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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二十四年,八月深秋。
将近黎明时分,太子东宫的内殿里还传来几声压抑的低咳声,烛火明亮,锦被上的金丝线流光溢彩,衬得躺在床上的那个人面色惨白。
司马奕支撑着虚弱的身体坐起来,一阵阵的胸闷从心口传来,明黄的丝帕捂住了咳嗽声,司马奕察觉到嘴里的咸腥味,摊开丝帕,殷红的血迹曝露在眼前,司马奕不动声色的将丝帕收在袖子里。
“来人……”
门外几声急促的脚步声之后,房门被打开,不出意外是自小照料朱标长大的孟公公。
“殿下?”
孟公公目光忧虑,作为朱标最亲近的大太监,一直跟着他这么久,自然清楚他如今的身体状况,所以一听见司马奕的传唤,就匆忙的进来,直到看见司马奕还鲜活的站在他面前才放下心来。
“把李太医喊过来”
李记是朱标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这个时候也只有让他来才能让司马奕放心,作为一国的储君,就注定他要处处小心,不能让别人钻了空子。
孟公公紧张的看了司马奕一眼,恭谨的退出来之后,连走带跑的出了皇宫,这个时候,李太医并不在当值的日子,他只能拿着令牌出门去接人。
司马奕掀开锦被,光着脚走在柔软的毛毯上,这个时候,宫中已经烧起了地暖,朱元璋在这一方面,从来都是不吝啬这一点用度的,他走到烛台前,拿出袖子里的黄绢,点燃之后放到火盆里,亲眼看着它被烧尽。
一柱香的时间过后,孟公公带着李太医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司马奕的面前,来不及让人歇口气,孟公公就催着他给司马奕看诊。
司马奕一脸平静的坐在床上,时不时一阵咳嗽声,脸上苍白的没有半点的血色,眼窝深陷,透着微微的青色。李记静下心来把脉,随着时间的过去孟公公愈发着急。
“根据殿下的脉象,怕是这些日子不小心受了凉染上了风寒,再加上一路上的奔波调理不当,所以病情才会加重,待微臣给殿下开药,服用数日之后,殿下定能好转”
李记收回手,将病情尽数说给司马奕听,心情微不可查的放松了下来,深夜急召,他还真担心出了什么大事。
司马奕嘴角滑过一丝叽嘲,风寒吗?他不相信,这一路上所有的大夫都说这是风寒之症,他也服用了不少的药物,但是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愈发的虚弱,若非是体内的青铜钟不断梳理他的经脉,只怕他现在根本没办法和他坐着说话了,直觉告诉他,这病情的缘由绝对不是风寒之故。
“如果你只能看出这些,孤看你这个位置也不必坐了”
司马奕深深的看了李记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意蕴深长,想要荣华富贵,就得拿出点让人信服的手段。
“微臣明白、微臣明白——”
李记赶紧跪在地上请罪,神情紧张,目光里透着畏惧,荣华富贵可以不重要,但是他自己这条小命是一定要保住的。
“容臣再细细看看”
司马奕伸出手,李记颤颤巍巍地搭在他的脉搏上,将所有的心力尽数集中起来。
李记到底从医数十年,医术高明,在他再三查看之后,终于发现了一点端倪,吓得他冷汗直流,他真的差一点就误诊了,殿下千金之躯,若是因为自己用错药……他就真的万死莫赎了。
“殿下,微臣有罪,微臣有罪——”
李记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他低着头,不敢和司马奕对视。
“说说吧,你发现了什么?”
所有的不确定就在李记跪在请罪的瞬间尘埃落定,原来一切都不是他在胡思乱想,这场来势汹汹的病情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他平复下激动的心情,慎重的看着李记,让他给自己一个准确的答案。
“殿下脉象虚浮,气机混乱,脉寒深热,其症状多与伤寒之症相似,微臣学艺不精,为这些表象所惑,幸得殿下点醒,在微臣深思熟虑,多番验证之下,微臣敢断言,殿下非是风寒,只怕是——中毒了!”
“中毒?!!!!”
孟公公高声惊呼,眼睛睁得硕大,殿下的起居都是他一手操办的,即便是最细小的地方他都不曾疏漏,却没想到还是让人钻了空子,让殿下身处险境之中,这是他的重大失误。
“你可确定?!”
