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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殷随即明了,晓得自己摸对路子了,心中暗喜,乖巧柔顺地喊了声:“明穆。”声音要有多柔便有多柔,要有都轻便有多轻,几乎要把沈长堂的怒气给叫没了。
他唤了小童进来,取来温热的软巾。
待小童离去后,直接将软巾给阿殷,说:“擦干净。”
阿殷问:“擦……什么?”
沈长堂直接握过她的手,软巾包住她的手指头,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擦了十遍。阿殷本是满头雾水,可见到沈长堂这般举动,心中大惊失色。
上官仕信牵了她的手,沈长堂见到了。
那么……
几乎是她与子烨一出上官家的门,所有事情都落入了沈长堂的眼底,包括子烨的求亲。
阿殷的手微微一抖。
沈长堂握住了她的手指,一分一分地收紧。
“跟我来。”
沈长堂带着阿殷走出船舱,言默过了来,对沈长堂道:“侯爷,都准备妥当了。”沈长堂颔首,阿殷才发现船舫已经停靠在江边,梯板落下,沈长堂直接牵着她下了船舫。
江边一个人也没有,岸边的路静谧且长。
月亮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极长,时而重叠,时而分开,却总有一部分连在一起。
阿殷瞅得出神,直到沈长堂停下脚步时才回过神来。
她抬眼望去。
江边不知何时多了许多盏花灯,形形色色的,应有尽有,整整齐齐地摆在江边,光亮得像是月亮掉了下来。他仍然握着她的手,递给她一盏花灯,让她放进绥江。
一盏接一盏地放。
直到所有花灯都随着流水飘向下游时,沈长堂才慢声道:“永平有个说法,七夕之夜一起放花灯的人会一生一世纠缠不清。殷氏,方才你与我放了三十八盏花灯,”他缓缓抬眼,看着她,“我们有三十八世缠在一起,你无处可逃。”
阿殷懵了。
哪有人这么霸道!说都不说,先斩后奏!直接放了花灯才强制性三十八世纠缠!
她看着已经飘远的花灯,苦了张脸。
……现在想捞也捞不回来了。
沈长堂捏紧她的手,问:“想捞回来?”
她说:“三十八世,以后侯爷想后悔也难了。”
沈长堂皱眉。
阿殷立即改口:“明穆!”
沈长堂这才眉头有所缓解。恰好此时,言深过来了,还抬了一箱子的东西,吭哧吭哧地摆在阿殷面前,说:“启禀侯爷,属下已将姜姑娘送回去了。回来时,见到有一家打烊的摊档,卖的花灯都不错,便顺手买了回来。”
箱子一打开,粗粗一扫,起码已有七八盏。
言深被阿殷瞪了眼,只觉莫名其妙。他家侯爷要讨殷氏欢心,想着她喜欢花灯,才拼命地助他家侯爷一臂之力。岂料买回来,没见着殷氏有多高兴,反而得了个不讨好。
不过言深自是不知今早还对他的绥州放花灯一说嗤之以鼻的沈侯爷,先前对阿殷信口胡诌了一番永平花灯说。
阿殷生怕沈长堂又要放花灯,连忙道:“我有点儿乏了……”
沈长堂道:“吹吹江风便不乏了。”
阿殷被呛了下。
也是此时,江边飘来一条小舟,不大,只能容下两人。沈长堂上了小舟,转过身对阿殷伸出了手。阿殷看着小舟,又看着沈长堂,迟疑了会,才搭上他的手。
沈长堂握紧掌心的五指,将她拉上了小舟。
言深一推,小舟远离了江岸,缓缓地飘向江心。
阿殷头一回坐小舟,船夫还是堂堂一侯爷,登时觉得压力有点大。
她本想自己撑船的,可刚站起来又重重地坐下。她打小就不会水性,现下小舟一摇一晃的,只觉胸口似有什么狠狠地堵着,叫她难受极了。
她扶着船沿,五指紧握。
沈长堂一回头,便见到一脸苍白的阿殷坐在角落里,五指青筋冒起,似是极其痛苦。
他停下小舟,过来问她:“哪儿不适?”
