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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逼得你逃了,何不将王土改了姓。”
阿殷不能再明白。
沈长堂为她遮掩的事情在皇帝面前早已暴露了。
如今的她要么交出手里的核雕,要么死。皇帝能在半路把她截走,一样能把她宅邸搅得翻天覆地。阿殷想得多,她如今不是一个人,她有一大宅子的人,还有清辉楼,她肩上的担子很重。
可另一方面是祖父的核雕,她不可能交出来。
阿殷咬了牙,道:“圣上,我幼时曾听过一个故事,前朝汾南有一菜农种地时挖出了上一辈埋下的宝藏,邻里街坊纷纷前来贺喜,菜农心喜,为答谢邻里街坊平日的相助,办了两天的流水席,因此为人所称道,岂料不久后,菜农家却来了一位贵人,正是汾南王。汾南王言此乃他的封地,挖出的宝藏应该属于他。菜农不从,被汾南王严刑逼迫,邻里街坊受了菜农的恩,联合起来告到天子脚下,天子偏帮汾南王,却因此失了民心,人人自危,生怕自己会是下一个菜农。”
算上这一次,阿殷是第二次见到永盛帝。
次数尚少,但她知道自己与这位九五之尊不是同个段数的,肠子再九曲十八弯,不如直截了当一些。
她微微一顿,道:“若换成圣上,不知圣上可会偏帮汾南王?”
永盛帝眯着眼看她,眉宇间溢出了一股子腊月的寒气,他说:“朕是明君。”
阿殷虽心有畏惧,但她知道此刻不能露出一丝胆怯,她挺起胸膛,冷静地说道:“圣上是明君,也就是不会偏帮汾南王,认为汾南王不该夺菜农之宝物?”
永盛帝忽然笑了。
“殷远生的口倒是严实,竟从未告诉过你。菜农之宝物?可笑!那本就是我大兴的宝物,你的祖父从头至尾都只是个忘恩负义的贼。”
阿殷说:“上一辈的人已死光,死无对证。”
永盛帝道:“告诉你也无妨,你已经无路可退。”
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大兴王朝之前,诸侯割据,群雄并起。其中便有一拨受不住压迫决意奋起的平民,领头之人极具天赋,有帝王之相,正是大兴的开国太祖。
太祖身边不乏高人,其中便有两位正是太祖的左右臂膀,左臂乃骁勇善战之士上官复,右臂则是堪比诸葛的谋士元隐。野史话本中,徒手打天下的往往有贵人扶持,而太祖在机缘巧合之下也遇着了这位贵人。
贵人乃南疆人,彼时南疆仍未没入大兴版图,乃中原脚下的小国。
贵人唤作江骨,是南疆国的重犯,逃狱之际遇上太祖,逃过一劫。此时,太祖一众方知江骨有南疆藏宝图,南疆王撬不开江骨的口,才将他关押。江骨经此一事,为谢太祖,拿出一半藏宝图。太祖率人前往,果真寻着巨宝,得了打天下的财富。
江骨成了太祖的恩人。
然而建国之初,百业待兴,国库空虚。江骨深感太祖恩德,愿将剩下一半的藏宝图贡献出来,不过却提了一个要求,乃藏宝图由他口述,元隐以核雕技艺雕刻出来。
太祖答应了。
元隐足足雕刻了一整月,才雕刻出了十八个核雕,连在一起正是剩下的一半藏宝图。然而元隐贪婪,起了异心,愧对太祖的信任,连夜带走了十八个核雕。太祖发现后立刻让上官复率兵缉拿元隐,元隐逃亡时滚落山崖,十八个核雕亦随之失踪,直至永盛帝时期,才找回六个核雕,剩下的十二个依然不知所踪。
“……元隐就是你所谓的祖父。”
阿殷咬着唇,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她摇头,喃喃道:“祖父不是这样的人,不是……”
就在此时,屋外响起司腾的声音:“侯爷,圣上有命,没得传召不能入内。侯……侯爷!”皇帝眉头微拧,他看着陷入怔忡的殷氏,忽道:“让他进来。”
几乎是话音刚落,门就被推开,一道人影已经出现在永盛帝的面前,身后是气喘吁吁的司腾。
沈长堂先看了眼一旁的阿殷,再看了眼地上已死的假元公,方眉目森冷地跪下:“明穆参见圣上。”随之而来的是一台墨砚,咣当一声,名贵的墨砚碎了一地,乌黑的墨汁溅上华贵的衣袍。
“从未私闯过御书房的你如今竟为一个低贱的女子破了例,你为了她,暗地里做了多少违背朕的事情?又欺骗了朕多少次?”假元公的尸体被永盛帝狠狠一踢,血液与墨汁混淆,那张死不瞑目的脸正对沈长堂。
永盛帝的声音夹带雷霆之怒:“好,好得很。”
沈长堂却缓缓摇首,说道:“她不低贱,她是我见过的姑娘中最为高贵的一个,她没有生而带来的富贵与家世,可她聪慧温柔,她勇敢果断,她自强自立,永平贵女多如云,唯独她耀眼如光。微臣有幸得先帝与圣上垂怜,方有今日之权势,圣上觉得她配不上微臣,微臣愿舍侯爷之名,弃一生荣华,只换一个她。”此话一出,把一旁的司腾给惊着了。高傲如穆阳侯,居然说出了一番这样的话来。
以至于连发怔的阿殷也惊诧地抬首,傻傻地看着沈长堂。
永盛帝气得脸色铁青。
“沈长堂,你要舍要弃,朕不同意。来人,把穆阳侯送出去!”