司马奕神情凝重,经历了那么多的事,这被下毒还是第一次,如此的明目张胆,看来这□□也不普通,不然太医们也不会一直没有诊断出来,是有恃无恐吗?
“微臣敢以身家性命担保”
李记深呼一口气,心中在打鼓。
“李太医,可有解药解去殿下的毒?”
孟公公一脸紧张期待的看着利己,既然他能看出来,定然是医术高超,解毒定然也不在话下,要知道宫里的太医都是万里挑一里选出来的,不过这件事尽早解决越好,若是让别人知晓,定然会造成一定的混乱,说不定就会有人想趁虚而入了。
“这......殿下恕罪,这种□□微臣从未见过,这解药的配置,微臣需要一定的时间”
李记看了一眼司马奕,然后忐忑的收回了目光,正如他所言,这种药物他前所未见,效果也很神奇,定然非同凡响,短时间内想要配置出解药真的很困难,他很担心殿下一怒之下就会把他拉出去砍了。
“好,那孤就给你时间,要什么东西,孤会派孟公公送过去”
司马奕的心里有些没底,在他的身体彻底变坏之前,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拿到解药。
“今天的事情,你知道该说些什么,孤认为你应该是个聪明人”
在李记离开前,司马奕还不忘嘱咐到,自己深夜传唤太医的事情明早估计就要传遍整个皇宫,为了避免有些事情外泄,他少不得要给他一些警告。
“微臣明白,明白……”
进宫的时候是孟公公亲自带人去接,等待他离开的时候就只剩他和一个东宫的小太监了,不过,他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在意这种区别了。等到李记出了皇宫,一直紧紧提着的心才彻底放下,每一次进宫给那些贵人看病,总好像跑了一趟地狱一样,索性他比别人多了几分幸运。
“殿下,这件事要不要告诉陛下”
孟公公想着此事若是能让陛下知道,定然会全力彻查这幕后的主谋,殿下也能早一日拿到解药。
“不用,孤决定亲自查!”
司马奕一口否决,凡事依靠别人并不是他的性格,何况多一个人知道就意味着多一份被泄露的危险,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而且,他现在谁也不能相信。
两个人在房间里密谈了数刻钟之后,孟公公就轻手轻脚的出来了,顺便关上了房门。司马奕的病情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控制,所以很容易就会感到疲倦,政事都送到皇帝那里去了,就是为了让司马奕好好修养。
却没想到,这一夜司马奕却突然发起了低烧。
昏迷中的司马奕仿佛来到了一个人间仙境一样的地方,云雾缭绕模糊着他的视线,巨大的树木拔地而起,似要遮挡半片天空,琼楼玉宇,亭台楼阁掩映在重重的云雾里,他置身在几团火红的光团里,随着他们一起玩闹嬉戏,他仿佛可以感觉到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亲近和欣喜。
等到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司马奕的头还有些昏昏沉沉,可是梦境里的画面还时不时的闪现,似清楚似模糊,让他感觉这个梦境甚是奇妙,不过他很快没有功夫去想这些问题了。
“殿下,您终于醒了?!”
