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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戒尺,一本讲义,几条长凳,这便构成了简易的私塾。
或是为了图个新鲜,或是为了识文断字,或是为了光宗耀祖,开学那天村里所有的男孩都到齐了,一共有十五人。身材高矮不一,年龄参差不齐。最小的才四岁,最大的十三岁,那就是渔舟,也是唯一的一个女孩。
渔舟本来希望能够带动村里其他女孩上学,可惜令她失望了。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尤其是女孩,五六岁便学着端茶倒水,七八岁开始补贴家用,喂养鸡鸭、喂猪、采猪菜、捡柴、缝洗衣服、打络子、纳鞋底等等,十三四岁又忙着绣嫁妆,相看人家,哪会想到上私塾,即便想,家中长辈也不会允许,读书那可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才能拥有的荣幸。女儿是别人家的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种思想根深蒂固,一人之力又岂能改变?
“万恶的封建社会,万恶的封建思想。”渔舟低声碎碎念,并摇头晃脑做出诵读《三字经》的认真模样。
台上抑扬顿挫领读的年轻先生锋利的目光立刻瞟了过来,渔舟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
本来开学三日后,渔舟懒病发作,也不欲鹤立鸡群,便不想继续去学堂了。
竹先生倒是未曾出言挽留,只是顾影自怜般地轻叹道:“小舟,我要是在讲课的时候突然犯病了,当如何是好?”
他年前咯血的模样给渔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且雪天路滑。渔舟到底还是被他打败了,只能认命地当起了他的书童。
她所不知道的是,竹先生之所以要她陪伴着,仅仅是极为享受往返学堂时渔舟挽着他的胳膊,踮着脚给他撑伞的样子,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刻钟,一不小心却可以一起白头。也喜欢听她在散学的路上,神采飞扬地讲起学堂中的趣事,那眉飞色舞的模样煞是有趣,一颦一笑皆令他怦然心动。
业已立春,然并未迎来草长莺飞,花红柳绿,只是大雪终于停歇了,可是不过阴沉了三五日又飘起了雨,阴雨霏霏,湿冷袭人。
提起宣竹这位无偿的启蒙先生,桃花村的村民自然是交口称赞,引以为傲,隔壁村的村民羡慕不已,邻村的先生恨得牙痒痒,也不知暗自咬碎了几颗银牙。竹先生自然是招人恨的,别村的先生都是宗族捐助钱财、学田,聘师设塾以教贫寒子弟,哪像他这般分文不取,这一传颂,再一比较,高低立下,自然有了伤害。倘若竹先生家境富裕道也罢,偏偏还一贫如洗,人言可畏,这让别村的先生如何讨生活,脸面往哪儿放?
任外面流言四起,蜚语四散,竹先生不动安如山,照常授课读书,颇有几分世外高人的风范,引得乡绅们纷纷刮目相看。
渔舟也老老实实地扮演着乖乖学生,对外面的传言一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模样,如此夫唱妇随,谁人不赞一声“大善”?
有人在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人在的地方就有纷争,有人在的地方就有人情往来。渐渐地,有邻村的村民走了里正的路子,将自己的孩子送入了竹先生门下。
竹先生本着“有教无类”的思想,自然是来之不拒,多多益善。
先河已开,后面滔滔江水接踵而至,只要想让孩子开蒙的,只要与桃花村村民沾亲带故的邻村人都将孩子送入了竹先生门下。启蒙人数暴增,由原先的十几人至三十多人,坐满了整个祠堂。甚至有乡绅慕名而至,闲坐旁听,时而颔首,时而微笑。老少齐聚一堂,摇头晃脑,蔚为壮观。
“衣食父母”都跑桃花村去了,邻村先生这时候哪还坐得住,口诛如石沉大海,自然接下来就是笔伐。都说文人迂腐,倒也有其可爱之处,为了显示自己高人一等,纷纷拿出家中珍藏多年、为数不多的宣纸致信竹先生,内容大同小异,先是客客气气地问候了竹先生的先父、先祖、现状,感叹几句世事无常,然后笔锋一转,拿出长者教训后生的口吻,或是举例子,或是打比方,含沙射影地指出竹先生这种抢人饭碗的行径是不对的,最后还宽宏大量地表示只要竹大少知错能改,彼此还是好邻居,可以和睦相处云云。
于是,渔舟每日散学后便多了一件消遣时光的趣事——扯着嗓子抑扬顿挫地念各位先生的“讨伐书”。时不时地蹭到竹先生的面前,对每位先生的文笔、字迹评头论足,颇有几分指点江山的气势。
竹大少无暇理会这些“声讨”,倒是爱极了渔舟转着明眸点评的灵动模样,偶尔兴致来了,还会认真与她探讨一番。说来也奇怪,似乎每每与她探讨过后,必有所悟,必有所得。
其实,渔舟热衷于翻阅“讨伐书”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轻似蝉翼白如雪,抖似细绸不闻声”的宣纸在她眼中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从此,文人墨客在渔舟的眼中,除了迂腐,还多了一个词——败家。
“流言止于智者”这话也未必全对,就像竹大少的置之不理,非但没有让其他村的先生们停歇,反而愈演愈烈,在此事上似乎宣阳城的教书先生难得地达成了一致,看桌上雪花般的信函就知道他们的热情与决心了,这似乎从侧面论证了“同行是冤家”的这句古话。
言辞犀利,入木三分;人云亦云,众口铄金。
这一日,渔舟“例行公事”地翻阅来信,沉浸在如皇帝批阅奏章,君临天下的幻觉中乐不可支。
竹先生怕她笑岔气,劈手从她手中夺过信函,匆匆看过,顺手扔入了火堆中付之一炬。
渔舟清了清嗓子,笑吟吟地道:“先生,这事你怎么看?”
