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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我上街买菜,几日不出门,一出门却发现大街小巷皆在热议大将军府上闹鬼的事,还有京城藏了一个女妖怪的事。十步一个版本,讲得比茶楼的说书先生更精彩。我闲得仔细听了两三个,眼见天色渐晚,我算好了时间,拎了菜回家。
傍晚时分,陌溪归家。
如往常一般洗了手便来吃饭,我给他夹了菜,端着碗细细的打量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节,没有挣扎,没有焦急,没有生气,陌溪几乎从不把他的负面情绪在我面前展现,我心尖像被什么东西撩拨了一下似的,又酸又软,我忙埋头扒了口饭。
“陌溪。”我道,“大将军府的事我知道了。”
陌溪身型有一瞬的僵硬,他抬起头来,却是对我微微一笑:“在街上有无聊者嘴碎么?三生不用忧心,陌溪一定好好护着你。”
我眨眼看他:“你相信不是我做的?”
“自然不是三生做的。”
“若是我做的呢?”我轻声问他。
陌溪微微一怔,他抬起头,清澈的黑眸里清晰的映着我的影子:
“那我更要护着你。”
活了这么千年,我头一次因一句轻飘飘的话而恍觉眼眶微热:“陌溪。”我道,“不是我做的。”
“嗯。”
“若当真恨他们,我会烧了他家后院。”
陌溪失笑:“是啊。”他说,“不管喜欢还是报复,三生都最是直接的。”
这日夜里,我在屋里坐了大半夜,但闻陌溪房里的声音渐渐静下来,他的呼吸变得匀长之后,我捻了个决,瞬息行至大将军府。
在寻陌溪的时候我到施倩倩屋里拿过一些首饰卖钱,对路还是比较熟的,转过几个小院走到了施倩倩院前,她这儿院门紧闭,大门上贴着两个门神,门缝中间贴了一溜儿桃符,我揭了一张下来看了看,这朱砂画得比阎王的字还丑,上面那点微末的法力怕是连小鬼都打发不了。
我将它贴回去,手指顺着朱砂印记画了个符,鲜红的朱砂一亮,好似一道红光激射而出,将小院罩了起来。
将军府的人毫无察觉,大家都仍在睡梦当中。
我耳朵一动,听见两个极小的喳喳声,对这声音我再熟悉不过,是早夭小孩的魂魄贪玩不肯投胎,逗留人界而化的小鬼,特别是在这种达官显贵的家里,极容易生小鬼。每年鬼差甲乙都会捉好几百个小鬼回去投胎,他们喳喳的在黄泉路上吵一路,有时特别调皮的还会在我的真身前尿上一尿,是一群不折不扣的熊孩子。
想来施倩倩与脓包荣便是被这几个熊孩子的恶作剧给吓坏了。
我穿墙而入,一眼便瞅见了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的两只小鬼,我在门口的道符上加了法力,将小院圈了起来,他们出去不,本就慌了阵脚,这下一见我更是吓得不行,两个瘦得跟皮包骨头似的孩子抱成一堆,瑟瑟发抖。
“我本不喜欢管这种事的。”我道,“可你们俩这次恶作剧可坑苦了我。”
俩小鬼腿一软,一起摔坐在地上。
我眯眼看他们,一如看着在我真身上尿尿的小鬼,当时我是那样唬他们的:“你们是打算自己拿水来洗干净,还是想以后再也撒不出尿?”当时唬小鬼的效果极好,于是我便又用上了同样的句式:“你们是打算自己去投胎,还是要我让你们再也投不了胎?”
两小鬼连忙爬起来,凭着鬼自身的直觉,在空中寻了个冥府入口连滚带爬的跳了进去。
我一挥手,扯掉了设在小院周围的结界,正打算在门上刻上“妖已除”三字,忽然院门猛的被推开。我忙像后一跃,退出三丈远,只见穿着国师道袍的夏辰手执桃木剑跨进门来。
他面色冷漠的盯我:“果然是你。你胆子倒大,杀了空尘大师之后竟还入京城来为非作歹。”
大国师见我第一句话便是这个,我呆怔了好半晌才想起,他口中的这个空尘大师便是那个追了我整整九年的和尚:“不对,是他来杀我的时候,自己杀着杀着累死了的,与我半分干系也没有。我不是妖怪,更杀不了人。”
“哼!胡言乱语!”夏辰长袖一振,桃木剑上的符文隐隐发亮,“你身上阴气逼人,与此处气息一模一样,还想狡辩不是你害了此间主人?”
