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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一鸣发现丁子木简直就是坐下病了,从发动车子一直到回到家,丁子木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胳膊。杨一鸣笑着伸手,抓住丁子木的下巴把他的脑袋扭正:“看路,你看着我干吗?”
“杨老师,”丁子木吭哧吭哧地说,“真的不用去医院吗?”
“两公分的口子去医院?”杨一鸣说,“你想我被医生嘲笑死吗?”
“可那刀干净吗?用不用打破伤风?”
杨一鸣伸手轻轻推了丁子木一把:“去什么医院,赶紧回家,我累了。”
两个人一起往楼上走,杨一鸣看这个丁子木的侧面,脑子里不期然蹦出另一个影子,那人的眉眼中还有未曾褪去的怒意,脸上还有伤痕,他蹲在自己跟前,直眉瞪眼地说:“去医院!”
态度坚决不容拒绝。
那是大丁,杨一鸣在心里想,今天的这一幕大丁有没有看到,他知不知道那个“郑哥”,大丁会不会帮丁子木找回那段记忆……一切都是未知数,但是杨一鸣并不着急,只要丁子木信任他,一切都是可以解决的。
回答家里,杨一鸣递给丁子木半片白色的药片:“吃了,去睡觉。”
丁子木迟疑了一下接过来:“我睡着了以后会怎样?”
“不会怎么样的。快去睡会儿,睡醒了以后我们出去吃饭。”杨一鸣把丁子木推到卧室门口,用很随意的口吻说,“丁子木,不管是你丁子木还是大丁,还是徐霖,我都是杨一鸣。”
丁子木停下脚步,他没敢回头,只是直愣愣地看着门板:“杨老师,我……”
“谢谢什么就算了,”杨一鸣笑一笑,“咱俩之间能不说‘谢谢’这俩字吗?”
“为什么?”
“没什么为什么的。”杨一鸣顿了顿,“去睡吧。”
“杨老师,您之前说……你喜欢我?”丁子木的声音有点儿哑。
杨一鸣沉默了两秒:“对,我说过。”
“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人喜欢我了。”
“怎么可能?”杨一鸣知道丁子木说的“喜欢”跟自己说的“喜欢”不是一个概念,但他仍然忍不住叹息。
“杨老师,不管以后我会怎么样,我都想谢谢您。”
“去睡吧。”杨一鸣轻轻推了丁子木一下,把自己关在了卧室门之外。
杨一鸣很累但是不困,他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慢悠悠地飘过去的一朵云,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不能想,一想就头疼。他叹口气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发呆。忽然,寂静的房间里响起来一声清脆的铃声,那是有电子邮箱的提醒音。
杨一鸣立刻翻身跃起,两步就扑到电脑前,黑了的屏幕亮起来了,一个小小的信封在闪。杨一鸣一眼就看到发信人那一串英文字母。
弗里德曼回信了!
杨一鸣激动得手都在抖,几乎握不住鼠标,他定了定神,打开邮件,那一串英文字母从眼前掠过去,杨一鸣只抓住了一个重点:可以远程治疗。
杨一鸣松了一口气,在一片茫茫然中总算是抓住了一点把手。
***
丁子木以为自己会翻来覆去睡不着,可是当他躺在床上时连一个过程都没有直接就睡着了。但是他睡得并不安稳,在梦中总有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晃过,似曾相识却却又抓不住边际。
丁子木看到老房子的院门口,他徘徊在门外明亮温暖的阳光里,看着院门里面黑洞洞阴惨惨的,似乎有无尽的危险潜伏着;他隐约听到里面有争吵声,还有碗盘摔碎在地上的声音;他也闻到了一阵甜腻的香气,那应该是郑奶奶在煎年糕的香气;他觉得有一个湿热粘腻的东西滑过自己的脖颈,仿佛是……
“木木,你回来了?”一个苍老、颤巍巍的声音忽然出现。丁子木觉得那蜿蜒在自己脖颈上的东西立刻消失不见了,那个漆黑的门洞里立刻亮起了灯,刚刚的争吵声也不见了。
丁子木回过头去想去找那个声音的来源,可身边空无一人。倒是那个苍老的声音说:“木木啊,快来吃年糕。”
丁子木扭过头来往门洞里望过去,那里面杂乱却并不脏脏,堆在墙根底下的蜂窝煤和大白菜透着一股子浓厚的市井生活气息。一只满院子乱跑的小狗,瞪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他,仿佛是久候主人归家的宠物。
然而,就在在一片温暖的气息中,丁子木隐约看到在一个角落里,靠墙停着一辆破旧的28男式自行车,在墙壁和和自行车的夹角里似乎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只能透过车轮的轮辐看到一点影子。
那是谁?为什么要藏在自行车的后面?他为什么不去吃年糕?丁子木的脑子里猛然浮现出一个名字:徐霖
丁子木莫名地觉得恐惧,他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然后立刻就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说话,那声音断断续续完全听不清楚。
“徐霖?”丁子木站在院子门口试探着问,“你说什么?”