孟公公目中含泪,好不激动,现在司马奕出任何状况都能让他心惊肉跳个不行。
“殿下,您醒了就好,陛下怕是马上就要到了,那天您昏迷之后,陛下每日下朝都会来看您,今日时间不早了,陛下估计就要到了”
孟公公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告诉司马奕。
“帮孤穿好衣”
司马奕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了。
等到司马奕穿好了衣服,朱元璋正好过了中门,孟公公搀着司马奕站在门外,等着人到来。
朱元璋这几天有些着急上火,每天连饭都少吃了一碗,上朝有时候也会有些心不在焉,心里烦闷地他想杀人,因为他最看重的儿子现在病的很严重。
虽然他总觉得这个儿子有些妇人之仁,总是和他对着干,让他着急上火,但是却一点也不影响他对这个儿子的看重,又是嫡子又是长子,注定了他的身份不一般。
他知道朝里有些大臣是看不起他的出身的,但是他根本不在意,总归他们还是要跪在他面前做一条忠心的狗的,但是这样的尴尬的状况他自己面对无妨,但是不能继续下去,所以他决定标儿作为太子,为的就是收拢人心,让他们看看他老朱家也不是不知礼仪的莽夫。
他从小就亲自教养这个孩子,付出的心血远远超过其他的孩子,在他看来,除了心软这个毛病他不喜欢之外,其他的方面他都还算是比较满意,所以就更不允许他出事了。
这一次派太子巡视陕西,朱元璋暗地里也派出去不少人保护,却不曾想到,人力始终敌不过天命,一路上都平安的回来,偏偏回到了皇宫却生了一场这么大的病。
前几日太子昏迷的消息传过来之后,这几日里他都睡的不甚安稳,每天上完早朝一定要亲眼来看看才能让他放心一些,只希望太子他能早日清醒过来,这几天前朝人心浮动,民间甚至起了太子命不久矣的流言,朱元璋震怒,下令彻查放出此等不实流言的幕后主使,可是这样强硬的背后,朱元璋心里也是没有底的。
这一天下完早朝,朱元璋还是一如既往地前往东宫探视,等到他看见了站在门口等他的司马奕,连日来积压在心底的阴云终于散开。
司马奕挣开孟公公的手,刚准备行礼的时候就被朱元璋扶了起来。
“你身子为好,这礼节就免了,快快随朕坐下”
朱元璋看似生气的责备,却暗自为司马奕这一份孝心感到安慰,他一边走,一面打量着司马奕单位面色,见他面色虽是苍白,但是精气神还不错的样子,提着的心顿时松了一半。
“多谢父皇关心,儿臣也非豆腐捏成的,焉能随便站了一下就碎成渣”
司马奕虽是这般解释,但是却也很听话的坐在朱元璋的边上。
“你这孩子从小便是这般倔强,朕看你现在倒不是豆腐渣,倒是像极了那纸片人,风一吹就飘走了”
朱元璋语气里带着几分薄怒,可是看见司马奕苍白的脸色心又软和了下来。
“太医来过了,怎么说?”
朱元璋转过头问起站在旁侧的孟公公。
孟公公正准备开口,恰好和司马奕的视线相对,想要说的话又尽数咽回去,只剩下干巴巴的话。
“回禀陛下,太医说殿下只是偶感风寒,修养些日子就好”
孟公公一脸愁苦,殿下如今的身体状况如此之差,他实在不想让殿下再多费精力,不过他终究是人微言轻。
朱元璋听不到孟公公内心的纠结,但是听到太子不日将会好转的消息脸色顿时好看了不少,甚至带上了几分笑意。
“既然是这样,那这些日子你就好好的修养,知道吗?”
朱元璋嘱咐道,目光里透着慈爱。
“嗯,儿臣知晓了,多谢父皇的关怀”
“你也知道朕是你父亲,以后啊,就别让我这个做父亲的多为你操心,知道吗?”
两人间的默默温情让一旁看着的孟公公感动的泪眼婆娑,这是多么令人感动的场面啊,多么难得才能看见一次,连他都被感动哭了。
朱元璋见司马奕并无大碍的样子,终于放心的离开了东宫,每天送到书房里的奏折数不胜数,他也能抽空来看人一眼,现在担忧了多日的心终于放下,朱元璋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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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太医的精心调养下,司马奕的脸色多了几分血色,东宫里的气氛好了不少,孟公公的脸上也总是带着笑意。
这一天,天气正好,司马奕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躺的整个人都是懒洋洋的,所以趁着春光好的日子,吩咐孟公公跟着他一同往园子里转转。