小鬼法力微末,身上没多少气息,有也只有点阴气,而我身上恰恰全是阴气,也难怪夏辰将我和小鬼的气息混为一谈。
我解释道:“你若得空,去黄泉路上看看,那里处处皆是这样的气息。”
“放肆!”夏辰眉头紧蹙厉声呵斥,“区区小妖胆敢口出狂言!”
我左右琢磨实在不知自己哪句是狂言。
那夏辰却在这时一启唇,竟开始念起了咒语。
我心道这道士果真和那老秃驴一样,臭味都投到一堆去了,皆是不听人说话的主,心思也不单纯,我说的句句话他们都能给我想出点歧义来。
若以往碰见这种场面,我一般都是一走了之,跑了算了。但我如今却是不能跑了的,若一跑,岂不是显得我做贼心虚?
我心中念头刚落,打算再与夏辰好好说理,忽觉脚下一紧。
我心中一惊,垂头一看,竟见石大壮的脑袋从土里伸出来,我下意识的拿另一只脚对着他的脸狠狠一踩:“作甚!”
他也没喊痛,拽着我的脚踝,一声大喝:“走!”
“妖孽休走!”
“不不!”我拒绝的话尚未说完,他一个遁地术,拉着我便到了地下,不过转瞬的时间,再一睁眼,看见的便是重重枯木树影,四周尚有白雪沉积。
石大壮在我身边坐下,捂着胸口喘气:“可算逃开了。”
我气得恨不能把他脸踩进雪里:“你将我拖出来作甚!”
他不解的看我:“三生,那是夏辰啊!是大国师!他刚才是动了真格了,我怎能不救你!”
“他动了真格未必我就斗不过他,你不该救我。我还得找他说理去。”
石大壮忙将我拦住:“不成不成,你现在回去,将军府的人肯定都醒了,他们定会将你围住的。你要与他们说理更是说不清楚了。”
石大壮这话倒是点醒了我,夏辰来的时候我布的结界已经撤了,石大壮来了闹出的这点动静定是惊醒了将军府的人,这下再回去他们定是严阵以待,若我凭空出现,岂不得将我“妖女”的名号坐实了。
我一时有些苦恼的坐了下来,不由轻声一叹,我一叹,石大壮也在旁边一叹。
我转头看他:“你又愁什么?”
“夏辰看见了是我救你,心里定是又将我记恨了一笔,回头不知又要怎么折腾我。”
听闻这话,我又想起别的事:“你是怎么在施倩倩的院子里的?”
“今日我还是向之前那样一直跟着夏衣的,我见她进了你的院子,本以为她又去找你麻烦了,但在院外却听见了她与你说的那番话。”石大壮眉目微沉,有点与平时不同的沉着,“后来她出门的时候看见了我,说一直知道我在后面跟着她,但是她说她也知道,若是将她已察觉我气息的事告诉我,我定会又跑掉,所以她便一直装作不知,让我跟着。”
石大壮说得没有感情,但是我能想象到每日夏衣走在前面,石大壮跟在后面,一个窃窃自喜以为自己骗过了前面的人,一人却宁愿纵容他的逃避而也想离他更近一点。
我叹息,多痴心的姑娘,多伤情的举动。
“她说觉着你那模样像是要干什么事,所以让我看着你一点,顺道还把我手上夏辰下的印给取了,让我看情况不对就带着你跑。所以我下午到现在便一直看着你来着。”
我听得愣神。
没想到夏衣竟当真舍得让石大壮走。
我转头看他:“大壮,所谓患难见真情,你瞅夏衣都为你把自己牺牲到如此地步了,多好一姑娘,你怎生就不喜欢她呢?”
大壮默默道:“我被他哥追杀着呢……”
我默了一会儿,拍了拍他的肩:“你不用说了,我明白。”我站起身,拍了拍屁股,“这是京城郊外吧,咱们现在往回走吧,再过不久,陌溪就该去上早朝了,我得赶快回去。”
我转身要走,石大壮却坐在雪地上一时没起身。
我回头看他,他盯着雪地,表情困惑极了:“三生,你说,你会用生命去喜欢一个人吗?”
