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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事求是地讲,与三村农民的对话,要比与下岗职工的对话复杂和艰难的多。为了响应上面建设度假村,振兴地方经济的需要,柳树乡三个村的农民忍痛让出了祖祖辈辈憩息的耕地、山林、水面,由昇龙房地产公司租用了七十年。昇龙公司在平整了部分场地,砍伐了部分树木,建了几栋别墅,在平地建了围墙,在山林安了铁丝网后,就撒了手。把一个乱摊子摔给当地政府和三村农民。但这些地租了出去,三村农民和地方政府没有使用权,如果要使用,就要交费,昇龙公司就可以坐地收租;如果不使用,就造成了资源的极大浪费。如果工程进度顺利,游客多,说不定问题可以掩盖得住。可因为昇龙房地产公司撒手,问题就变得复杂起来。据我初步了解,昇龙公司并不是想独建度假村,因为费用太大,投资回收期太长,风险太大,而是先搭个架子,摆个姿式,引各路诸侯前来投资。
由于资金吃紧,这个事就拖了下来。
看来,度假村的问题不少。首先,公司实际圈用的面积,超过了租用的面积;其次,按合同应给农民的青苗补偿费、土地租用费等大部分不知去向。农民多次找乡里、县里未果,分别组织了三个上访团,由每户摊钱,到中央、省、市上访告状,到省、市的两个上访团已被信访部门劝回,劝回的理由是,省里对农民反映的问题非常非常重视,专门派了一个县委书记来处理此事。与此同时,省、市领导也严令我亲自接待,要求我站在“三农问题”这个政治高度上,务必给农民一个满意的答复。我听说到北京上访的农民连中央信访局的门都没摸清楚,如今正萎缩在火车站候车室里过夜,打算静坐新华门。如此事弄得中央领导“震怒”,月光县的影响就大了,省市必定更加恼火,所有的怒火必定往我这个县委书记头上泼,他们才不管我是不是新来的呢。这样以来,我的压力就更大了,处理不好,有可能重蹈前几任书记的覆辙,卷铺盖回家。
客观地讲,这个问题我是难以处理好的。我相信,就是换了其他的书记,恐怕也难以处理好。这个问题之所以久拖不决,不是有关领导不敢拍板,不是有关领导自身不过硬,而是背后的瓜葛太多,也不知里面的水有多深多浑,牵一发而动全身,弄不好就翻船。
事情到了这一步,无疑与昇龙公司董事长古汉科有关,古汉科是本地柳树乡人,据说精明过人,很早就拉出一个建筑队,靠这个建筑队起家,到省、市、县揽了不少的项目,工程越做越大,现在可以一次做十几栋住宅楼。他现在的政治身份是省政协委员、政协经济委员会副主任,市政协常委、政协经济委员会主任,县政协副主席,跟省市县方方面面的领导都打得火热(不知道还有没有更上面的关系),关系盘根错节。唤一个副市长就像唤一条狗,惹恼了他,县里的副书记、副县长他一句话就可以撤,市县组织部就像是他家开的。不说上面,只说月光县,县里发生的几起影响大的事件,如柳树乡党委书记柳顺平吃喝嫖赌、三村农民组团上访、下岗职工围堵县委、县政府、凌河大桥垮塌等都与他有关,矿业资产转卖也可能与他有关。他可以说是打开月光县这么多年如一团迷雾、始终乱糟糟的局面的一把钥匙。我相信,只要找到他,设法让他开口,月光县许多问题就会得到解决,月光县肯定就能摆脱历史包袱,轻装上阵。
可要做到这一步,比登天还难,省、市、县相关领导、相关部门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找他,他却杳无音讯。有的说跑到国外去了,有的说被大官保护起来了,有的说整容后躲起来了,有的说被人暗杀后,毁尸灭迹了等等。
我这个县委书记,还没到月光县,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想明哲保身都难。说好听的,叫受命于危难之中,说不好听的就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的环境担任了不该担任的职务,整天穷忙,疲于应付,有时甚至连消炎换药的时间都没有,弄得伤口还在化脓……。
跟农民对话的地点就在所谓度假村的一个草坪上,我就坐在草坪上,和大约一百多名农民谈心。这一百多名农民大都是成年男人,皮肤黝黑。妇女和小孩都在草坪外面站着,听我们对话。
一个代表说:“常书记,您刚来,我们不怨您。我们只给您提五条要求:一、昇龙公司究竟按什么标准给的钱?给了我们三村多少钱?这些钱都用在什么地方?二、昇龙公司究竟租用了我们三村多少地?协议上是多少?实际圈的地是多少?我们听说公司圈的地超过了协议上的地,究竟超过了多少?超过的部分为什么没人管?三、我们听说我们三个村的书记都在城里买了房子,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他们哪来这么多钱买房子?他们买的房子与租用土地有关吗?四、租地时答复我们说,建好度假村后,每户安排一人做事,这算不算数?五、您刚来,我们也不催您,您给个时间,什么时间答复我们?”
