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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敲打着窗户 ,声声作响。宣竹拿着手中的休书在灯下看了又看,似乎想看出一朵花来,最后的姿态却只能是沉默。
乍眼看去的瞬间,他 沉静优雅端坐的姿态,仿佛以一种天荒地老的姿势,暗示他所不能言明的一切情绪。滴打在檐瓦上的雨声,仿佛也化为那夜屋外熙攘吵杂的人群喧嚣。然而一切似乎都变的不再重要,不再吵闹,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人而已。
他闭着眼睛 都能背出那冰冷的二百一十个字:
盖说夫妻之缘,伉俪情深,恩深义重。论谈共被之因,幽怀合卺之欢。凡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夫妻相对,恰似鸳鸯,双飞并膝,花颜共坐;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二体一心。两载结缘,则夫妇相和;两年有怨,则来仇隙。若结缘不合,想是前世怨家。反目生怨,故来相对。妻则一言数口,夫则反目生嫌。似猫鼠相憎,如狼羊一处。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以求一别,物色书之,各还本道。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上面的字迹与他的一模一样,还戳盖了官印。他的枕边人何时有了这样厉害的本事,他居然不知,真是该死。
“小舟,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你都走了,我欢喜给谁看?”他轻声呢喃道,手中的休书越攥越紧,灼痛眸子,也灼痛了心。
手一颤,休书无力地从手中滑落,飞向灯盏,闪出耀眼的光芒,碍眼的东西终于开始化为灰烬,心中升起一阵短暂的欢愉,可这欢愉一闪而过,袭上心头的却是恐慌,手忙脚乱地去捞,烧灼了半个手掌也不觉得疼痛。
关于她的东西,自己手中所剩无几,连这封可恨的休书竟然也珍贵不已。她不擅女红,因而自己的身上没有她亲手缝的一针一线,没有手绢,甚至连扇坠都没有;她性情懒散,因而相离半年,仅有家书十余封,从最初的滔滔不绝到后来的只言片语。
别人问起,他从来都是坦荡地说家有娇妻,然而很少有人相信,因为他竟然拿不出证明之物。
当当归回来,将半个人高的账册交给到他手上的时候,他就知道坏事了。果然紫苏没几日空手而归,证实了他的猜测,也打破了他的幻想。
他等了她那么久,终于把人盼来了,可是半句话都没说过,一面都没见过,就这样彻底地消失了。
来不及与澹台未晞算账,他派人四处寻,疯狂地寻,几乎将燕京翻了个底朝天,丝毫没有发现她的影子。
他以为她会回宣阳城,于是不眠不休地去了宣阳城,可结果呢,人去楼空,绝雁岭她的衣物都不曾剩下半件,唯有小书房那半壁冰冷的话本子证明她曾经在这里生活过。
宣阳城一同消失的还有茯苓先生和钟若瑜,茯苓先生后来在他燕京的府中等他,而钟若瑜却杳无踪迹。
到那时,他才知道原来西门先生故去了,原来她曾给他写过两封下落不明的家书,原来她真的走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天下楼她没有要,汇通天下她也没有要。为了斩断与他的联系,她竟然走得如此决绝。
他一度以为自己家贫如洗,上京赶考的盘缠都是喜欢去天下楼喜欢听说书的百姓们的捐助。可事实呢,她早已为他谋得万贯家财。
他一度以为自己娶的是一个有点小聪明的村姑,可事实呢,她手眼通天,胆大妄为,无法无天。
他一度以为自己可以给她荣华富贵,可事实呢,她并不稀罕。她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万贯家财,也可以毫不留情地舍弃前程似锦的夫婿。
他不敢去想那个与她并肩同行的人,他日若能再相逢,必是不死不休。可是,他费尽心思,动用了所有的力量,查了又查,居然找不到钟若瑜的丝毫踪迹,即便是作为他好友的褚进也不知道他到底去哪儿了。
与渔舟相伴两载有余,宣竹却再也不敢说“了解”二字,那时懵懂的情感,分不清是感恩、崇敬、仰慕还是爱恋,还天真地以为一直守着她就可到地老天荒。
曾经不懂爱恨情仇的自己也以为报平安,真的只是写上“平安”二字,所以那时他从不曾在书信中写自己在京中的种种遭遇,他总以为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亲自慢慢说给她听,可现实却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现在他懂了,后悔了,她却不见了,真是讽刺。