他是在问他和夏衣,但是我却不得不想到了我和陌溪,我点头答道:“自是会的。”
因为我的生命和他们有点不一样。就像作弊似的。
回到自家小院,我悄悄推开自己的房门,忽听陌溪屋里传来一声轻唤:“三生?”他推开房门,披了一件单衣便走出来了。他将我细细打量了一番,“你外出了?”
我眼珠子一转,心里在编排理由,院里的雪将他眼底映得一片透亮,陌溪熟知我每一个动作,若是今日我骗他,他便是知道也不会说什么,但是一想到这一点,我便再也无法骗他。
我道:“我去大将军府捉鬼了。”他一怔。我接着说,“鬼是捉了,可后来遇见了大国师。”
陌溪忙走上前来将我手臂捏住上上下下的打量,声色微急:“他可有伤你?你可有哪里不适?”
“这倒是无妨,只是后来石大壮将我带走了。我没能将冤屈洗刷干净,怕是还让他们加深了误会。”我一叹,“陌溪,看来,我今晚是给你找麻烦了。”
陌溪沉默的看了我许久,沉声道:“于陌溪而言,唯有三生出事了,才是真麻烦。”
我仰头看他,他学着我小时候对他那样安抚似的摸了摸我的头,然后把我轻轻抱进怀里:“我知三生一直都这样,为了我愿涉足危险之中,愿裹身泥沼险潭,其实三生不知,有暗香白雪,还有三生,陌溪此生便已无憾了。”
我想告诉他,此生无憾的,是我。但是我却说不出这话。
在和陌溪相处的岁月中,我素来是主动的一个,像今日这般换他主动着实难得。他的胸膛已经变得足够宽阔,肩膀也足够有力,手掌也足够温暖。他已经长得足够大了,足以娶我,足以保护我。
但是……
我轻轻拥住他:“陌溪,如果你可以一直抱着我多好。”
“如果三生愿意,陌溪以后便常常抱着你,可好?”
“嗯。”
陌溪早朝前,来了个宦官,传来一道急旨将陌溪召进宫,随宦官离开前他在我额上轻轻烙下一个吻:“三生,今日你莫要外出,在家里看看话本子罢,你床头我给你放了几本新的,晚上随便吃点就行,不用每天都费神做那么多菜。”
我眯眼笑:“那今晚我就只给你熬米粥。”
“三生熬什么我都吃。”
我挥手送他离开,看他随着宦官拎着的灯笼一步步走远,我心里竟是那般不舍。
但是……
陌溪,我看见过提及苍生家国时你眼底的光彩,我知道你心中的抱负有多大,我喜欢你,想来勾搭你,是因为我喜欢的就是那样的一个陌溪。
我不该成为你的拖累。
陌溪走得很远了,可不知为何,他却又倏地转过身来,见我还站在院门口的灯笼之下,他冲回我挥挥手,示意让我进屋去。
我笑着对他挥了挥手,如同小时送他去学堂一般。关门进屋。
我背抵住门,一声轻叹,看口中吐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缭绕出苍白的弧度。
说到底,这三生终究也是你许我的。我想,用一生来替你挡劫也没什么大不了。更何况今生我还是你娘子呢,相公要做什么事,我自然得全力支持着才是。
快至晌午之时,我给陌溪煲的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灭了火,舀了一碗来尝尝,刚喝了一口,忽听院门“碰”的一声被推开。穿得颇有仙人姿态的大国师夏辰迈步进屋。他身后跟了两个侍童,显得有些紧张。
我端着粥走出去,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然后舔了舔嘴唇,问道:“入门皆是客,要来一碗吗?”
似没想到我会以如此日常的态度迎接他们,一个大人两个小孩都有些怔神。场景静默了一会儿,夏辰一甩手中拂尘,指着我道:“妖孽!昨晚让你逃了,今日我绝不会再放过你。”
我一叹:“你们这些道士和尚当真比石头还顽固,我不是妖怪说得老天爷都信了,你们却打死不信。你们这么固执,你们三清和佛祖知道吗?”
夏辰一声冷哼:“满身阴气,若不是妖,你可说说你是何物?”
我若说我是忘川河边石头化的灵,他只怕又得说我是鬼怪。我琢磨了一会儿道:“你又怎么确定我是妖怪?”
