巴:“莫非在下有曾在哪里见过姑娘嚒?
“噗——”芜姜把大布袋塞进慕容煜的怀里,像是没听见他末了的一句话,蹙着眉头很为难道:“但我只够买三匹,我只有半吊钱,剩下的还得去兑青盐呢。你帮我看着东西可好?我买完其他的就过来选绸缎。”
慕容煜还没答“好”,只见一股清风携带少女芬芳已经从身旁掠过。
太难挑了,芜姜想。她想起喜好所有漂亮之物的妲安,决定还是暂时给子肃打扮得清朴点。
粗布摊子上的小贩见客人来,问芜姜要买多长。
“他身长八尺,你看着裁。”芜姜低声回答,买完布又走去更远一点的药材摊上。
“冰片、麝香、马钱子,全是治骨伤的药……还身长八尺……妈的,除了那没情没义的师哥没别人!”
胖子猫着腰跟在芜姜身后,一骨碌就不见了影子。
慕容煜眯着狐狸眼看芜姜走过来又走过去,那娇娇拧拧的腰儿臀儿当真可恶,真想把她抓过来一口吃掉。
“这姑娘常来,打小有点耳背,公子既是她有缘人,不如直接追她过去。”旁边一位卖土豆的摊主以为他怅然,好心帮着解释。
慕容煜便弯起嘴角问:“这位大伯你知道她从哪里来?”
老汉摇头:“总在附近几个部落。”
这不是废话嚒?跑丢了萧孑,暂时还瞒着父皇,周遭几个部落都是逖国的附属,只能低调找。倘若把风声闹大,传回去被几个皇兄知道,那便等于自掘坟墓。慕容煜容色阴沉下来。
眼看着芜姜手上挂一摞药包,肩匹一挂青布,怎生得越看越像,便冷声问身旁侍卫:“那冬瓜呢?去把他给本王找来。”
“是。”属下领命而去,半圈后回来,气喘吁吁地弓着腰道:“不好了,给那小子跑了!”
“跑了?”慕容煜回头一看,但见那夹缝里哪里还寻得着半个人影?再一转头,刚刚还在视线中的芜姜也不知道去了哪儿,顿时气急败坏地羊粪一扔:“快去追,把刚才那个小妞给本王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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芜姜一路疾骋,只觉得很远的背后似乎有个冬瓜球在滚,频频回头去看,却又不见甚么影子。想起榷场上那个魅香蛊惑的玉颜公子,他以为自己不记得他,其实她一看见他的狐狸眼就记了起来。猜他必然不怀好意,还怕萧孑被他嗅到踪迹,便一路绕啊绕,直到天黑了才回到别雁坡。
她家的院子杵在僻静处,落日后天际昏幽,只有几枚萤火虫在栅栏旁稀稀点缀。看到阿耶坐在木桩上,磨着寒光闪闪的砍刀,厚重的嗓音问萧孑:“打战的?”
“嗯。”萧孑半倚着矮凳,正用完好的一臂在劈着小柴火。阿娘端汤出来,先给他递一碗,再给阿耶递一碗。
“你欺负了我家姑娘?”阿耶磨着凛冽的刀尖,又问。
近日匈奴蛮人频繁骚-乱,头领叫壮年们夜里也配合骑卫队轮流巡逻,阿耶年轻时的砍刀又派上了用场。
半天没有听到回话。
芜姜怕萧孑惹阿爹生气,正要自己解释,复又听阿耶继续道:“打了败战,成了叛国的逆子,那雁门关镇兵重重,今后回不去故土。年轻人,你在汉地的老家可曾遗有家室?”
芜姜口中的话便又骨碌咽了回去,暗暗支着耳朵等待他的回答。
“只身一人,不曾有过任何妻室。我的命是她捡的。”
“咻——”
阿耶终于把砍刀插回了刀鞘,厚-硕的身躯从矮凳上站起来。依然对萧孑疏冷着,但眉眼间到底有了暖意:“那就留在这里。我的女儿既然把你带回族中,今后她就是你的人,你要为她的生息而负责。肋骨伤了便不要太用力,小心落下病根。”
萧孑应了声:“是。”他看起来好像并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却也在尽力克制着那与生俱来的冷淡。
芜姜便悄悄掖了掖嘴角,这一趟总算跑得没那么冤。
“咳。”轻咳了声嗓子,从马鞍上跳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