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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埋首在渔舟颈间 ,柔声道:“我曾自诩早慧,遇到你之后才发现脆弱得不堪一击。见你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点子,初时以为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可是后来又见年长许多的钟离怀瑾和你交好,连为官数载的退之都对你赞誉有加,那时我隐隐感觉到了你的不同寻常,却始终没想明白到底是哪儿不对。这三年来,我时常忆起在宣阳城的点点滴滴,一遍又一遍地临摹你的字迹和画作,终于明白了那些不同寻常是是世事洞明,是人情练达,而这些没有一定阅历是不可能拥有的。”
他拥紧 了怀中呆愣住的女孩,勒得渔舟有点疼:“我想了又想,最终发现你所有的变化都是在那个大雨下疯了的夜,不是你心灰意懒之下的性情大变,而是我真的将她杀了。我曾在相国寺为你点过一盏长明灯,巧遇了无题大师。他说我本是命犯桃花的天煞孤星,六亲无缘,刑亲克友,幸而有贵人相助,才得以逢凶化吉。他讨要了你的生辰八字,大笑离去,状若癫狂。”
“这些无稽之 谈,你也信。”渔舟苍白着脸说道。
他将唇印在渔舟眉心,轻声道:“好,我不信,我的命中贵人。”
气得渔舟伸手挠了他一把,恼道:“什么贵人不贵人的,你干脆把姑奶奶抓去你们府镇宅辟邪好了!”
“休得胡言乱语!”他抓住渔舟的肩膀,厉声喝道,“这话……这话你再也不许说!听到没有!”
身为刑部侍郎,什么样的家宅阴私没有见过?他曾见过心术不正的富贵人家,听信术士巫师的花言巧语,把自家命格极贵的女孩关在府中镇宅,一生不得自由。
“我就是随便说说而已。”渔舟嘟囔道。
“你要好好的,这一生都好好的。”他抚着渔舟的背低叹,“否则,担惊受怕,备受煎熬的会是我。”
“遇到借尸还魂的妖怪不是应该马上捉起来,然后用火刑伺候麽?”渔舟笑问。
“你真是话本子看多了。”他揉着渔舟的头发勾唇笑道,“我的人,太傅府上的小姐,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
“仗势欺人。”
“我若是仗势欺人,你如今就该在宣府,而不是天下楼。”宣竹苦笑道。
次日,渔舟搬回了蒹葭苑,太傅府中依然有一个归舟,夜里来给渔舟行过礼的归舟。人是何时带走的,到底是去了宣府,还是去了刑部大牢,因父兄瞒得紧,渔舟一概不知。
《踏莎行》的第三次整理已近尾声,太傅提了不少意见,渔舟犹豫了很久,到底没有添上父亲的名字,不过请他做了序。终于完成了西门先生的遗志,心中轻松了不少。
西门先生一生六十余载,半部《踏莎行》,本来成就不该止步于此,不过是困囿于红尘俗事,令人唏嘘。不过,晚年尚有弟子继承衣钵,又修撰了半部《踏莎行》,还有当世大儒作序,又令人感到欣慰。
就在渔舟逐渐悠闲下来的时候,西门氏当家人、西门先生的庶弟西门景前来拜访。能从一个庶子变成当家人,其手段不得而知。只不过不知是从哪儿得来消息,知道了游学掌门千帆在太傅府做客。
渔舟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过半百却没有依然红光满面的老者,长相非但不是尖嘴猴腮,还有几分富态的圆 润。
“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先生果然是龙章凤姿。”西门景谄媚的话顺口就来。
“好说。”渔舟冷淡地应道。
“数日前有幸听到先生振聋发聩的‘非战’之说,终于见识到了何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佩服之至,佩服之至。”西门景笑道。
“西门大人不妨有话直说。”渔舟单刀直入,抖落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敢问先生如今在哪高就?”西门景摸着鼻子讪笑着道明了来意。
“暂时赋闲无事。”渔舟淡淡地道。
她忽而想起黄二曾说过西门氏意欲投靠褚相,估计是想招揽自己去做投名状。身为求贤榜榜首的游学掌门,的确是“送礼”的不二人选。
果然,西门景捋着胡须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大丈夫抱经世奇才,岂可空老于林泉之下?如今政通人和、国泰民安,朝廷选贤举能、量才录用,圣上雄才大略、宽以待民,天下有识之士观时而动,纷纷涌入燕京,及锋而试。先生师从亡兄,师出名门;受教于寒山书院,学富五车;后又游历于北俄,见多识广,博学多才。以先生之才,应当机立决,出将入相,立不世之功。”
“褚相求贤若渴,久仰先生大名,常言‘诸将易得耳,至如千帆先生者,国士无双’,今特差遣景前来请先生入府。常言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素闻先生鉴机识变,若能效力于褚相,飞黄腾达、光宗耀祖指日可待!景不求先生闻达于诸侯后可提携一二,实在是常常念及亡兄旧恩,不忍游学衣钵埋没于草野。”
“谢褚相抬爱,千帆本该遵从,只是才疏学浅,做惯了闲云野鹤,且于社稷无寸土之功,受之有愧。”渔舟似笑非笑地道,“千帆有一问,今日大人莅临,是褚相之意,还是大人之意?”