“是与不是,我的三昧真火验过便知。”
我想了想,点头同意:“可以,但是你必须在人多的地方,将我架在台子上烧。让民众都看见,最后若是烧出来,证明我不是妖怪,你必须用你大国师的身份向天下宣告,你杀错了人。”
他被我这番话震得呆住,愣了半晌才道:“休要耍阴谋诡计!”
“哎,你一个修道之人,心思怎的如此不纯。罢了罢了,我也正赶时间呢,就现在吧,你速速将我拖去烧了。”我随手把碗放在他身边一个侍童手上,“帮我洗一下,谢谢。”
我快步走出门外,反倒是他与侍童们怔在屋中,我奇怪的皱了皱眉,又回去将他胳膊一拉:“怎的跟个娘们似的,上次你陪着那老和尚杀我的时候下手可没这么犹豫。”
待走到菜市口,已有军士将架子搭好,我瞧着有几个士兵很是面熟,好似是那日陪着施倩倩来找麻烦的人。这里应当都是将军府的人,看来大将军是很想置我于死地啊。
军士们见到我毫发不伤的拖着国师来到这里,一时间都傻了。我翻身一跃跳到台子上,身形飘逸轻灵看得围观群众共一阵赞叹。
我用绳子将自己草草绑了绑,冲下方的国师招手唤道:“哎,好了好了!”
大国师此时却没有动手,他紧蹙着眉头望着我。我也将他干望着。
突然,旁边冲出一个妇人,是那日陪着施倩倩上门来挑衅的女人。
她看见我大吼大叫起来:“就是她!她是妖怪!她魅惑了尚书郎的神志,又对我家小姐与少将军施以毒手,以至于我家小姐与少将军至今不醒。国师,大国师,你一定得帮我们将此妖除了,以绝后患啊!”她拉住国师的袖袍一阵哭号,这哭得当是听者流泪,闻者伤心。若她指着鼻子骂的人不是我,我怕是也会与她一起同仇敌忾一番。
国师眸色冷了冷,挥袖拂开她,冷声问我:“可有何辩解?”
我叹气:“我真不是妖怪。”
一个鸡蛋砸在我的衣裙之上,穿着富贵的小孩自人群中钻了出来,举手又砸了我一个:“你欺负阿姐!你是坏人!你抢了我阿姐喜欢的人!陌溪哥哥明明是喜欢我阿姐的,都是你!”
看着衣裙上的两个鸡蛋我眉头不由皱了皱,而更撩拨我心弦的则是他那两句话。我一声冷笑,指尖一动,那小子便被我隔空举了起来:“小子,你姐喜欢他,可是他喜欢的是我。”
他在空中左右挣扎着。那中年妇人哭号声越发大了一直叫着:“妖女休要伤害我家小少爷!”周围的群众也是一阵吵吵。
“休得伤人!”国师一声冷喝,我只觉身上捆绑的绳索一紧,指尖无力,小子自空中落下,被妇人接住。
紧接着浑身一灼,一把火自我的脚底燃起。
三昧真火。
这凡人还真的修得了三昧真火,着实不易啊。
其实我是怕火的,冥界的灵物没有几个不怕火。只是若要验出妖怪与灵物的区别,用火炼一炼确实是个好办法。因为妖怪被火烧过,会留下内丹,而灵物或是人类被火烧了之后则什么都不会留下。
我并不怕死,因为从每种角度来说,我从来都没活过。黄泉路,忘川河,是我的故乡。
我本就生在已殇之地。
火灼烧得我浑身剧痛,恍惚之中,我又见到了好似看见了人群之中着急挠头的石大壮,他斗不过夏辰,更是没办法浇熄这三昧真火,他急得直转,而他的动作却引起了夏辰的注意。
夏辰手一挥,石大壮的脚边立时闪出一道火焰。石大壮骇得不轻,他周遭的人也立时跑了个干净,待得夏辰还要再出手时,夏衣不知从哪里挤出来将夏辰的手抱住:“哥!哥!你放了他们吧!你放了他们!小衣以后都听你的话,你让我嫁谁都行!我都听你的!”
夏辰挥手甩开她:“荒唐!还不回去!”
夏衣又扑上去将夏辰拽住,手中不知捻了个什么决制住了夏辰一瞬,夏衣大喊:“还不跑!”