“人言可畏。”宣竹淡淡地道。
“还有呢?”她亮晶晶的眸子如沉浸在水中的星子,极亮,也极冷。
宣竹抿了抿嘴,微微一思忖道:“有人推波助澜。”
她端起水饮了一大口润喉,似笑非笑地道:“你说会是谁这么闲呢?”
“我叔父。”他垂眸,眼底闪过令人心寒齿冷的悲哀。
“孺子可教也。”渔舟打了个漂亮的响指,凑到他跟前问道,“那当如何?”
“又能如何?人微言轻,只能暂避锋芒。”他苦笑道。
“哎呦,我的大少爷,这可不该是你韬光养晦的时候,否则你前面好不容易赚的几分美名全都打水漂了。”渔舟拎着他的耳朵恨铁不成钢地道,“老娘还想着靠你吃香的喝辣的呢,你这风评如果坏了,三月如何进寒山书院,八月又如何参加乡试?”
他疼得直咧嘴,捂着耳朵低声讨饶:“小舟,轻点儿,那你说该如何,我都听你的。”
渔舟这才满意地松了手,勾唇冷笑道:“随风而起,扶摇直上!”
“好!”他从善如流。
“既然他们对竹先生慕名已久,何不大大方方地见上一见?据说鹧鸪山的千里莺啼,十里杜鹃堪称宣阳一绝,不知二月二的花朝节学生能否有幸随先生前去一观?”她狡黠地笑道。
他微微一笑,情不自禁 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细碎的温柔从眸光中倾泻而出,眼角的朱砂痣娇艳欲滴。
用渔舟不伦不类的说法便是,既然打算在花朝节技压群芳,舌战群儒,那便需慎重对待,好好筹备,以求一鸣惊人。宣竹将此事正式提上了日程,提笔给宣阳十里八乡的先生下了帖子,邀约众人于花朝节前往在鹧鸪山赏十里杜鹃,并在凤鸣径流觞曲水以文会友。除此之外,他还认认真真地将收到的“讨伐书”研读了三五遍,借用渔舟的话便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竹先生深以为然。
自从宣竹下战书之后,二人过上了一段平静的日子。
转眼已到正月下旬,风停雨住,太阳公公终于露出了笑容。
渔舟借着买书的名义去宣阳城卖画,置办笔墨纸砚、春裳衣饰不在话下。
在城中转悠了几圈后,她发现如今竹先生的大名如雷贯耳,茶楼客栈、街头巷尾,但凡识几个字的,自诩是文人的年轻人都在议论传说中的竹先生,毁誉参半,褒贬不一。
更有意思的是有人在宣阳城最大的赌坊——长乐坊摆下赌局,押下黄金百两赌竹先生在花朝节一败涂地,从者众多。渔舟大怒,护短的毛病发作,输什么都不能输气势,尽管心肝一阵一阵疼得厉害,她还是选择了一掷千金,几乎将所有的积蓄都押在了竹先生身上。
回家后,她忿忿不平地提起这事,一时没收住话题,不小心泄露了自己下注的事实。
前一刻还是面无表情听她絮叨的竹先生霎时阴云密布,阴测测地道:“好好说,你这次去长乐坊做什么了?”
“没……没做什么。”渔舟讪笑道,眸光四处乱瞟,寻思着如何遁走。
宣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冷笑道:“居然学会赌钱了,你倒是越来越有出息了!”
“我……我这不是为了你,咽不下这口气麽。”渔舟撇嘴委屈道。
“赌钱,为了谁都不行!”宣竹怒道,“还有,女子进赌坊成何体统!”
这次竹先生倒不再烧她心爱的话本子了,而是罚她抄十遍的《女戒》,直抄得渔舟生无可恋,严重怀疑惨淡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