深秋的天气清早还有些寒意,枝叶上沾着点点的秋霜,等到太阳升起的时候,在日光的照耀下化作薄薄的雾气,司马奕已经披着厚厚的毛裘,手上还握着一个精致的暖炉。
“二殿下和三殿下想来向您请安”
孟公公突然加快步子,走到司马奕的面前道。
“让他们过来吧”
司马奕不动声色收回目光,罢了,总是要见的。
这两个孩子都是身份尊贵的嫡孙,不过自从常氏去了,吕氏扶正以后,这三子的身份就变得有些尴尬了,宫人都竞相捧着吕氏生的二子,难怪那孩子这些年愈发沉默了,司马奕在皇宫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最是清楚不过。
朱允炆和朱允熥是下了早学一同赶过来的,两人的关系平日里也很一般,毕竟朱允熥身份尴尬,吕氏也曾劝说朱允炆不要过度和他接近,所以两人的关系只能说是熟悉的陌生人。
司马奕病危的时候,是坚决不肯接受探望的,所以一听到司马奕身体转好的消息之后,两人就匆忙赶过来请安,真心与否不提,但是这姿态是一定要有的。
“参见父王”
司马奕就看见两个水灵灵的小少年跪在他面前,继承了父母的好相貌,两个人都是眉清目秀,一个青涩腼腆,另一个沉默内敛。
“起来吧”
司马奕表现的和平常没有什么不一样,继承了记忆的他看着这两个半大的孩子也生出了一点生为长辈的心情,几世的历练加起来,他也算得上是个老妖怪了。
“多谢父王”
尽管司马奕在外面的形象多以温和著称,但是两个孩子看着他的目光既亲近又害怕,一时间的气氛有些尴尬。
朱允炆的性子有些腼腆,心思却是单纯的,相反朱允熥性情内敛,却只是站在一边不发一言,决议贯彻自己当隐形人的做法,也不出风头,却是最聪明不过的活法。
原本的朱标确实更看重和他性情相似的朱允炆,对另一个略显阴沉的朱允熥却是有些不喜,觉得其人心思过于深沉。但是对于现在的司马奕而言,他却更欣赏朱允熥,因为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样才能在这个皇宫里活下去。
“最近在读什么书?”
司马奕当然不能让气氛一直如此尴尬下去,于是选了个所有父亲都会关注的学业问题。
“这几天老师在教授《周礼》”
少年的声音正好在变声的关键时候,带着几分异样,朱允炆回话的时候显得有些紧张,细嫩的脸蛋上绯红一片。
司马奕点点头,脸上看不出满意与否,说实话,身为皇子,读书不过是为了识字明礼,过犹不及,书里的道理可听可不听,那些书念多了移了性情就不好了,但是即便他心中是这样想,他也不会当面说出来,有些事情还是要自己明白才是最重要的。
教导皇子皇孙念书的都是当代有名的大儒。黄子澄是当年进士的头名,现在在翰林院里编书。齐泰是一位对经书学有大成的学者,特别精于礼和兵法。方孝孺早在四十来岁的初年就已经是声名卓著的学者,以文章家和政治思想家闻名,虽未中过举,在他很晚的岁月才开始进入仕宦生涯。但是很得朱元璋的看重,三人在士林里都有很高的名望。不过凡事有好有坏,这三人都是儒门弟子,有些想法难免有些不切合现实状况,他司马奕曾执政多年,和朝堂上的那些老狐狸更是打了不少交道最是清楚不过,现在让他们教导那些皇子皇孙,只怕这些孩子少不了被那些迂腐的思想影响。
“这些人都是当朝最有学识的人,所以一定要用心知道吗?”
司马奕没有多说什么,不妨就将这个当作一次考验,他们的年纪都不小了,也该是接触到政事的时候了,到时候个人的性情自然而然就揭晓了。
“儿臣定当努力”
“儿臣定当努力”
两个人又跪下了,一脸受教的表情,司马奕想了想也就坦然的接受了,这种说教若是放在现代,孩子能听你讲完已经难得的给面子了,更不用说虚心接受,所以司马奕深深觉得,他还是愿意留在古代教孩子。
“时候也不早了,炆儿,你母亲这几日正念叨你,你去见一见她吧”
朱允炆眼睛一亮,跟着向司马奕跪安,自从他从母亲的寝宫里搬出去之后,平常都是难得见到的。
朱允熥看着朱允炆离去的背影,眼睛里微不可查的滑过一丝黯淡的光芒,很快就掩饰了下去,恢复了从前沉默的样子,不带一丝的违和。
这一缕失落被一直暗暗注意他的司马奕察觉到了,司马奕轻叹口气,到底还是个孩子。
见朱允炆已经离去,朱允熥紧接着也想和司马奕跪安,父子俩的感情因为中间缺少了润滑和多年的隔阂显得有些疏离,朱允熥的眉眼里透着几分少年的别扭和冷漠。
“陪父王在院子里走走吧”
说完,司马奕就迈开了步子,朱允熥有些意外,但还是听话的选择跟上,一大一小,一前一后,出乎意料的和谐,宫奴们远远的避开,留给这对多年生疏的父子一点难得的交流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