石大壮一咬牙,施遁地术不见了踪影。
当真是一出苦情极了的戏码……
而便是在这出戏当中,我的五感渐渐飘离,下面的人脸开始变得朦胧,嘈杂的声音变成了我耳边的嗡鸣。
我仰头,看见了我的老熟人。他们正在半空中看着我被火焰包裹灼烧。我想与他们打招呼,却痛得什么都做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身上的灼痛渐渐轻了,黑白无常手一转,我便到了他们身边。身子是久违的轻盈。
“哈哈!”黑无常大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见过这么多死法,三生,你这浴火的模样看得我哥俩都被震撼了几番啊。”
他脸上的表情是如此欣慰,让我不知该说什么的好,唯有拱手与他们客套了几句,转头往下一望。周围的群众和那个妇人都欣喜不已,欢呼着大国师的名字。唯有夏衣一脸苍白的颓然坐于地。
而那国师却独自走上高台之上,双眼在一堆灰烬中寻了一番,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黑无常唤我:“走吧,回头和哥俩说说,你这一生过得如何。”
“等等,你们且在这里等我一等,我……我还有点事未完。”
他俩对视一眼,白无常道:“战神?”
我点头。
“速回。”
皇家龙气依旧浩然,好在我现在已成了灵体,进去要容易多了。
我看见陌溪时,他正站在皇帝的书案对面。
他躬身道:“愿皇上能保我妻平安。”
皇帝品了口茶道:“女子终归只是女子。”
“皇上,三生乃是臣命魂所系。”
我心中一荡,温暖满满的溢出,落在他身边,我从他身后圈住了他:“陌溪,遇见你,三生有幸。”
陌溪身子微微一僵,他轻轻向后转了过头。他自是看不见我的,却不知怎的好似有点愣神。
书案后的皇帝放下手中的茶杯,重新开口,“昨夜里大国师上急书求见,他与我说大将军府近来的动静当真是你那妻子的动作,国师总是不会看错的,你才华横溢,日后定为朕所重用,若再惹百官非议怕是不妥,那些妖物还是别再接触了……”
“三生并非妖物。”陌溪抬头看皇帝,皇帝身边的太监立即高喝:“大胆!”
皇帝摆了摆手:“昨夜我已下令,着大国师今日亲自捉妖并将其除于菜市口……”
陌溪像被什么力道推了一把似的,他蓦地退了一步,没等皇帝将话说完,陌溪倏地转身,不顾皇帝的厉声呵斥,他穿过我的身体,疾步走出大殿,而后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径直在庄严宫廷的道路上疾奔起来。
他跑得那么快,好似恨不得能飞一样。
我一路跟着他。
他奔向菜市口,然而走得越近看见周围的人越多,他脸色越是苍白,脚步越是踉跄。就像快走不了路,喘不了气似的。
终是到了夏辰将我烧死的地方,彼时夏辰正站在高台之上,手握一把白灰,神情凝肃而晦暗道:“我以大国师之名,为此女三生澄清,她并非妖怪。”
人群猛的寂静。
此时,所有关于人间的嘈杂都在我耳边隐去,我只见陌溪眸中一空,往后退了两步。
我想上前扶住他,而手却穿过他的身体。
我一声叹息。
“三生……”他轻呼我的姓名,带着无法诉说的悲怆。
我答:“嗯。”却恍然想起,他现在已听不到我的声音,看不见我的身影。
“三生。”
“我在。”
而在他眼中,我已不在。
陌溪的此生,三生已不在了。
他遥遥的望着那高台之上在大国师手中飞扬的白灰,追着灰烬飘散的方向失神的挪了两步,伸出的空荡荡的手掌去承接随风落下来的白灰,我忍不住走到他跟前,轻轻将他的手握住。飞灰落下,穿过我透明的手落在他的掌心,灰烬好似还带着火焰的温度死的将他灼痛。陌溪指尖一颤,身形变得那么僵硬。
白灰纷纷扰扰如雪散下,披洒在陌溪肩头身上。他攥紧拳头,置于胸口,俯首轻问:“这便是你说的一辈子?”声色藏着我数不清的隐痛,“这便是你说的一辈子?”