阿殷张张唇,似是想说什么,可一张嘴,胸口泛着的恶心便如数冲上来。她硬生生地忍住,捂住嘴巴,扭过了头。沈长堂立马明白,从小舟里的一个小箱笼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瓷瓶,旋开木塞子,倒出指甲大小的薄荷绿膏体,食指沾了一小半,力道均匀地抹在阿殷的太阳穴上。
他极有耐心,足足抹了小半柱香的时间。
他坐在她对面,半探了个身体,呼出的气息带着一股好闻的味道,伴随着太阳穴上的令人舒服的清凉,缓缓袭来,胸口的那处恶心似乎渐渐消了,只剩满腔的舒适。
她睫毛轻颤,微微一抬,便见到他专注的目光。
没由来的,阿殷耳根子红了点。
本来沈长堂没有注意到的,直到尾指处有热度传出,他才蓦然发现她的耳朵红得像是煮熟的虾子。
手指一顿。
胸腔里起了旖旎的心思。
他沙哑着声音问:“你想侍疾么?”
“侍疾”二字一出,阿殷耳根上的红爬到了脸上。她先前应承了沈长堂,至今已有大半年,早已无了当初的抗拒,小声地道:“阿殷应承了明穆,断没有反悔的理由。”
沈长堂眸色微暗。
她愿意侍疾是件好事,可听在他耳里,却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他松开手,却和她说:“我教你划船,站过来,当你全神贯注地划船时,便不会晕船。”他径直走到船边,重新拾起船桨。
阿殷闻言,也跟着走了过去,站在了沈长堂的身边看他划。
水波一荡,船桨重重地打过水面,小舟也跟着轻晃。
阿殷没站稳,一个踉跄,被沈长堂从身后抱在了怀中。
他单手环着她的腰,气息呼到她的耳畔。
声音喑哑。
“抓着船桨。”
姿势有点儿暧昧,不过阿殷没发现,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她站在小舟上,而舟下全是水,她抓紧了船桨,宛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十指紧紧地扣着。
“……划船不能用蛮力,这般划最是省力。”
阿殷很快掌握了诀窍,当她撑起整条小舟时,渐渐忘却了对水的害怕以及小舟的摇晃。不过一会,小舟便划出了好一段距离。
她扭头一望,说:“呀,到江心了。”
背后的人应了声。
江风迎面拂来,吹乱阿殷的鬓发。她正想伸手去整理时,才蓦然反应过来,身后的沈长堂已经紧紧地与她贴在一块,她的两只手掌同样被他握在手心里,两个人之间一点儿空隙都没有,像是土地上连根生长的树。
脸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忽然,他松开了一只手。
阿殷正要暗自松一口气时,那只空出的手却抚上她的脸,指尖轻轻地触碰她的脸颊,又轻又温柔,将她的所有乱发拂到了耳后。
他在她耳畔问:“冷么?”
阿殷说:“有点儿。”
他又放下另外一只手,两只手环住她的腰肢,脑袋搁在了她的肩膀上,“还冷么?”
阿殷没想到他问她冷不冷,打的居然是这个主意!
当即道:“热。”
岂料他搂得更紧了,说:“可我冷。”过了会,又说:“当年与蛮夷一战,曾有一回被困在水上。当时是冬天,兵士们只能相拥取暖。我硬是扛了下来,如今想起若有你在身边,倒也不用硬扛了。”
阿殷听了,倒是有些恼:“原来我不仅仅要为侯爷侍疾,而且还得给侯爷当火炉。”
沈长堂闻言,轻笑一声,却说:“当年被困沧江,一来是恃才傲物,二来是年少轻狂。当时若有你在,硬冲也要破开敌军阵法。沧江寒夜,又怎舍得让你受这般煎熬?”