阿殷高喊道:“等等,我……”
话还未说完,永盛帝已然出声打断:“把她也带下去,没朕允许不得离宫!”
阿殷被带到一间宫殿,说来也是巧,正是上回来过的朝华宫。不过比起上回,里头却是一个宫娥都没有,一入夜,空旷的宫殿里漆黑黑,阴森森的,叫人后背隐隐发凉。
阿殷不害怕。
她自己点了灯,还找到了偏殿里的灶房,把剩余的面粉蒸了五个大馒头。她冷静地思考皇帝今早所说的话。其实仔细一想,皇帝的话有漏洞。
这只是皇帝的一面之词。
再仔细一想,她能找出好几处漏洞。好比如江骨为何要把藏宝图一分为二?分成两半告诉太祖皇帝?又好比如最重要的一点,阴阳二蛊永盛帝从头到尾都没提。
五六日一过,永盛帝像是把她遗忘了似的,没有再召见过她。不过她试着离开朝华宫,才发现外头都是宫中的侍卫,密密实实的,恐怕连只苍蝇都进不来。
终于在第八日的时候,永盛帝召见阿殷。
她被带至御花园的一座假山内,身后有两个内侍,虎视眈眈地站着。她心中正疑惑,假山外忽然传来永盛帝的声音:“你想好了?”
“是明穆鬼迷心窍,恳求圣上给明穆一个机会。”
阿殷浑身一颤,是沈长堂的声音。
永盛帝道:“你想要什么机会?”
沈长堂道:“微臣想通了,先帝与圣上厚待微臣,微臣却因一女子而伤了先帝与圣上的心,实在不值得。这几日微臣痛定思痛,发现以前只是因圣上的不允许,才生了叛逆之心。所以今日前来,乃恳请圣上为微臣赐婚,微臣要娶玉成公主为妻。”
永盛帝的声音渐离渐远,像是隔了层山似的。
阿殷回过神后,便见到永盛帝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朕说过,你与朕之间,明穆选择的人只可能是朕。”永盛帝试图在她脸上挖掘出令自己满意的神情,可惜令永盛帝失望了。
她冷静之极。
“十二个核雕是该归还圣上。”
她叹息道:“是祖父对不起太祖,只求圣上给我一个替祖父将功补过的机会。剩余的十二个核雕确实在我手里,只是我之前持有疑心,一狠心将十二个核雕都毁了,但我记性好,十二个核雕任何细节都记在脑子里,恳求圣上给我一个机会,我只要半个月便能重新雕刻出剩下的十二个核雕。”
阿殷看向永盛帝,问:“我为圣上雕核,圣上能册封我为御用核雕师吗?侯爷将娶玉成公主,我为宫中核雕师,从此互不相干。”
皇帝眯眼看着她。
在这个时候,皇帝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般将眼前的殷氏看得通透。她不哭不闹,冷静地为自己设想,和他想象中截然不同。他说道:“朕欣赏你的果断,允了。”
阿殷从朝华宫搬到宫里核雕师所居住的核宫。
宫里原本有五位核雕师,如今加上破例上来的阿殷,统共有六位。在这里,阿殷才发现熟人很多。五位核雕师里,有一位是刚从上官家的核学晋升过来的,剩余的四位里也都是阿殷的前辈,其中还有一位闵老,正是方伯的徒弟。而于这五位核雕师而言,阿殷的名字是如雷贯耳。
核学存在的意义本就是寻找核雕十八州,晋升成为宫里的核雕师则是研究目前所寻得的六个核雕,拼凑出传言中的藏宝图。
不说阿殷在永平的种种事迹,她身上拥有剩余的十二个核雕,已足以让五位核雕师另眼相待。
他们留在宫中的毕生使命是拼凑出完整的核雕十八州,而如今胜利在望。
阿殷雕刻出第五个核雕的时候,皇帝过来了一趟。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坐在那儿看着阿殷雕核,平静无波的双眼里隐隐有一股子骇人的狂热。
阿殷假装没有看见,继续雕核。
皇帝离开不久,闵老也过来了。他看着阿殷雕核的手法,叹道:“以前曾听师父说元公有六刀绝活,有一把自创的斜刀,今日一看果真不假。”
阿殷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说:“我也听方伯提过前辈,方伯常夸前辈是他的得意高徒。”
“得意高徒也禁不住长江后浪的追逐。”闵老看着阿殷的手艺,苦笑道。
手中的刻刀微微一顿,阿殷问道:“闵老为何而雕核?名乎?利乎?”