他身体微微晃动,像是站不稳了一样:“你骗我,三生……你骗我……”
好似被剥夺了所有力量似的,陌溪像稻草人一样直挺挺的倒下,地上尘土腾起,旋转,落下,合着漫天的飞灰,像要把他掩埋了一样。
我蹲下身去想扶他,但白无常却在我身后冷声道:“该走了。”
我看着陌溪,在心里默默的把他这一世我能看到的最后的模样刻下。
“走吧。”我转身,踏上黄泉路,“我们走慢点吧。”
让我再多贪婪的呼吸一口与他同在的这世间的空气。哪怕只多一瞬。
再踏入冥府的那一瞬间,我脖子后微微热了一下。是阎王给我留的三个印消失了一个,这表示陌溪许我的三生已完结了一个轮回。
回冥府后我不再喜欢沿着忘川河独自散步了。因为再如何走也只是一人。我日日倚在石头边等着陌溪再入轮回,然后我就和他一同去人间历劫。
在冥界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其间我遇见了夏衣,她好似在人界过得不太好,只对我笑了笑便去投胎了,我甚至都没来得及问一句她和石大壮后来怎样。
当我又等了许久,又看见一个算是熟人的身影之时,我方知人界已经过了数十载。
我笑吟吟的将他望着,他也看见了我,怔愣了一瞬:“你?”
“夏辰,好久不见。你的容貌倒是没多大变化。”
他并不理会我的打趣,眉头微皱:“为何还不入轮回?”
“我等人。”
我这话说得理所当然,倒让他又是一愣。默半晌,他叹道:“是我害得你们天人永隔……”
我摆了摆手,正要说这一切都是天命劫数,他又道:“你在地府等了他一生,他在人间为你守了一世,断了你们今生的缘,是我过错。”他顿了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坚定道,“因果轮回,此生我欠你们的,下一世定会将它还回来。”
“不用不用。”我忙道,“这是我与陌溪之间的事,犯不着将你这外人扯进来。”
他摆了摆衣袖,摇头叹气翩然而去。
我想这在人世间活得过久,总是免不了有用自己的观点去揣度并且确定别人的心思这个毛病。
他今世再是个道法高深的国师,一碗孟婆汤下肚,一座奈何桥跨过,一口轮回井跃下,前尘往事皆忘得干干净净。
下一生永远弥补不了上一世的过错,
夏辰投胎之后,我琢磨着陌溪也该到冥府来了,便每日照着忘川河梳洗打扮,将自己弄得整洁得几乎与阴森的地府有点不搭调。无事的时候便在石头下学着凡人的模样,捡跟棍子,画着圈圈,嘴里喃喃着:“陌溪快下来陌溪快下来。”
许是我的诚意终于感动了上天,那日我正将自己装扮好,刚在石头上摆了个姿势,陌溪践踏着黄泉路的彼岸花,怒气冲冲而来。
是的,他怒气冲冲。
我还在怔然,一团明晃晃的火焰夹杂着灼热砸到我脚边,我骇了一跳连忙躲开。
周围看热闹的灵物和小鬼们一见到火立即便消失了身影。
我不明所以的望向陌溪,此时他的相貌一如我第一次见到他一般--天人之姿。
只是这天人发起火来着实让人莫名其妙。
我心中有点委屈,等了这么久将他盼来了。一见面话都未说一句,他便直接对我动手,真是甚伤我心,甚伤我心!
他欺身过来,动手便要扣我的手腕,我护着命门往旁边一躲,险险避开他的爪子。
他冷哼一声:“这倒是知道躲,这倒是知道害怕了,你怎的不由着我抓,由着我烧了?知道自己这条命得来不易,舍不得丢了?”
我琢磨了一下他这话的意思:“陌溪,你是在气我?”
“气?”他一声冷哼,“我何气之有。你护我一生,又以身做盾,替我挡劫,我谢你都来不及,哪敢有气。”
我张了张嘴,想说我确实不知你有什么好气的,然后想戳破他这个言行不搭的表现。但是看见他眉间丛丛的怒火,我还是闭嘴忍了下来。心中的委屈更甚。
见我一脸委屈,泪眼朦胧的将他望着,他的面色僵了僵,生硬道:“不许哭。”
我依旧波光潋滟的将他望着。
他额头青筋跳了几下,扶额忍了许久,终是长叹一口气:“罢了。”他眼神一软,伸手拍了拍我的头顶,无奈笑道:“说到底,其实是我的过错……”紧接着他面色狠狠一沉,“你身上的阴气怎么如此重?”