她怔了下。
没一会,耳根子又烧了起来。
他说这话时,手指倒是不老实,摩挲着她的腰肢,微微有些痒。她扭过头,想让他别动,未料却碰上他的唇角。那般轻轻的一碰,让阿殷整个人都僵住了。
不是僵硬的僵,而是像是被电了一下的僵。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整个大脑都是一片空白。
岂料他却停了下来,望着眼眸水润的她,声音低沉沙哑地问:“当真有想念我?”
阿殷万万没想到他会突然来了这么一句,登时愣得连话都不知道怎么回。
她确实有想念沈长堂,只不过不是他想象中的想念,她只是看到自己的胸脯时会想起那位侯爷。至于其他时候,她没那么多时间去想。
她的怔楞让沈长堂很不满意,张嘴在她的唇瓣就是一咬,冷声道:“从明天起,每天刻一个本侯表字的核雕。”
阿殷睁大眼。
沈长堂问:“不愿意?”
阿殷问:“只刻名字?”
“还有相貌,刻得不好我要罚你。”
阿殷咋舌!
哪有这样的!
他又道:“刻得好有奖励,喜欢上回坐的马车么?我让人给你做一辆。外面朴素不张扬,里面别有乾坤。”
阿殷先前买马车来绥州时,确实打听过穆阳候的马车,只是那车商报出来的价格着实让人退步。阿殷当时便想着算了,如今听沈长堂一提,不由有些心动。
只是……
那样的马车太过贵重,她若收了便总觉得欠了穆阳候东西。
见她犹豫,沈长堂哪会不知她在想什么,狠狠地咬她的唇瓣一下,耳提面命地道:“本侯送你东西,不许认为欠了本侯。”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给阿殷洗脑道:“你是我的人,收我的东西天经地义。”
阿殷还想挣扎一下,然而挣扎不成功,嘴巴又再次被堵上。
这回吻得有点激烈,两人又在江上,一不小心两人齐齐地掉落在江里。沈长堂迅速把阿殷捞了下来,并取出信号弹,船舫很快驶了过来。
翠兰给阿殷送了几套衣裳过来,都是料子极好的,皆是袄衣袄裙,姜黄,橘红,缃色,樱草,皆是她偏爱的颜色。
翠兰又道:“侯爷让人依照姑娘的尺寸做的。”
阿殷应了声,自个儿换了干净的新衣裳。忽然,似是想起什么,又唤翠兰把先前湿淋淋的衣裳拿过来。
一摸袖袋。
……子烨送她的核雕不见了。
阿殷有点头疼,子烨送她的核雕估摸是掉在江里了,现在她在沈长堂的船舫上,让人去捞一个核雕显然不太可能。她只好暂且作罢,提着裙裾正要离开船舱时,言深走了过来。
“殷姑娘,我送你回去。”
阿殷闻言,略微诧异地抬了眼,问:“侯爷那边来了贵客?是邓公公的人?”