“这……这自然是褚相之意。”西门景讪笑道。
“有此良机,西门大人能够想到千帆,千帆感激不尽。既如此,那么千帆也不得不见死不救。”渔舟意味深长地说道,“关于游学,世人皆知有两句话:其一,上不跪九五之尊,下不拜达官显宦,三国三十六州七十二郡任其逍遥,且所至之处,国士之礼厚待之;其二,乱世出,盛世隐。贵人多忘事,西门大人大概只记住了其一,忘了其二,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倘若千帆依你之言,进了丞相府做幕僚,不小心遇到了圣上,或者是圣上心血来潮问起在下,那么褚相会如何作答?又会如何处置?”
西门景惊得目瞪口呆,吓得冷汗涔涔。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因此,不会有乱世,只会有乱臣贼子,西门大人可懂?”渔舟低呷了一口茶,神闲气定地说道,“据悉,自从恩师故去后,西门大人很是快活,整顿阖府,官运亨通,如今又遇到了贵人,春风得意。常言道‘富贵险中求’,西门大人为了飞黄腾达,押上阖府上下三百口的性命,赢了自然可以光宗耀祖,享誉百年。可是,倘若输了呢?后果谁来承担?三百口,那全都是活生生的生命啊。”
“今时不同往日,西门大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代表着西门府。数代先人的努力,才得以成就今日的书香门第。有时当家人一不小心行差步错,整个家族便跌落深渊,先辈的沉淀与积累化为过眼烟云。”渔舟摩挲着袖边的花纹漫不经心地说道,“当年恩师病故,千帆最先往燕京发了讣告,可结果呢?直到下葬,无一人前去吊唁,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西门一氏死绝了呢!今日,西门大人既然打着关爱后生的幌子提起了先师,那么千帆就不得不将话说得明白一点。他日,倘若西门氏到了万劫不复的地步,千帆虽籍籍无名,但是替师清理门 户的能力还是绰绰有余的。曾经恩师做不了的事情,我能做,还很乐意做,比如大义灭亲。危言耸听也罢,肺腑之言也罢,这些话我只说这一次,望西门大人好自为之。”
非但未能说动渔舟,还没一个后生不轻不重地敲打了一番,实在是面子里子都丢了个一干二净。
西门景脸涨得像个关公,讷讷半晌说道:“太傅府今非昔比,先生岂不闻‘贤臣择主而事,禽择木而栖’?”
渔舟笑而不语,端茶送客。
西门景只得作罢,悻悻而归。
不久之后,安公公不知从何得知了此事,将此事当成了笑话说给圣上听。
“千帆先生辩才无碍,西门大人算是遇上硬茬儿了。”安公公笑道。
“脑子是个好东西。”圣上掩卷笑道,“褚相的妻舅不是喜欢吃黑面郎麽?你明日去向他讨一只脑袋,要又大又圆的那种,早朝之后送到西门景府上去。朕都没招来的人,他褚游就能请得动麽?西门景这一把年纪也是白活了,竟然不如一个小姑娘看得通透。”
“老奴记得,吏部前些日子递了折子上来,专为官员循资升迁一事……”安公公笑眯眯地说道。
“驳回,直到什么时候里面没有西门景的名字了再呈上来。”圣上冷笑道,“让其他官员也看看走旁门左道的后果。”
“奴才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安公公踟躇道。
“但说无妨。”
“千帆先生才智过人,盛名在外,只要一日赋闲在家,想要招揽她的人就一日不会死心。”
“朕不是不想用她,而是尚未想好该如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