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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娇离阿殷很近,她这个角度恰恰好能看到此刻阿殷正以令人咋舌的速度铲除桃核表皮,并就着最开始的一刀,手执圆锥刀雕刻出探手罗汉半托伽尊者的悠然自在的眉眼。
范好核是个热情的小郎,带着阿殷与姜璇前往客栈时,一路说个不停。阿殷也大致了解了如今核雕镇的状况。核雕镇里虽热闹非凡,但大多都是赶着来做上一两笔生意的,所以也导致了核雕的水平参差不齐。
不过此处却也满足了许多一心学核雕技艺的人。
镇里有三条主街道。
一条是今日阿殷所见的长兴街,专供核雕技者售卖核雕。还有两条则是北派街与南派街,专供学艺,里头住了不少愿意收徒的核雕师,时常有人切磋技艺。
阿殷闻言,心底有几分诧异,问:“北派南派?”
范好核一听,也诧异了。方才见她颇有架势,怎地连核雕技者的基本学识都不知?哦,肯定是个世外高人不食人间烟火的徒儿!他越想越有理,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给阿殷解释。
“核雕技者分南北两派,南派核雕秀丽雅致,北派核雕粗犷质朴,在核雕镇里时常能见到两派相争,甚者头破血流。”见阿殷睁大了眼,范好核轻咳一声,道:“毕竟核雕器具锋利,争吵起来一不留神,便把对手当核雕了。我们都是粗人,若吓着姑娘,便是我不好了。”
“无妨。”
若真打起来,她是不怕的。
范好核见阿殷如此镇定,心中好感骤增,笑眯眯地问:“姑娘来我们这里是所为何事?方才姑娘浅露的一手,想来不是来拜师学艺的,莫非是来卖核雕的?若是姑娘想卖核雕,得租赁一个摊档,小镇南北街交汇处住着绥州上官家的方伯,姑娘带上户籍文书与三百文铜钱,待方伯首肯便能租赁。摊档位置剩余不多,姑娘要的话,得尽快了。”
姜璇说道:“多谢范小郎,我姐姐正想……”
“小郎热忱,阿殷感激在心。”阿殷笑着打断,又说:“我来核雕镇乃私事,不便透露,还请小郎见谅。”
范好核愈发认定自己的猜想。
这般神秘,肯定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阿殷要了一间上房,与姜璇同住。
姜璇心疼钱,说:“姐姐,我们住差点也行的,上房要十五文钱一天呢。”阿殷放下细软,斟了杯茶,递给姜璇,说:“我们刚得了一百三十文钱,能住小半月。”
阿殷见她愁眉苦脸的,哪会不知她在想什么,低声道:“别心疼。”
姜璇扁嘴道:“是肉疼。”
“好好好,姐姐以后努力让你想疼也没法疼。”
姜璇被逗笑,喝了茶杯里的茶,又说:“姐姐不是打算来镇里卖核雕的吗?怎么方才不愿告诉范小郎?”
“我们是要挣银子,可卖核雕并非长远之计。今日在马大核那儿,我是故意如此张扬高调,祖父曾说好的核雕是一雕难求,是等着人上门来求的,摆在摊档商铺里的核雕,在一开始便输了气势。我们现在最要紧之事,是打响名气,让人揣摩不出,让人心怀敬意。”
似是想到什么,阿殷微微凝神,她认真地问姜璇:“你可知为何马大核学艺三年,仍然刻不出一只猴儿的神韵?”
姜璇晓得姐姐在考她,不由正襟危坐。
小时候姐姐学核雕时,她也有跟在一旁学习,殷家祖父亦会指点她,只是她天赋不及姐姐,近来又遇着瓶颈,才一直止步不前。她仔细思考,回道:“依妹妹所观察,马大核的罗汉核雕刀功并不扎实,学艺时应是没打好基础。”
阿殷颔首,说:“这是其一。”
姜璇想了半天,犹豫地问:“其二是?”