没有人这么直白地问过他这个问题,闵老一时间回答不上来。阿殷垂着眼,斜刀微倾,波澜壮阔的山形脱核而出,她温声道:“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一座山,阿殷认为能不遗余力地攀爬到最高处,便已足矣。”
闵老叹道:“你这个年龄便有此感悟,老夫愧矣。”说着,油然而生有几分惜才之心,又道:“宫中险矣,你好自为之。”
阿殷听出了言下之意,从袖袋中摸出一块半旧的木牌,上面有两尾鲤鱼。
闵老面色微变,顿时又露出一抹苦笑。
“师父把此物都给了你。”
阿殷递给闵老,说道:“阿殷初来乍到,宫中规矩不懂甚多,若有朝一日陷入险境,只求前辈指明一条活路。”待闵老离去后,阿殷微微松了口气。
她岂会不知宫中险矣?
皇帝留她下来雕核是一回事,雕完了又是另外一回事。
入夜后,阿殷往核宫走去。
在宫里待得有些年头的核雕师在宫外往往会有私人的宅邸,就连刚从绥州过来不久的核雕师,如今在外也置办了房屋。阿殷不能出宫,皇帝明面上让她留下来雕核,实际上为软禁,宫里核雕师该有的特权,只要涉及宫外的,一律没有。
她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皇帝应承得如此爽快,恐怕是没在她家找着那十二个核雕。
打从那一年上官家着火,险些烧了祖父的核雕后,她多多少少知道了核雕十八州后,便一直在想会有这一天,所以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阿璇,自己把剩下的十二个核雕藏起来了。
以至于后来林荷说想看那几个神乎其技的核雕时,阿殷都婉拒了。
回到核宫时,天色已然全黑。
宫娥点了灯,殿宇渐渐明亮,阿殷脚步微顿,目光落在核宫外的车舆上。她住在宫里已有好几日,侍候她的宫娥喜欢与她唠嗑。阿殷记性好,几乎把车舆的规格与对应的品级背了下来。
她数了数车舆上的雀鸟和鸾凤,微微拧起眉。
脚步加快,须臾便入了核宫。果不其然,朱红长廊下站了一人,穿着桃红织金牡丹花纹的大袖衫,乌黑秀发上珠钗摇曳,有着盈盈珠光,端的是雍容华贵。
正是阿殷许久未见的玉成公主。
阿殷道:“什么风把公主给吹来了?”
玉成公主一本正经地道:“东风。”
阿殷微怔。
玉成公主又睨着她,半晃着脑袋,慢条斯理地说:“我与月茗,还有李蓉争了那么多年,没有想过半路会杀出一个你来。只可惜啊,你再得穆阳侯的心,也得不到我父皇的认可。”
阿殷问:“公主是来示威的?”
“不。”她缓缓地说道:“我和你不一样,你有你的清辉楼,你有一技之长,你不嫁给穆阳侯,一样能在永平立足。而我为了穆阳侯蹉跎到这个年龄,除了他我不能嫁给其他人了。你可能不知道我母妃出身不好,我费了多少心思才有今日的地位,算我求你了,你别再掺和进来。”
阿殷没想到玉成公主居然会说出一番这样的话来,不是来示威,竟是来卖惨。
她摇首道:“圣上开了金口,你与他的婚事铁板钉钉。”
玉成公主露出奇怪的表情,仅仅一瞬,便转眼即逝,她道:“两日后宫中有冬日宴,你也来吧,名单上有不少未婚的永平贵子,如今你是御用核雕师,身份也算体面。此次冬日宴是我操办的,我给你安排个好位置。你没参加过宫里的宴会,肯定不知有多热闹。”
待玉成公主离去后,那一位常与阿殷唠嗑的宫娥说道:“姑娘,玉成公主是想给你当媒人呀!”
阿殷说:“我一天不嫁人,玉成公主便不能心安。”
宫娥眨巴着眼,问:“姑娘还想嫁给侯爷吗?”
她扯扯唇:“不是说了么?圣上旨意已下,我还能怎么办?穆阳侯已主动放弃,我还能争什么?你年纪还小,不懂。男人主动放弃了,我再去争,也不过徒惹伤心罢了。玉成公主的这份心意,我受了。”
次日一早,玉成公主遣人给阿殷送了冬日宴的请帖。赴宴那一日,阿殷精心打扮了一番,还难得的涂了口脂,衬得脸蛋面如芙蓉,一旁的宫娥惊艳之极,道:“姑娘美得只应天上有!”
阿殷浅浅一笑,提起裙摆出了核宫。
倒也是庆幸宴会是在宫里举办,若是在宫外,皇帝也未必会允许。玉成公主果真给她安排了个好位置,她所落座的坐地屏风的对面,有好几家永平新贵,来过她的清辉楼好几次,所以她颇有印象。
这是阿殷头一回参加宫中宴会,她的前头还有许多人,皆是朝中权贵,还有宫中妃嫔,主位上坐着皇帝与皇后。皇后神态憔悴,没一会便离席了。
皇后这事儿,阿殷是知道的。打从王相失势后,外戚被严重打压,皇帝念着旧情没有废后,但如今皇后之位也形同虚设。阿殷收回目光,对面的永平新贵举杯敬她。她也举杯,朝他们遥遥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