我笑着对陪着我来的乡党委书记柳顺平说:“柳书记,这三个村的农民都是我们的父老乡亲,你是他们的父母官,租地的事你最清楚,你给说一下吧。”
我一到任,柳顺平听说我负了伤,连夜拎着礼品和慰问金来看我,我坚决不要,柳硬要送给我,我只好收下。因为我给自己定了一个礼金礼品登记处理制度,凡是我收到的礼金礼品一律交纪委、监察部门登记,礼金设专户储存。礼品能保管的先保管,以后择机拍卖。不能保管的,如水果之类,就送给福利院。所以,我就将柳顺平送的东西交给纪委、监察部门登记保管去了。这柳顺平很有些“钻天打洞”的本事,前几任县委书记几次要免他的职,就是免不了。他的问题查来查去也都不了了之,总能“逢凶化吉”。如果不是我上任当天负伤,跳车后在六峰山镇派出所给县委打电话,搅黄了任免干部紧急常委会,恐怕柳顺平已经是县建设局的局长了。一个经济水平在全县所有乡镇中处于下游的乡党委书记,一下子就能坐到县建设局局长的位置上,可见他的能量不简单。说句迷信话,建设局长当不成,原因不在我,而在天,是天让他当不成。
这回,我不动声色,我倒要看看他怎么表现。
他刚要开口,对话的农民躁动起来,坚决不让他讲话,有几个农民甚至要他闭上嗅嘴。
柳顺平脸色难看,求救似地望着我。
我开始打“圆场”了:“大家安静,安静,租地建度假村是他亲自拍板的,情况他最清楚,让他说吧。”
现场稍稍安静下来,一个愣头青不依,坚决不要柳顺平讲话,一个老农民骂道:“狗娃,别丢人现眼,听常书记的,让柳书记讲吧。”
“嗯…嗯……。”柳顺平清了清嗓子:“各位父老乡亲们提的问题,我们乡党委、政府非常重视,也经过多次认真研究,决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这第一个问题,昇龙公司是按每亩500元的标准给的钱,是分期分批给的,究竟给了多少钱,我们正在查,找到古董事长对帐后,一定告诉大家。钱用在什么地方,乡财政所正在查。”
有人喊“狗屁”,一个头脑有些精明的农民说:“我们不管昇龙公司给了多少钱,我就问书记,乡里收到了多少钱?”
“乡里正在查,查清后一定告诉大家。”
农民问:“这还要查吗?难道书记连这点事都记不清楚?”
柳答:“空口无凭,说话是要负责任的,查清后一定告诉大家。”
柳继续说:“这第二个问题,租了多少地,大数字我记得,具体数字我记不得,大约是6000多亩,至于实际使用多少,我们正在组织力量测量。”
一农民指着周边问:“柳书记,您看,这满山遍野哪有人在测量呢?”
柳答:“测量山林、水面,不是测平地,长乘宽就行了。这山林高高低低、山丘有大有小,水面宽宽窄窄,有的东一块西一块,很不好测。我们正在跟测绘大队联系,请他们帮忙来测。”
柳的答复把农民给“唬”住了。
柳继续说:“经我们争取,昇龙公司是答应过,度假村建好后,每户经考核后可安排一人做事,可现在昇龙公司丢下一个乱摊子,怎么安排人?这第四个问题,我也听说三个村的书记在城里买了房子,我已责成乡纪检书记派人调查。”
农民问:“这么简单的事,都是乡里乡亲的,怎么这么长时间都查不清楚呢?”
柳答:“现在是法制社会,上头讲依法治国,什么都讲证据,你们懂不懂?你们没听说吗,有人说我有问题,可查来查去还是没查出什么来。为什么?没证据,没证据怎么能乱讲呢?我说过,说话是要负责任的。这第五个问题,什么时间答复你们,我没把握,请常书记答复你们。”
好个柳顺平,一下子就把“球”踢到我面前来了。
我也不是“孬种”,立即把“球”踢了出去:“您们说,您们对柳书记的答复满意吗?”
“不满意,不满意。”
“完全是唬弄我们。”
“当官的心也太黑了。”……
在吵吵嚷嚷中,我沉思起来。昇龙公司究竟给了多少钱?钱用在什么地方?实际圈了多少面积?三村书记究竟有没有在城里买房?这四个关键的问题,我相信,柳顺平一定知道,而且还知道得非常清楚。但不到万不得已,不到最后时刻,这最后时刻是他苦心经营的保护伞不再保护他。他一定不会说,说了就等于自掘坟墓。面对这么多愤怒的农民,他除了敷衍之外,几乎无路可走。
我,一个与月光县过去的一切都毫不相干或者说毫无瓜葛的县委书记,该怎么面对这些善良无助而且还处在贫穷状态下的老百姓呢?像柳顺平一样敷衍吗?那我不成了一丘之貉了吗?直面老百姓,向他们捧出一棵真诚滚烫的心吗?这的确是我的初衷,可这棵心我捧得出来吗?“公司究竟给了多少钱?钱用在什么地方?”这两个核心问题及其幕后的交易我能搞得清楚吗?这肯定是在短时间内难以搞清的,如果搞不清,怎么向百姓交待?怎么捧得出这棵心?但无论如何,作为共产党的县委书记,不能让老百姓绝望,应该给他们希望,给他们希望必须走进这团迷雾,并且驱散它,给百姓一个晴朗的天空。
看样子,我又要不得不趟“浑水”了。
我站了起来,语气平和而坚定:“首先,首先感谢大家,感谢父老乡亲们跟我对话,谢谢父老乡亲们对我的信任。您们的要求我已经知道了,我要告诉父老乡亲们的是,这要求合情合理合法,没有什么不对的。我们回去后,马上开会研究,请您们记住,从现在开始,七十二小时之内给您们一个答复。您们放心,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弄清真相、给您们一个满意的答复和交待的。”
我停顿了一下,又诚恳地说:“我给您们提一个建议吧,请您们想办法通知在北京的人,让他们赶快回来吧。我听说他们晚上就坐在火车站候车室里,这样下去怎么行呢?身体是您们的本钱,把身体拖垮了怎么办呢?我给您们两条保证:一、七十二小时之内一定给您们一个初步答复,如果没有答复,您们可以直接到县委去捅娘骂老子;二、我们一定抓紧时间,竭尽全力弄清真相,给您们一个最终的答复。如果您们对答复不满意,您们随便到哪里告状都行,到联合国去我也没意见。”
我看见柳顺平有些惶恐,不停地擦着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