“马大核说了一句,我们学核雕的是为了什么?他说是为了出人头地。有动力是好事,可核雕只得方寸,每一刀,每一笔,都极需耐性。马大核功利心太强,雕核时必定耐心不佳,他的核雕可见浮躁之气流于表面。祖父曾言雕刻出好的核雕,心,至关重要。”
她轻握姜璇的手,温柔地说:“只不过马大核想要出人头地的心并没有错,可妹妹不要学他,我们雕核,要遵循本心。”
此时阿殷与姜璇口中的马大核正在前往恭城的路途中。
马大核籍贯长州,闻得恭城之名,才大老远跑来绥州恭城,盼着挣点银钱度日。他在核雕镇已待了半年,生意虽不是特别好,但也能糊口。
未料今日竟被一黄毛丫头给毁了!
先前的事一传出,不用半日,他马大核的核雕名声必定毁于一旦。
核雕镇是万万不能待了。
一想起这事儿,马大核心肝脾肺脑门都疼!不知哪儿来的小丫头,竟坏了他的生计!他可不会这么容易就算了!就算要死也得拖个垫背的!
傍晚时分马大核抵达恭城,他找到洛府。
他蹲守在暗处。
足足一个时辰,直到一辆马车驶向洛府时,他猛地冲前,拦截马车,高声道:“敢问是洛家三姑娘?有一女不知天高地厚,言语间对洛三姑娘多有不敬,如今就在核雕镇,企图与洛三姑娘争风头。小人一心敬重洛家,替三姑娘不平,特来禀报。”
车帘一掀。
马大核见到了洛三姑娘的脸,他心中一喜,跪下道:“洛三姑娘技艺出众,又岂是那黄毛丫头可以相比?那丫头还扬言自己核雕技艺举世无双,丝毫不将洛三姑娘放在眼中!”
洛娇漫不经心地瞥马大核一眼。
“你是技不如她的马大核?”
马大核一张脸皮微热,“那丫头不过虚张声势!妖言惑众!”
洛娇下巴微微扬起:“连猴儿都雕刻不好的人,不配跟本姑娘说话,更不配站在我洛府面前,脏了我洛家的门口。我洛娇的马车不是阿猫阿狗都能拦!来人,把他扔到含光湖。”一顿,她冷笑道:“既然技不如人,手也别要了,免得玷污了核雕。”
话音落时,已有两道黑影抓住马大核,堵住他大叫的嘴,毫不留情地拖着离开。
洛娇回到府里时,洛夫人梁氏早已在屋里等着她。一瞧女儿风风火火的模样,梁氏便道:“你一个姑娘家家,成日在外面抛头露面,以后怎样嫁个好人家?”
洛娇说:“娘,我这哪里叫抛头露面?先前大兄还说了,丞相的夫人晓得我颇有天赋,还夸了我呢。大兄如今可是丞相身前的红人,以后有谁敢说我?”
梁氏也舍不得说女儿,只道:“好了好了,不说你便是。吃过晚饭吗?灶房里还有温好的菜肴,都是你爱吃的菜。”似是想起什么,梁氏喜上眉梢地道:“今日谢家的夫人过来了。”
洛娇问:“县令夫人?”