“来……我……”
丁子木皱紧眉头,往院门口凑近了一步:“我听不清,你说什么?”
“……你……进……”
“进去是吗?是让我进院子里吗?”丁子木提高嗓门又喊了一句。
院子里,那个慈祥的声音说:“木木,你回来了吗?快来,快来吃年糕。”
香甜的气息更重了,那只瞪着湿漉漉眼睛的小狗冲他欢快地摇着尾巴,好像迎候久未归家的小主人。
丁子木控制不住地又往里迈了一步,他的右脚已经踏进了小院的门坎,院墙在他身上投下阴影,斜斜地把他切成两半,一半沐浴在阳光中,另一半浸在阴影中。
一步,只要再一步,我就可以找到那个人,我就可以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丁子木吸了口气,抬起了左脚。
“站住!”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急切而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谁?”丁子木把左脚放了下去,他确定自己没有听到过这个声音,他想知道这是谁?
“回去!”那个声音里有些不耐烦的感觉,仿佛丁子木是个偌大的麻烦。
“为什么?”丁子木有点儿糊涂,他执拗地问,“你是谁?”
“木木,你怎么还不来?”那个苍老的声音又响起来,“年糕凉了就不好吃了,快来。”
丁子木控制不住地探头往里看了一眼,那个蜷缩在自行车后面的孩子,似乎在簌簌发抖。
“我想跟他说句话……”丁子木指着那个孩子说。
“想死你就进去!”那个声音不耐烦地说,“赶紧回去,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为什么?”丁子木一下子慌了,明明那么温暖的一个大杂院,他一叠声地大声问道,“为什么不能去,为什么?”
那个人再也没有出声,好像言尽于此懒得再多说一句。空荡荡的院子门口只剩下丁子木一个人的声音一遍遍追问:“为什么?你是谁?”
就在一片混乱中,丁子木忽然听到一个很温柔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那声音距离他很远,他听不太清楚,但是感觉坚定又温暖。丁子木停下来,诧异地看看四周,当他再转过头来的时候,那个院子已经不见了,连同小院子那股原本挥之不去的炸年糕的香气都不见了。四周一片空茫,他立刻觉得自己被抛弃在了世界的尽头。
“杨老师!”丁子木下意识地喊出一个名字。
“嘘,我在呢在呢,”杨一鸣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就在他耳边,他觉得自己都能感受到杨一鸣温热的呼吸。
丁子木跌跌撞撞地朝着一个方向跑,他觉得在这片白雾的后面就应该是杨一鸣,只要再往前跑一步就能冲出去。
眼前一亮,白雾骤然消散,丁子木看到了杨一鸣焦急的脸。
“杨老师?”
“呼,你总算是醒了。”杨一鸣出了一口气,丁子木能醒来让他高兴,醒过来的是丁子木更让他高兴。
“我……”丁子木刚说了一个字就顿住了,因为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记忆在从他大脑里迅速退却,就好像退潮的海滩,刚刚还满满当当的影像迅速消融,快得让他反应不及,转瞬间就只剩下片影残声。
“丁子木?”杨一鸣试探着叫了一声,“你怎么了?”
“杨老师,”丁子木慢慢地说,“我刚刚……好像看到徐霖了?”
杨一鸣心里一紧,徐霖就好像一个危险警报器,他代表着丁子木所有的噩梦,是丁子木千方百计想要忘记的那一段历史。杨一鸣知道这样很残忍,但他是抓住丁子木问:“你跟他说什么了?”