言深眼里闪过一丝赞赏,心想这殷氏好生敏锐,不曾与她说一分一毫,她便已洞察,先前若说因陈豆一事有几分敬意,此刻敬意几乎能溢满,语气也发自内心地添了丝恭敬,倒是开始把她当正经主母看待了。
“回姑娘的话,正是宫里的邓公公。如今夜色已深,邓公公此番过来也不知要叨扰多久,便先让属下送姑娘回去。”他微微颔首,带着阿殷往船舱的后方行去。
穆阳侯的这条船舫不小,船头走到船尾也有四五十步的距离。
此时船舫仍在江上,远处灯火连天,犹如一笔轻薄的暖黄。江中弯月倒钩,江光荡漾,一条扁平小舟摇摇晃晃地荡来。船舫搭下一条绳梯,言深想要扶阿殷。
她摇摇首道:“不用劳烦郎君了,我自己来便可。”
说着,径自抓了绳梯,动作虽稍显稚嫩,但也稳稳当当地落在小舟上。言深不由多看阿殷几眼,再次觉得自家侯爷眼光果真妙哉。
以前总觉得殷氏身份太低,永平里不管是侯府还是宫中的那关都不可能过得了。可现下又觉殷氏行事果断,为人聪慧且有勇有谋,倒是能为他家侯爷锦上添花。
阿殷回到上官府时,时辰不算晚,她提着言深给她的灯笼慢慢地往听荷园走去。
一路回来,阿殷知道了不少事情。
譬如真的陈豆已经死了,又譬如沈长堂来绥州是奉了皇帝的旨意,至于做什么,言深没有讲。许多事情言深没有明说,大多都是阿殷听出了言外之意。
与这些官家的人说话,阿殷摸出了个路子,听话不能听表面,一定得听言外之意。起初她还略有不适,如今来了绥州,接触了陆岚,是愈发适应了。
言深还有一事没有和阿殷说,不过阿殷自个儿揣摩出来了。
沈长堂忌惮那位邓公公,不愿让邓公公知道自己的存在。她今日与沈长堂重逢,话里行间他没有再提永平一事,想来是永平里的贵人不能接受她。穆阳侯母亲里的家信左一位玉成公主,右一位贵女的。他堂堂一位侯爷又岂会忌惮于一个太监?想必是太监背后的人。
阿殷想着,约摸是站在永平顶端的那位皇帝吧。
思及此,阿殷脚边一顿,看着黑漆漆的夜,无端生出几分凉意来。倒不是因为皇帝不喜她,而是因为穆阳侯一来,怕是不得安生了。盯着穆阳侯的人那么多,她一旦成为穆阳侯的软肋,那些明里暗里的人要抓的人第一个肯定是她。
阿殷握紧挑灯的竹竿,暗想从今日起断不能掉以轻心。
也是此时,忽有窸窣声响起,阿殷警惕地扫向四周,不着痕迹地取下灯笼,另一只手紧捏竹竿。树丛中钻出一抹月牙白的人影,阿殷来不及多想,手中竹竿使劲地砸去。
“……是我。”
上官仕信倒是没有躲,硬生生地接下,不是不能躲,只是怕挡了或躲了容易伤着她。
“子……子烨?”
他含笑道:“是我,别怕。”他侧了身,右手捏了竹竿,摇了摇,又温和地道:“这竹竿又细又轻,若真遇着心怀不轨之人,弃杆取烛,朝歹徒扔烛,博取逃跑的机会。”
见她望着他,又道:“说来也是我的不是,先前在树丛里掉落了一个核雕,找了半日还未找到便恰好遇着你了。”他扔了竹竿,又问她:“与你妹妹放了花灯吗?”
阿殷盯着他的左臂,问:“方才我可有打疼你?”
上官仕信动了动左臂,面色不改地道:“如隔靴搔痒。”
阿殷总算放心了,只道:“绥江江边很是热闹,我与阿璇走了许久。”想起穆阳候,她轻咳一声道:“后来遇上一故人,便让阿璇先回来了。”
上官仕信的目光从她身上的衣裳收回,又道:“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了。”
他没有提求亲的一事,让阿殷松了口气,轻轻地向他点点头,转身便没入听荷园里。他在原地站了半晌,才弯身拾起方才扔走的竹竿。
竹竿的上半截已经裂开一条细缝。
他提着竹竿回了自己的院落,唤来小厮,让他把竹竿扔远了。没一会,江满也回来了,掰开虚掩的门缝,探着个脖子,说:“少东家,我刚刚回来时见到百川了,少东家哪儿找来一支裂了半截的……”
话音戛然而止。
江满三步当两步上前,道:“少东家怎么摔着胳膊了?”
瞅着细皮嫩肉的胳膊多了一道紫青的长痕,江满皱眉道:“少东家,我来上药吧。”上官仕信搁下了药瓶,只道:“没摔着,是阿殷将我当成了采花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