梁氏道:“娇娇,你年有二八,也是嫁人的年纪了。谢家的嫡幼子也到了娶妻的年龄,娘亲瞧过了,模样俊朗,为人温和,与你再配不过了。且那谢夫人也打心底喜欢你,嫁过去了有婆婆喜欢,地位便站稳了一半。你爹和我都满意这门婚事,打算挑个吉日便定下来了。”
洛娇喜欢皮相好的郎君,听得母亲这番话,心中也有几分欢喜。
她道:“婚姻大事,女儿听爹娘的。”
梁氏眉开眼笑:“好,你爹今日才遣人给你大兄送了信,等你成亲那一日回来撑场子,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哎呀,嫁妆也该筹备起来了,我们的娇娇出嫁可是要羡煞旁人的。你这几日也别到处跑了,安心待在府里。”
“过几日我还要去核雕镇。”洛娇轻哼道:“核雕镇里向来没人敢与我抢风头,我们洛家的风头也不能轻而易举地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丫头给抢了。而且有人压我一头我便心里不舒服,我得去教训教训她,让她知道什么叫做一山还有一山高,强中自有强中手。”
转眼间,阿殷与姜璇已在核雕镇待了三日。
这三日里,姐妹俩只有在早晨才会在镇上晃悠,范围也仅仅限于长兴街。不少摊档的摊主因为马大核一事,对阿殷心生警惕,可又因拿不准她的来头,也不敢多加阻拦,惹得这几日长兴街卖核雕的摊主人心惶惶。
第三日下午,阿殷的猴儿献桃核雕以两百五十文的价格卖了出去,在核雕镇里掀起了一阵小风浪。
三十文,两百五十文,之间的差额让许多人垂涎不已。
渐渐的,长兴街没有不识阿殷的摊主,都晓得核雕镇近日来了一位化腐朽为神奇的姑娘。
然而阿殷此刻却有点小苦恼,她急需一个让更多人知道这里有一位能雕核的女技者,靠摊主的口口相传远远不够。毕竟出来摆摊的,核雕水平称不上高超。
第四日的早晨,阿殷在上房吃早饭时,姜璇匆匆忙忙地进来。
“姐姐,不好了!”
姜璇的脸颊红扑扑的,阿殷拿帕子擦了擦她额上的薄汗,说:“别急,有话慢慢说。”
姜璇顺了顺气,才道:“那天我们在镇外遇到的洛三姑娘来了,就在下面,指名道姓地要姐姐与她斗核。”
阿殷心中一喜。
正好,刚想瞌睡便有人送来软枕。
阿殷下了楼,还未靠近,便已见着那一日在镇外的明艳姑娘众星捧月那般被围在中间,客栈老板亲自端茶倒水,殷勤之极。姜璇在阿殷身后嘀咕:“架势真大。”
阿殷说:“等会莫要乱说话。”
姜璇又笑吟吟地道:“妹妹又岂是不识大体之人?姐姐放心便是。”
洛娇此时也见着了阿殷,眼神一瞥,周围凑热闹的人立马会意,如同避水神珠落入深海,一分为二。洛家三姑娘的身前顿时清出一条宽敞的路。
她眯眼打量着缓步上前的阿殷,认出了是那一日点评巨石的姑娘。
她穿着杏色海棠花纹的袄裙,显得五官柔和,宛如枝头盛开的杏花,小小的一朵,白花红蕊,美则美矣,却少了独特之气。洛娇自认长得明艳动人,但凡自己出现的地方,其余姑娘便只能是陪衬。
如今瞧见阿殷这般容貌,心底更是倨傲。
连语调也带了几分轻视。
“你就是卖了两百五十文的阿殷?”
阿殷纠正道:“只卖了一百六十文。”
旁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姑娘也不知真傻还是假傻,听不出洛三姑娘在嘲讽她么?
不过旁人却是不知,此刻的阿殷内心相当激动,这几日常听摊主提起这位洛家三姑娘,说是个有些天赋的。阿殷听后,心里头便极想一睹洛三姑娘的核雕。加之洛三姑娘只得二八年华,比阿璇还要小,那么水灵灵明艳艳的一个小姑娘,不论说什么挑衅的话,阿殷都觉得人家尚小,耍耍嘴皮子,情有可原。
她认真地问:“不知姑娘想怎么与我斗核?”
洛娇见她不接话茬,还摆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丝毫没害怕紧张之意,心里愈发不悦,暗想果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看我怎么教训她。
她问:“你擅长什么?”
阿殷有点苦恼,这问题真不好答。她八岁开始习核雕,至今已有十二年。祖父教导她时,千叮万嘱不许有偏爱,她什么都学,什么都雕,如今也说不上什么特别擅长的。
她想了想,反问:“不知洛三姑娘最擅长何物?”
