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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间有如五雷轰顶一般,轰炸得幽芷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又一下子都冲到了头顶!有一只锐利的爪子在她的胸口狠狠一抓,鲜血淋淋,顿时痛得她连气都喘不过般的窒息!
盼望回来、盼望见到沈清泽的欢愉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幽芷就这么呆愣了好久才从不敢置信的错愕中回过神来。下一秒,素来都是宁做鸵鸟的她踉踉跄跄地后退,一步一步地后退,她想逃离这个地方!一不小心,脚踝碰到了旁边的椅子,“吱”的一声发出清脆刺耳的声响——
沈清泽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因为椅子的声音而被吵醒。张眼便看到幽芷仓皇落跑的身影,他一愣,正欲唤著她,就在下一秒发现了不对劲:招弟,她何时竟躺在了自己旁边?!
幽芷跌跌撞撞地走到这个周边小镇的时候,已经临近黄昏了。
血色残阳斜挂在天空的西边,夕阳周围的一圈暗色云都镀上了一层金橙色,如同斑斑锈迹,闪耀着孤独岁月逝去的光辉。
幽芷抬起头看向天空,寻找暮色四合中的远路云、一朵朵渐渐被染上墨色的浮云。其实,幽芷在很小的时候十分喜欢抬头看天空,特别是在黄昏的时候注视那些远路云。
她记得有时候黄昏是粉红色,一开始是淡淡的粉,就像婴儿新生的肌肤一般,天边的云便也开始有了透明度。再过一会儿,天色暗下来,粉红也更加清晰,那些丝丝缕缕的浮云于是变成一条条粉红的带子,映衬背后落日的晕黄。再到最后,天空墨漆色,只剩下小块苍穹映着昏黄的浮云,粉红色早已褪尽,留下一圈色泽有些暗的金边。
她还记得,有次经过一条青石板路的小巷,路灯早已点亮守候,天空还留有一些光亮。云朵丝缕地垂挂在天边,样子已经模糊不清,她仰起头眯眼笑,一边靠在沈清泽的肩上——
沈、沈清泽……
混沌了一整天的脑子此刻终于有些清醒,“沈清泽”这三个字穿透过层层的保护层终于到达她的心房,却带来利刺一样的钝痛。克制了一整天不去想他、不去回想清早时那不堪入目、锥心刺痛的一幕,偏偏,还是逃不过这个劫!
但幽芷其实明了,不管她如何想逃避,迟早还是得回去。在外头晃荡了一整天、吹了一整天的风,东南西北也不晓得走到了哪里,脑子从震惊到茫然、再从茫然到混沌、最后慢慢地清醒过来,最终,她还是得面对、得解决!
无可奈何地叹息,幽芷收回仰望天空的视线。前面有一个烧饼铺子,老婆婆和老爷爷相互扶持着干活。一位年轻的母亲抱着自己的女儿走过去,爱抚地亲亲女儿略带菜色的脸颊,柔声问道:“宝宝,想吃烧饼吗?”女儿眼巴巴地盯着烧饼铺子点点头。母亲从口袋里掏出紧巴巴的三文钱,递出一文给老婆婆,略带尴尬地问:“老板娘,我……我买半个烧饼可以么?”
老婆婆叹口气,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唉……好孩子,我们也晓得如今日子难过,可这、这半个烧饼,我实在是不能卖啊!”母亲听闻,眼眶中微微泛出水光,哀求道:“老板娘,我求求你了,求求你……”
幽芷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几步打开手袋,递出四文钱给老婆婆,牵唇微笑道:“老婆婆,这里有四文钱,您就卖两个烧饼给她们母女俩吧!”
年轻的母亲既惊又喜,不住地作揖道谢:“这……这太谢谢您了夫人!谢谢、谢谢!”又唤自己的女儿:“宝宝,快对这位夫人说谢谢!”小女孩很乖巧,一双眼睛骨碌碌地显得格外大,奶声奶气地依声说道:“谢谢夫人!”
幽芷弯下腰轻抚小女孩的头,嫣然一笑,边将烧饼拿给她边道:“乖,快趁热吃吧!”说罢又直起身,再次掏出五块大洋给年轻的母亲:“这里还有些钱,给女儿做几件好衣裳吧!”年轻的母亲惊慌地摆手推辞:“不了不了,夫人,您的大恩大德我们没齿难忘,怎可再受您恩惠!”