“我忘了。”丁子木有点儿沮丧,“我居然忘了,我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我看到他了,但是我忘记了他跟我说了什么了……杨老师,我……”
“没事没事,”杨一鸣安抚他,“记不住是正常的,他还不够信任你,等他慢慢信任你的时候自然就会跟你说话了。”
“可是,如果我每次都记不住怎么办?”丁子木焦急地说,“您说还有一个大丁,可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我把他忘记了。”
杨一鸣有种奇怪的感觉,他想起大丁说的“不想消失”,事实上这个人似乎从未存在,就连丁子木也不记得,对比徐霖,杨一鸣发现大丁其实根本就不想让别人记住他!他心甘情愿默默地躲在丁子木的身后,只是现在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出来让所有人都记住他。
为什么会这样?
丁子木:“我想认识他,我想问他很多事,那么多年我一直跟他生活在一起但却不认识,我觉得有点儿奇怪,我想问问他,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为什么他不愿意出现。”
杨一鸣仔细地看着丁子木的眼睛,他心里慢慢腾起一个巨大的疑问,这个疑问从一开始就有,只是接连出现太多事让他一时之间左支右绌无暇顾及。现在,丁子木的话又让那个巨大的疑问浮现了出来:
通常来说,当一个人知道他身体里住着另外一个人甚至几个人时,都会惊慌失措,各种应激的反应都有。丁子木为什么就能这么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一切?相对来说,他的反应简直镇定得如同一个导演!
杨一鸣被这个念头打蒙了,他想起上午丁子木问他:“万一,我不是我呢?”
杨一鸣看着丁子木,他想:你是谁呢?
***
杨一鸣也知道自己的问题其实是没有答案的,就如同《禁闭岛》一样,这部电影不演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真相是什么。当然,也有可能演到最后一刻也没有人知道真相是什么,除了“丁子木”他自己。
但是,到底是哪个丁子木呢?
“丁子木,别想那么多了,有些事儿不是我们想就能想明白的。”杨一鸣说,“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要不要听?”
“什么?”
“弗里德曼教授给我回信了,他在美国主持一个心理研究工作室,专项就是did,在这个领域可以算得是上行家了。”
“我们要去美国吗?”
“不,你的情况不太适合出国,你需要在一个熟悉的环境里,这样能让你尽量放松。再说,美国那边的工作室现在也没有人手和时间来解决你的问题。”
丁子木摇摇头:“我不要。”
“什么?”杨一鸣愣了一下。
“我……不想让别人接手。”丁子木小声但是坚决地说。
“我说过会一直陪着你的,”杨一鸣伸手揉揉他的头发,“要不要看看弗里德曼教授的回信?他挺热情的。”
“我……看不懂。”丁子木小声说,“我看不懂英文。”
“我懂就行,”杨一鸣嘴上一秃噜,说道,“赶明儿我带你出国去旅游,我们不跟团,自助游,让你见识我一下英语水平。”
丁子木的眼睛迅速亮了起来:“真的?”
杨一鸣点点头,心里有点儿发苦。
“既然醒了,我们就去吃点儿东西。”杨一鸣伸手把丁子木从床上拽起来,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对面大楼里亮起星星灯火。
丁子木忽然说:“我想吃年糕。”
杨一鸣站住脚:“年糕?什么年糕?”
“那种油煎的年糕。”丁子木慢慢地说,“忽然很想吃。”
年糕本身就是南方的食品,云贵川一带喜欢吃油炸的年糕,杨一鸣开着车绕了三四家川菜馆子都只有糍粑没有年糕,丁子木有点儿不好意思:“杨老师,咱们就吃这个吧,别跑了。”
“没事儿,前边还有家卖湖南菜的,我估计应该会有。”
“不去了。”丁子木说,“我们就吃这家吧,糍粑也很好吃。”
杨一鸣:“问题是被你说的我都馋了,说实话我还真没吃过油炸年糕,也想尝尝,是甜的吧?福建的汤年糕我不爱吃。”
“甜的!”丁子木肯定地点点头,“外面一层酥酥的,里面很软糯,很香,还可以蘸着糖吃。”
“听着就好吃,走,今天一定要一饱口福。”杨一鸣自然而然地拽着丁子木抬脚就走。
丁子木微微曲了曲手指,杨一鸣的掌心很温暖。
***
杨一鸣给丁子木请了一周的假,可是刚过了三天丁子木就闲不住了。他磨了杨一鸣一晚上,终于让杨一鸣点头同意他去上班。
“如果不舒服一定要给我电话。”
“好。”
“头晕的话就别做了。”
“好。”
“如果……如果丁奎来了怎么办?”
