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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之后,才听程廷钧说道:“若单是此事,也倒罢了。但眼下这长安,只怕人祸多于天灾。那两位皇子相争日久,如今局势瞬息万变,恐怕定国公不得不做出抉择,届时必然横生枝节。你在长安,才能留意襄助。”
闻人羽颔首,忽地想到一事,面有忧色:“徒儿先前太过孟浪,假扮了那萧鸿渐,此人正是大皇子府上幕僚。恐怕……”
程廷钧道:“在你离开乐府不久,萧鸿渐便与定国公一道去了乐府。”
闻人羽张口结舌,方才知道自己无意间闯下大祸。
程廷钧哂然一笑:“此事不妨,为师已有计较。”说着示意闻人羽稍待,他自己走到大佛后面。
片刻之后,已自佛像后走出,闻人羽大吃一惊,只见面前这人,赫然便是先前的自己:萧鸿渐。
“师父的易容变化之术这般高明。”闻人羽由衷道。
“这算什么?行军打仗必要查探敌情,每至一地,必要探访民情,易容变化岂非我天罡的入门功夫?”他本是一昂藏大汉,易容萧鸿渐后,文采风流,雍容自若,竟比闻人羽的萧鸿渐更似萧鸿渐。
他既已装扮完毕,便要捏准时机离开长安。离开太早,无法帮助闻人羽吸引乐府和大皇子府的注意;离开太晚,又怕困于城中,难以出城。当下约定仍以纸鹤符灵联系。
又安抚叮嘱几句,程廷钧从怀中取出一物,交予闻人羽:“这件东西,你好生收着。”闻人羽接过,只见那是一枚浑圆偃甲蛋,构造精巧,似乎能够拆卸。但任凭五指施力,竟仍拆解不开,她不由得奇道:“这是什么?”
程廷钧摇头道:“百年前,前朝大偃师谢衣将它赠予一位偃师,似乎有所嘱托。详情如今已无人知晓。”
“谢衣?”闻人羽讶道。这是她今日第二次听人提起谢衣。
“不错。为师要你留守长安,也是要你留意打探有关于谢衣的消息。十八年前,为师在回谷途中,听西征军将士提起,捐毒一战,多亏一位无名异士力挽狂澜,他们才得以保住性命。我远远看过那异士,虽未看清长相,但他那一身偃术……”程廷钧一时哑然,百草谷亦有偃术流传,但与那异士相比,却如皓月萤火,相去悬殊。那人已远远超乎常人想象,近于神魔之境。
“偃术何其罕见?以一己偃术,救下万千兵士者,又能有几人?为师隐隐觉得,那人恐怕正是谢衣,只不知他如何活到今日,又为何绝迹百年……”若真是谢衣,那他身上谜团众多,难以厘清。
程廷钧停顿片刻:“但有一点,细思之下,令人不安。”他叹息一声,仰面望天,长久不语。
良久,程廷钧方道:“假设当时失智之毒,足以感染捐毒民众,致使短短数日内,捐毒城生机断绝,那么,何以谢衣多番陷阵冲杀,却能安然无恙?”
闻人羽大惊失色:“师父是说……”
程廷钧点头:“谢衣此人,百年前也是横空出世,无人知其师承来历。假设他果真不惧毒力,那么,是否因为他身怀避毒之法,甚至知晓那毒底细……”
闻人羽面色苍白,师父说要找到谢衣,她只当是找克制失智怪人的偃甲,原来,师父是想循着谢衣,查找此毒根源——
程廷钧道:“这偃甲蛋拆解不开,别无用处,或许是某种标记或信物。你拿着它,万一有所发现,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谨遵师命。”闻人羽双手接过偃甲蛋,细心收好,心中却不由得想到乐府中的乐无异,或许,他可以解开。
程廷钧待要离开,忽地停下脚步:“长安城中,风云变幻,你要相机行事,不必墨守成规。若能找到谢衣踪迹,那是最好。若是不能……你也好自为之。”
“师父此去,路途珍重。”
程廷钧以“萧鸿渐”之身离开长安城时,心中淡淡骄傲。定国公治国有方,乐府乐园乍看松散,其实固若金汤,闻人羽却能看中时机,孤身闯入,又全身而退,胆识俱全,奇正相合,已是一代名将风采。
“此去西域,波诡云谲,或是生死之战,但有闻人羽,天罡后继有人,已是无忧无惧。”
乐无异没有想到——圣元帝一纸诏书,将双亲召入皇宫之中,最后的受害者居然是他。
他要入宫伴读。
十几年来,他真心以为,他一生将在乐府偃甲室中,潜心研修偃术,最终成为谢衣之后,天下闻名的大偃甲师。
他也曾以为,无论如何,爹娘会想法子,让事情不至于坏到无可收拾的地步。可惜,这一次,他面对的是天子之威。
乐无异辗转反侧,一夜未睡。
第二天,他在卧房醒来,用过早膳,像往常一样去往偃甲室。随后,他以为自己又迷路了。
傅清姣曾说,乐园之中,只有一条路无异绝不会走错,那便是卧房通往偃甲房的路。
乐无异四下环顾,发现这的确就是偃甲室。但是,眼前只剩一片平地,整个偃甲室完全不见了。所有一切,全都凭空消失,仅有昨日才栽种下的五心剑兰,迎风作响,似乎一夜间就已长大不少。
乐府一切照旧,只有偃甲室不翼而飞,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是不是在做梦?”乐无异伸手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哎哟!”痛呼一声,他这才确认自己并非做梦。
乐无异茫然无措,骇笑自语:“莫非这偃甲室是谢爷爷造的,夜间变出车轴滚轮,离家出走了?”