幽芷却直接将大洋塞进她的手里,说得极慢,却字字有力:“女儿还小,再怎么苦,都别饿坏了孩子。你也莫再推辞,收下吧!”年轻的母亲激动得热泪盈眶,深深地鞠躬作揖,不住的喃喃道谢:“真是……真是太谢谢您了!您是活菩萨啊!”
看着那位母亲牵着女儿慢慢地渐行渐远,幽芷的手一直放在小腹上,仿佛可以感受到自己宝宝的胎动。其实刚刚两个月出出头,根本就不曾有胎动。然而作为宝宝的母亲,幽芷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他的存在。这是,属于她和清泽的孩子……
刚刚知晓自己有了身子的翌日清早,她和沈清泽一早就醒了,窝在一起兴奋地说了好些关于那还未出世的孩子的话。
清泽说,希望这胎是个女儿,一个像她一样温婉如芷的女儿;
清泽说,如果是这个女儿,将来就给她取名叫“清芷”,取他和她两人的名字之和,代表这是他们爱的结晶;
清泽说,将来才舍不得便宜了哪个臭小子,若是要娶我家清芷就得做上门女婿,一辈子都好好待她;
清泽说……
清泽……沈清泽!
幽芷吓了一跳,抬头入眼跟前的人竟然是沈清泽!他竟然就站在自己一步之遥的面前!她惊愕地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你怎么会……”
然而下一秒,她却被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一把紧紧地拥住了——“芷儿……芷儿你知不知道,我几乎把整个上海滩都翻遍了!若是、若是再寻不到你我就要报警了!”
沈清泽的呼吸又粗又重,鼻尖的热气喷洒在幽芷的颈间。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感激,右手不断地用力摩挲着幽芷的后背,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下一刻,她的泪,忽然毫无预警地掉了下来。她缓缓地抬起柔荑,再缓缓地抚上他肩头——最后亦是紧紧地一把攀住了。
下巴在她肩头不住地磨蹭,再开口,他的声音竟然似乎带着了些许哭腔。在她看不到的背面,他渐渐地红了眼眶:“芷儿,下次……不,没有下次!只是以后如果发生了什么事,可不可以不要再这样一走了之?因为我……我也会害怕的芷儿……”头埋在他的臂弯里,她早已泣不成声,只能用力地点头。
许久之后,沈清泽轻轻地将幽芷带离自己的怀抱,拥着她的肩,语气沉静而坚定:“芷儿,跟我回去好不好?回去,我们一起来面对这件事。”然而听闻这席话,幽芷的眸子却闪烁了,游游移移就是不触碰他的视线。沈清泽有些急了,微微摇晃她的肩膀道:“芷儿,难道你不相信我么?难道你不认为这一切分明是个误会吗?”
静默了片刻,幽芷终于抬头,直勾勾地看着他,最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啊呀呀,三少和三少奶奶回来啦!老爷、夫人,三少带着三少奶奶回来啦!”踩着家里头另一位佣人黄妈大喜过望的报喜声,幽芷和清泽踏进了家门。
只见大厅之内,沈广鸿和沈夫人正坐在正座上双眉不展,警察署的龚局长和一名手下也正在厅内来回踱步。见他们两人相携回来,皆面露喜色上前迎来。
沈太太关切地执起幽芷的手,沉痛道:“芷儿啊,你这是跑去哪里了,让我们一阵好找啊!若是遇上什么不测可如何是好!不是妈要说你,你看你,现在已经不再只是一个人了,肚子的那个可得时时注意呀!”幽芷自知有错,低低愧疚道:“母亲,芷儿晓得自己这次是太意气用事了……”沈太太见状,轻拍幽芷的手:“芷儿,其实妈也明白,这事儿搁哪个女人身上都会受不了……不过芷儿,你要知道,清泽断然不会是那样的人的。”
一旁的龚局长不停地点头哈腰,如释重负地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哇!”又对沈广鸿脱帽行个李,颔首道:‘既然如此,沈将军,晚辈就先行告辞了。”沈广鸿也回礼道:“好、好,今日有劳龚局长了,沈某在此谢过。”龚局长忙摆手:“哪里哪里,这是晚辈的荣幸!日后再需要晚辈,您一声吩咐,晚辈必定赴汤蹈火!”说罢便带着随从一同离开了。
沈清泯夫妇和沈清瑜倒是不在,怕是事先让沈广鸿打了预防针支走了,于是大厅内便只剩下了他们四个人。只听沈太太眉宇间有些疲倦,淡淡道:“走吧,去厨房。”
来到厨房,幽芷却被眼前的情景震住了:招弟跪在厨房冰凉的瓷砖上,一张脸早已哭花,头发凌乱,颊上甚至还有好几个深深浅浅的五指巴掌印!福妈哭丧着一张老脸,亦是长跪一旁。
怔忪了片刻,幽芷叹了口气,有些不忍地别过头道:“妈,让福妈起来吧……她一个老人家,还是别这样。”还未等沈太太开口,福妈已经连声大惊失色:“不不不!这可怎么行!是我教女无方啊,竟生出这种逆女!”