“罗汉念珠。”
阿殷爽快地道:“那我们比罗汉念珠如何?”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不由哗然。
谁人不知洛家大郎雕得一手好核雕,最为擅长的便是十八罗汉,风格出众的南派核雕,被丞相一眼相中,才得以进永平。他的三妹洛娇在罗汉核雕上也颇有其兄风韵,曾经得过北派张老与南派黄老的称赞。
要晓得这两位老人家极少夸人的。
洛娇重哼一声。
自寻死路。
她要死,她又怎会不愿?
“三日后,我们比十八颗罗汉念珠,一日为期,就这间客栈里比试,我会请来南派黄老为比试定输赢。你若输了,跪在长兴街上给我磕头,从街头磕到街尾。我若输……”洛娇忽然笑了下,仿佛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亦然。”
阿殷笑眯眯地道:“好。”
几乎所有人看向阿殷的目光都带了一丝可笑,洛三姑娘并非马大核,罗汉核雕与小猴献桃更不一样,十八罗汉核雕,神态各异,不像小猴核雕那般能以巧取胜。众人仿佛都能预见阿殷跪地磕头的场景了,这压根儿就是一场必输之试。
不到半日,洛家三姑娘要与阿殷斗核的消息纷纷扬扬地传了开来。
不仅长兴街,连北派街南派街的人茶余饭后都谈论。斗核常见,洛家三姑娘与人斗核却是不常见,且与其斗核的还是个姑娘,这可比两个三大五粗的汉子要新鲜多了。
甚至有人暗中开了赌桌,买定离手。
只可惜无人看好阿殷,洛三姑娘的押注堆积如山,阿殷的押注仅有一二,且皆是猎奇者。直到第二日,忽有一白面郎君而来,随手一搁,便是足足一锭银子。
坐庄的郎君傻了眼,结结巴巴地问:“是……不是……下错注了?”
言深瞄了眼,说:“好像是下错了。”他摸着下巴,可惜地道:“不过买定离手,就当我可怜这位阿殷姑娘吧。”说着,转身离去。
众人下的注大多是十来文钱,多者也不过是几十文钱,如今见一锭明晃晃的银子放在阿殷名字的上面,众人忍不住又往洛娇身上添了银钱,人多力量大,转眼间,洛娇身上的赌注已有将近十两银子。
“……可不是吗?看她生得娇娇小小的,心里头主意多得很。说是出水痘要去休养,一转眼便跑核雕镇去了,脸蛋光滑白嫩,哪有一丝出水痘的痕迹?分明是骗她家人的。”
言深说得停不下来,又道:“不过看样子是有几分本事,昨日还要与恭城洛家的洛娇斗核,核雕镇里的人都下了赌注,我瞧着她可怜,便给她撑了下场子。”
言深嘴快,把言默要禀报的话都说了,只好道:“据属下所查,殷家上下只有殷氏祖父懂核雕,想来是殷家祖父所教。”一顿,言默又将殷家状况一一汇报。
沈长堂慵懒地倚在躺椅上,阖着细长的眼,手中把玩着一个核雕。小猴儿欢脱机灵,刻画得栩栩如生,正是那一日阿殷以一百六十文钱成交的小猴献桃。
“恭城洛家?”
良久,沈长堂方低低沉沉地开口。
言默说道:“回侯爷的话,去年得圣上称赞的罗汉核雕正是出自恭城洛家长子洛原之手,如今洛原为王丞相的得意门客。”见自家侯爷不说话,言默问:“侯爷,可要将殷氏捉回来?”
言深瞪了言默一眼,说:“我们侯爷又不是土匪,要一个姑娘哪用得‘捉’字?”
言默轻咳一声,道:“属下愚钝。”
此时,沈长堂缓缓地睁开双目,淡道:“不急,先看看她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