我娇羞的掩面:“因为想着你快来了,所以我日日用河水梳洗,你瞧我如今这模样,可喜欢?”
陌溪沉默了半晌。
我道:“我日日都将东西好好收拾着,就盼着你下来。陌溪,你什么时候去投胎,我同你一起去。”
他紧蹙眉头:“一起?”
“当然。”
他手腕翻转,一道金印打在我身上:“五十年内,你不得出冥府。”
我大惊:“为何!你说过许我在人世活三生的。”
“没错,不过是让你五十年后再去罢了。”
“可是你也答应过让我勾搭的。”
“五十年后你自可去勾搭。”
“可那时你应当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了,我找到你后与你一起的时间会变得很少!”
“如此,便别找了。”
言罢他迈步跨向奈何桥。我气得抓了一把泥直接砸到他的后脑勺上。
他背着我,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的表情,只见孟婆突然跪了下去,俯首磕头,恭敬道:“神君恕罪。”
我这才想起,冥界黄泉路上的泥土被万鬼践踏,当是这三界中极肮脏之物,我将这泥砸到了他头上,对于天上的神君来说,是天大的侮辱。
他侧过脸来,嗓音微冷:“我不想让你成为我的劫数。”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我一时理解不了,只见他头也不回的喝了孟婆汤入轮回去了。
他定是嫌我多管闲事不想与我在一起了。这么一想我顿时觉得无比心酸,一头撞进石头中,好生的泣了一番。
别人若是欺负我,我定会十倍的还回来,可是陌溪欺负我……他欺负我,我便只能让他欺负着,既打不赢,又放弃不了。
不知哭了多久,石头外传来呼唤声:“三生姑娘,哎哟,我的三生姑奶奶,别哭了别哭了。”
我自石头中探了个脑袋出去,眼红肿的将来人望着:“甲,何事?”
小鬼甲摸着额头摇头叹道:“这几日从你石头里淌出来的水都能让忘川河升上几米了。一块石头泣成这样实在不像话,过奈何桥的魂魄们都被吓得魂都快没了,阎王特让我来传你,想给你疏通疏通心理。”
我点了点头,颓废不堪的随着甲去了阎王殿。
这任的阎王长得精瘦却是个吃货。见到阎王的时候他正在吃肉,握着一块猪蹄啃得好不欢乐。
我对他点了点头:“阎王。”
“唔,三生来了。”他一挥手,旁边的小鬼给我送上了一个猪腿,油腻得让我反胃便摆了摆手让小鬼退了。
阎王瞅了我一眼道:“听闻你这几日正为陌溪神君伤情。”
听到陌溪的名字,我鼻头一酸,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别,别,别!”他连声阻止我,“今日我找你来便是要替你解这心结的,你若是再哭下去,忘川水只怕真得泛滥一次了。”
阎王抹了把嘴道:“三生你可知陌溪神君此次下界是要历哪三劫?”
我摇头说不知。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此三劫乃是佛家八苦中的三苦。神君上一世历的是爱别离这一劫。司命星君的命格本上写的是,陌溪神君与大将军之女施倩倩相互喜欢,却碍于阵营不对,一生生离,是爱别离之苦。但是他的命格却被你的出现打破了,他本是孤苦一生,却因为遇见了你,与你相守多年,暗生情愫。你想替他挡劫,以死替他铺平了前方的路。他一生与你死别也是爱别离之苦。你阴差阳错的也算成就了他的劫数。”
阎王顿了一顿,叹气道,“你未在前世镜中看过陌溪神君在人间的模样,啧啧,本是那么寡淡随和的一个人,却为你了,狠下手逼得皇帝斩了大将军的九族。他应当是对你用情至深,一生未娶。回到冥界之后,前尘往事皆忆起,照理说他是天上神君,清心寡欲之人,本不该执着与过往。但是他却依旧对你那番表现,唔……可见余情未了啊。如今神君将你锁在地府五十年,无非是想将你去人世的时间与他错开。他不想让你再变做他的劫数。”
阎王道:“他是在护你啊。”
我听得怔住。
“天上的神仙们大都瞧不起咱们冥界的人,三生你好好干,把这陌溪神君勾搭住咯,咱们冥府……啊哈哈哈哈,你懂的!”
阎王猖狂的笑声在我耳边变得遥远,我脑海中只有一句话飘过去飘过来的晃荡。
“他是在护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