他真的知道自己错了,错在为了仕途,没能留意过她的点滴变化;错在那夜喝了酒,信错了人,喝了不该喝的东西;错在太过想她,竟然迷糊中认错了人;错在没能将她牢牢锁在身边,日夜相对……
府中的下人审了又审,终于从看门小厮口中挖出了她留给自己的六个字:我走了,不必寻。是啊,不必寻,因为你知道我会寻不到。
府中的正堂挂着两样东西,一样是她的画像,从今往后,府中的人可以不认识宣竹是谁,却不可以不知道府中的女主人是谁。另外一样是那名小厮的骸骨,二百零六块,他亲手刮的,也是亲手用珍贵的天蚕丝缝制的。
瞧,皇上多有先见之明,竟然给了他一个刑部诸事的官,仅仅一个渔舟就可以逼得他嗜血成性。刑部没有他审不出的案情,因为那些审不出话的犯人全都竖着进来,横着抬出去了。
虽然宣竹性情中的阴暗与嗜血全都暴露无遗,然而有些人他却动不得,比如或许知道她去向的茯苓先生,又比如那些曾经服侍过她的人。倘若他们也不在了,恐怕再也没有人知道她曾经在自己的世界里是那样鲜活地存在过。
都说得了痨病的人活不长久,然而在她的照料中宣竹活了下来,如今他相信自己可以活得很久,很久。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再也不需要四个孩子来提醒,他变得比任何人都要爱惜自己。一切的一切,只因为他得用余生去寻她,上穷碧落下黄泉。
生活寡淡地没有了任何盼头,除却上朝、去刑部点卯、狱中审案,余下的时光宣竹全都窝在府中,府中的一草一木,全都是他亲手所植,它们的模样与绝雁岭中的宣府别无二致,只可惜她院中的那棵八月桂和后院的那棵枫树,无论他如何寻觅,再也没能找到一样的。一切都变成了她喜欢的模样,府中的下人也都是绝雁岭的旧人,只希望她能够早点回来。
不知道她去了哪儿,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更不知道她银子够不够使,这些都是他不能忍的,如今却又不能不忍,因为他还不够强大,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探寻她的足迹。
因此,汇通天下还是汇通天下,天下楼却不再是天下楼了。他将天下楼变成了一个买卖消息的地方,所有关于她的消息都可以到楼中卖出个好价钱。
绝雁岭父母的墓碑上,他在落款处添上了渔舟的名字,亲手操刀,一笔一划地雕刻,“渔舟”二字与他的名字肩并肩,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不是时下简单的宣渔氏。他用这种无言的方式昭告世人:渔舟是他的结发妻子,只是他的。
至于澹台未晞深夜被送回府中后如何了?并没有如何,还好生地活着。宣竹说,有些人得留着,好生照看着,否则谁来证明他的清白?
第二天,澹台未晞那京兆府尹的姑父上门讨说法,窃以为好事已成。
宣竹冷笑道:“宣府永远只有发妻,而她的名字只叫做渔舟。贵府若是养不起澹台小姐,将她送到宣府为奴为婢也是使得的。”
从那以后,宣府再也没有让妙龄少女进去过,也没有莺歌燕舞,甚至连年轻的奴婢都没有。
从此,朝堂多了一个冷面的刑部主事,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冰冷得没有丝毫感情,如同一柄带着寒光的利刃,圣上指向哪儿,他就砍向哪儿。平日里,无事不上朝,无事不出府,文武百官皆以为他病弱,只有府中的旧人知道他只是活成了渔舟的样子。
虽然他还是弱不禁风的样子,然而每日跟着武师练功夫,不能像几个孩子一样飞檐走壁,但身手却已十分敏捷。
经手案子与日俱增,心狠手辣的恶名也甚嚣尘上,犯奸作科知道他油盐不进后,由最初的恐吓,渐渐变为层出不穷的刺杀。
如果说大燕朝最值钱的项上人头是圣上,那么屈居第二的非宣竹莫属,甚至有不明就里的“客人”带着万两黄金到天下楼,想让天下楼帮忙悬赏高手去刺杀他。
其实,他也并未做出什么太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不过是逼着叔父一家上吊自尽,不过是把府中的小厮剔了一副骨头,不过是杀了几个为虎作伥的皇亲国戚。每次澎涌而出的血液都能让他那颗死寂的心,稍稍跳动,稍稍平静,稍稍满足。那些血红,带着温度的液体,让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还活着,不是行尸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