“找袁大哥。”
“他要让你跟他出去呢?”
“杨老师,我二十二岁了。”丁子木好笑地说,“吃过一次亏怎么还会犯第二次傻?”
“下班我来接你,”杨一鸣嘱咐一句,“自己别回去。”
丁子木很乖地点头同意。
杨一鸣原来只是担心大丁和许霖,现在又加上了一个郑哥和丁奎强,他觉得没准自己会比丁子木先崩溃掉。可是过了一个星期,杨一鸣惊讶地发现,什么都没有发生。
大丁没有半夜跑去自己的卧室,许霖也没有缩在墙角,郑哥依然只是一个传说,丁奎强似乎是被打怕了,绝不敢再露面。
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得让杨一鸣非常担心,总觉得这是暴风雨前的寂静,每天都提心吊胆的。可是丁子木意外的快乐,从杨一鸣认识他到现在,他从来没有见丁子木这么高兴。
他每天都笑眯眯的,整个人都温暖了起来,袁樵叼着手绢蜷在门口嘤嘤嘤,因为生意好到让他不敢睡觉,生怕醒来就是一场梦。附近两所中学的女生排着队来参观“慕斯男神”。收银小姑娘以一种“木木是我家”的莫名的骄傲感捍卫着自己的主权——绝不许别的女生多跟木木多说一句话。
有时候杨一鸣下班来接他,并不急于进门,而是隔着大大的玻璃墙,看着他穿着洁白的厨师服,彬彬有礼地请客人试吃新做的甜点。杨一鸣会在一瞬间产生一种错觉,那就是其实真正有did的人是自己,几天那种混乱不堪的一幕完全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丁子木就是丁子木,从来不存在其他的什么人。
如果是那样,杨一鸣觉得自己真的会去追求他一下试试看。
“杨老师,”袁樵在门口招招手,“来了怎么不进来?”
“里面人太多了,我就不进去添乱了。”
“生意好啊,”袁樵控制不住地笑,“每天下午三点以后都这样,一直到打样。”
“你给丁子木开多少工资?”
“呃……杨老师,您这也太不含蓄了。”袁樵抱怨着说,“一般不都应该先寒暄一下聊聊天气吗?”
“我觉得你应该给丁子木提成,工资要涨百分之三十才合理。”
“他现在的工资已经是这条街上所有甜点师里最高的了。”
“他值得更高的,”杨一鸣寸步不让地说,“你信不信我找家酒店让他去做甜点也是易如反掌的事儿。”
“……”
“五星级不敢说,三星级手拿把攥。”
“百分之二十?”
“三十。”
“二十五?”
“三十五。”
“好吧,百分之三十,成交!”袁樵痛彻心扉地签下合约之后叼着手绢继续嘤嘤嘤。
杨一鸣推开店门,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侧对着门的丁子木习惯性地说:“欢迎光临……杨老师你来啦?”
“你忙你的,我等你一会儿。”
丁子木歉意地说:“对不起,刚刚罗飏给我打电话,说要过来找我吃饭,我还没来得及跟您说。”
杨一鸣想了想说:“那不要去太远的地方吃,就在这附近吧,等你们吃完饭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
“不用啦,”丁子木掩饰不住地笑,“我们不会去太远的地方吃饭的,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就算你不用接,罗飏一个女孩子也得送她回家不是?”杨一鸣做了一个手势,“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快吃完时给我打个电话。”
丁子木于是不再坚持:“好像从我认识您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说‘谢谢’。”
“我也一直在说‘不用谢’。”杨一鸣伸手把丁子木的领巾拉正,“早点儿回家。”
旁边排队等着付款的小姑娘发出一声惊叹,躲在一边的袁樵开始算计,是不是以后应该让杨一鸣在店里多待一会儿,这样生意会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