左近无人,今日连吉祥、如意也不曾见到。非是梦中,却比噩梦更为可怖。
乐无异掉过头,向爹娘起居之处跑去。因为心慌,跑岔两次才寻对路径,到了一看,同是一片沉寂,下人也都屏气凝息。
乐无异径直冲进屋子,赫然发现,自己的偃甲工具等还在,俱都收在一起,连同一只带有偃甲锁扣的方盒,还有古剑晗光,都放在桌子上。
桌旁端坐一人,似乎等候良久,赫然正是乐绍成,却不见傅清姣。
乐无异心中咯噔一下。
他先前猜测,或许半夜发生了什么不得已的变故,然而此时此刻,他已从父亲神色之中,隐隐察觉他想错了。
“无异,今日开始,你要长大了。”
“……什么?”乐无异还没站稳,当头就听到这句话。
“你自小不爱修习剑术,父亲和娘亲劝过,你不听;要你读书,你也百般糊弄。罢了,那也由你,你喜欢偃术,便随你去学偃术。你年纪尚小,只要你快乐、自由,为父便不会多言。”
“但如今你已大了,更将入宫伴读,偃术这等小打小闹,切不可沉迷下去,否则你如何成家立业?难道做个废人,一世游手好闲?从今日起,你不得再碰偃甲。”
“凭什么?”乐无异晴天霹雳,仿佛天塌下来一般。
入宫伴读、偃甲室被拆,连着两桩打击,已令他十分焦虑。父亲突然改换态度、禁绝偃术,不啻雪上加霜。他自幼视父亲为大英雄、大侠客,正因有父亲这个后盾,他遇事从不怵头,不顾他人非议,一心只习偃术。却怎么也没料到,竟有一日,父亲会亲口同他说这样一番话。
果真天威浩荡,能令人一夜间面目全非。
乐绍成并不理他,只道:“如意、吉祥会看着你,若你犯禁,为父不舍得打你,却舍得打他们板子。”
此言一出,乐无异骇异之外更生愤怒:“关他们何事?你不讲道理!”
“乐无异!”乐绍成声色俱厉,“你姓乐,是我定国公乐绍成的儿子!可你看看你自己,成日和吉祥、如意胡闹散漫,可有半分主仆之别?!你这样如何伴读,如何继承家业!他们带坏了你,合该受罚。至于你,也该好好想想,百姓养你以税赋,你当以何报国?爹娘、圣上、长安百姓,人人盼着你有点儿出息!如今朝野党争、西北不稳,天下危机四伏,你不去战场杀敌、建功立业,难道一辈子在乐园做缩头乌龟?”
乐无异一时急怒攻心,口不择言:“爹爹这是逼我去杀人?我杀人,爹爹就高兴了,可那些被我杀的人,他们难道就没有爹娘,他们的爹娘又高不高兴?”
砰!乐绍成满面怒色,一拍桌子,这一掌用了真力,声若闷雷。乐无异从未见过父亲动怒,吓了一跳。
只听乐绍成寒声道:“你那些以偃甲代替兵士的念头,不过孩童呓语,荒唐至极。为父已拆了你的偃甲房,烧了你的偃甲和原料,从今以后,这梦你不必做了。江山是剑打下来的,也是剑守住的。你现在不懂,不要紧,将来你自会懂的。”
乐绍成站起身,向外走去:“那把晗光剑,既已由你取出,自今日开始,便由你使用。你已成人,也该有柄自己的剑。家传的流影剑,你此后也要勤练不辍。”顿一顿,又道,“当年晗光剑主本是一代英豪,与为父也算惺惺相惜。他穷途之时以此剑自刎,剑上热血乃是为父亲手拭去,也正因历任剑主皆为英豪之辈,大多死于战阵,晗光才有邪剑之名。如今晗光由你承继,你不要辱没了它。”
“另外,大皇子遣人送来一只偃甲木匣,据说乃是谢衣之作。你若想拿去做个留念,亦无不可,但你要明白,你成不了谢衣,上阵杀敌,才是你唯一出路。”
乐无异一个人待在房里,木木地看着晗光剑、偃甲匣,突然发现,自己所在意和憧憬的,一夜间都被剥夺了。
如此果决,如此斩截,他忽然明白父亲为何能带兵征战四方,又为何退隐十年而声名不坠。他忽然对父亲有了怨恨。
入宫之后,他会彻底失去自由,接受宫人训导,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学会一眼分辨高低贵贱,对不同的人行不同礼节;他将重新拿起剑,演练他厌恶的杀人之法;他将每日刻板内敛,之乎者也;将在面对皇帝时,像个奴才一样,忙不迭双膝跪下、高呼万岁;他将再也不能学习他心爱的偃术——
不。
不行。
当夜,乐无异携晗光剑、谢衣偃甲匣、偃甲盒、备用工具、金刚力士、散碎银两、若干便携小偃甲,翻墙而去。
他留下两封书信。一封向圣元帝请罪,另一封留给双亲。
“父亲,我是你的孩儿,可终究也是我自己,我只想继续研习偃术,所以离家追寻谢衣爷爷偃术遗踪。你想要的,我做不到,但或许这世间,也存在非我不可之事,我要自己找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