沈太太冷冷道:“好了,招弟,你可以说了。”
招弟微微挺直似乎早已僵硬的背,飞快地用手背揩去眼泪,抽抽泣泣道:“是、是,夫人……昨、昨晚,三少和二少……”
“难道你觉得自己很委屈么!抽泣什么,说话不许断断续续!”沈太太疾声厉色,大声打断。从未见过这样威严的沈太太,连幽芷都被微微骇住了。沈清泽似乎察觉了幽芷的惊骇,牵住她的手更加紧了紧。
招弟被一吓,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战战兢兢地回话道:“昨晚,三少同二少一起在后院里头饮酒,饮到、饮到很晚才回房。三少他一直喜不自胜,又喝得大醉酩酊,于是招弟就来服侍三少更衣。因为,因为……”招弟的声音变小了些,眼神开始闪烁,似乎有眼泪又欲流下来:“因为三少奶奶不在,我看三少醉得厉害……其实、其实是招弟不知廉耻,是招弟不知天高地高,妄想麻雀变凤凰,但实际上什么都不曾发生!真的……三少奶奶,你相信招弟,真的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三少饮醉之后就睡着了,一切都是招弟不对、是招弟一念之差做错了,请三少奶奶饶恕啊!”
“好一个‘一念之差’!”沈太太的语气冷若冰霜,步步逼近:“你知不知道你所谓的一念之差,可能让我的儿媳、我的孙儿遭遇不幸,可能给我们整个沈家带来不幸!”
“夫人……招弟真的知错了夫人……”招弟的泪再次糊满了脸,又因为害怕而不敢发出抽泣的声音。福妈甩手一个耳刮子刮过去,清脆的声响令幽芷不由得一震:“你个逆女!我真是……真是造孽呀我!”
“好了,要教训女儿回家慢慢教训,可别吓坏了我孙儿!”沈太太又转头执起幽芷的手:“芷儿啊,你都听到了,这便是事情的真相……莫再生三儿的气了,好不好?”沈太太那样急切的表情让幽芷无法不点头,哪有母亲不一心希望儿女和睦的呢!
见幽芷点头,沈太太眉宇间的厉色消散了许多,于是对身后的黄妈说道:“黄妈,将这个月的薪水都给福妈结了,从今天开始,我们沈家不再请她们,也请不起。”黄妈应诺:“好嘞好嘞,我这就去账房。”福妈听闻不住地磕头叩谢:“谢谢老爷、谢谢夫人、谢谢三少和三少奶奶的开恩!谢谢、谢谢……”招弟也跟着后面叩头。
“好了,既然这样,你们就去收拾细软吧……”幽芷终于说话了,“也别再叩头了,都起来吧。”
起初福妈和招弟还不敢起来,沈太太也是晓得的,于是凉凉道:“怎么,三少奶奶的话你们竟敢不听?”福妈和招弟这才又是道谢又是作揖地站起来,跪得太久都站不稳了。
幽芷虽说晓得她们留不得,也明白沈家豪门望族,主仆之间、奖惩之间理应如此,但到底还是不忍心,侧头别过脸,却恰巧对上沈清泽的目光,心中不由得一颤。
夜已深沉,幽芷洗漱完回卧房,沈清泽已经坐在了床边。刚刚洗过的头还没有干,发梢上有水珠垂滴下来。幽芷咬了咬唇,避开他的目光,径直走到了床的另一边。刚刚坐上来,就被沈清泽一把抱住了。
“芷儿……我真的什么都不曾做过,昨晚我同二哥喝得很醉,我只记得自己似乎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至于招弟她怎么会在我床上的我真的不知道……”沈清泽急切地解释,眉宇紧蹙,但却不避不惧。
幽芷抬眼飞快地扫了他一眼,想了想问道:“你……你昨晚做什么要喝酒?”见幽芷愿意同自己说话,沈清泽喜上眉梢:“因为我就要当父亲了,欣喜若狂啊!宋医生说不可让你沾染酒气,我寻思昨晚你回娘家了,于是就同二哥多喝了几杯……”他一边说,一边偷偷地注意幽芷的神情,见她并未显现出不快,于是头微微蹭幽芷的头:“芷儿,你……你原谅我了好不好?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
他孩子气般的蹭头令幽芷终于忍俊不禁,却故意板着脸:“做什么,多大的人了,还撒娇。”然而言语中泄露出来的笑意让沈清泽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他一边变本加厉一边道:“因为你是芷儿,我只会对芷儿这样,旁的人,就连我母亲都没有这样的‘殊荣’的!”
幽芷低眉含笑,胳膊肘顶顶他的胸膛:“还‘殊荣’,亏你说得出口!”沈清泽任由她顶,一只手轻轻抚弄她的头发,在幽芷的目光终于投射过来的时候说道:“为博娘子一笑,散尽千金都在所不惜。”
视线与视线的交会,却也是两颗心的碰撞。尽管他故意笑得乖张,幽芷不费吹灰之力就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不容忽视的认真和坚定。
她终于微微笑了,发自内心的舒心一笑。
头靠在他怀里,枕着他的胸膛,是她从昨天离开官邸的那一刻就想做的事情。幽芷闭上眼,感觉到沈清泽的大掌抚过来,理了理她额角的碎发,又一路向下,一直来到她的小腹。温热的大掌长久地覆在那里,仿佛想感受还闻不见闻的小小心跳声。
幽芷仍旧闭着眼,嘴角一抹身为母亲的自豪浅笑,声音有些慵懒:“宝宝今天很乖,不过,妈妈让宝宝辛苦了。”沈清泽亲了亲幽芷的眼睛,故作变声道:“我听到宝宝说,‘只要妈妈不生气,爸爸和妈妈永远在一起,我就不辛苦’。”
从没听到他这样的声音,幽芷只道好玩,不由笑出了声。睁开眼睛,她把玩起他的大掌,一根手指头、一根手指头地拨过去,不亦乐乎。
“今天的那个小镇,我还挺喜欢呢!”幽芷随随意意地说。
那个小镇,似乎是在已经快出上海的西边。石板街,青砖黛瓦,封火墙垛,飞檐翘角,木质门面,还有许多已经经历风吹雨打而破损的雕梁画栋,由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的树木相映衬,镶嵌在错综交落的宅子中,让她好生欢喜。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就是我找到你的那个小镇么?”
幽芷点点头,好像有些犯困了,一边打呵欠一边应道:“唔,就是那里。”又放下沈清泽的手,靠着他的胸膛眯起眼:“好困……我想睡了……”
轻轻地将她放躺下来,再替她盖好被子,只是凝视着她的睡颜,都会让他觉得内心充实而平静。
那个小镇……如果不曾记错的话,应该是叫瑞池吧。
三
时间的钟摆清脆地“滴答”而过,一转眼,已经临近旧历的八月中旬了。
后院里的桂花此刻芳香四溢,十里飘香。世上最朴实又最典雅的花,莫过于桂花了。小小的花瓣却会散发出迷人的悠长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从窗户里向后院望去,满树都是金黄细小的花儿,点缀着槭树红叶娇艳的季节。
同静芸约好了两点半在霞飞路的百货公司楼下碰面,从官邸去百货公司即使是步行也不过半个多钟头的路程。用过午膳,幽芷一阵梳妆打扮之后,一点半刚出出头便迫不及待地出了门。
旧历八月十五,也就是中秋节那天,恰巧是清泽二十五岁的生日,她想给他准备一份礼物。毕竟,这是她为他度过的第一个生日。自从招弟的事情之后,清泽待在家里头的时间明显拉长许多,时常陪在幽芷左右。有时候两个人相拥坐在阳光下,谁都不出声,却生出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温馨与默契。幽芷晓得,这是他在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地告知他对这份感情、这场婚姻的忠诚,也是他对她静静呵护的表达。对于招弟的事,她心里其实并非一丝怨怼都没有的。但纵有千万怨怼,也早随着他近日来的守护而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