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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廿三,太医院下辖的所有医丁和医士都来到太医署,参加三年一次的大考。此次考试有两位院判、三名御医和若干吏目监考,七十多人被分到四处,官署被清理一空。日头甚好,偌大的院子便做了考场,与屋内里应外合。
苏回暖早早地来到屋内监考一群医学生,他们平日在城西太医院开设的学堂里学习各科典籍,很少真正地到千步廊来。屋里的学生都是最大医户的子弟,为了得一个不受风吹日晒的考试环境,家中长辈打点礼部也都花了不少精力。
辰时的鼓点一敲,堂下叽叽喳喳的议论霎时停了,换做纸张哗啦啦的响声。学生们或抓耳挠腮,或胸有成竹,苏回暖绷着一副好奇又不想被瞧出来的神情,从主考官的席位上走下来巡视。试卷出自礼部,也不知道是谁出的,她选定了一个专注的考生,悄悄走到他一旁看他写题。
那考生写得好好的,突然发现白色的试卷上多出一块阴影来,愣愣地抬起头,而后“啊”地吓了一大跳。整个考场的目光立刻就集中在了苏回暖身上。
她有点惭愧,安慰学生道:“我只是随便看看,不料妨碍你了。对不住,你继续写吧。”
其他考生眼色复杂地左看右看,苏回暖清清嗓子:“大家都写自己的,题量比较多,需要抓紧时间。”
她第二道关于火针刺法的针灸题还没看到一半便被赶走了,心里很是不甘,遂状似无意地晃到最后一排去看香烛燃了多少,顺便瞅几眼考生的答法。
这边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端端正正地写着“麻油满盏,灯草令多如大指许,丛其灯火烧针”,那边一个弱冠之年的青年磕磕绊绊地默写“先令他人烧针,医者临时用之”,而离她最近的胖子在念念有词““以针置火中分热,于三里穴,刺之微见血”……全部都是僵硬死板地往书里套原句。
苏回暖失望地转向下一题,正是她擅长的辨证施治。不得不说题目出的很有水平,从第三题开始,试卷成了一个整体,环环相接,均是针对一个病人。例如某地某人二月上旬得某病,给出指定药材,令诸生在三月前使其大体康复,并要求写出用猛药的后果。此种后果会成为夏季的病因,接连下一题便是令考生在夏秋时节彻底让病人康复。
采取不同的方法可能会导致不同的后果,考生们得按照自己的思路和诊治方法一路写来。最难的是控制药效和时间,如果哪一个人超常发挥,在一月内就把病给一次性解决了,那后面的题当然是空白。她觉得这份试卷的出题人说不定能和她师父说上话,这训练的方式实在太像了,不由自主就想起小时候在玉霄山上过的年月。
苏回暖盯上了几个埋头写题的学生,他们答的都不错,可还是离她的标准尚有一段距离。她自己也一题题地在脑子里依次做过,有的地方也拿不准,就知这考验的是医师们的处理手段和应变,把学过的理由变成实际说清,成效倒是次要的。
香很快燃了一半,考生们的额上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衣袖在桌面上摩擦的动静越来越大,像一群精力充沛的蚕虫在啃食桑叶。她揉了揉眼睛,刚想回到考官席上捡本书看,堂屋的门却倏然被推开了。
凌扬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对她道:“苏大人,外面有人找,我先代你在这看一会儿。”
苏回暖疑惑问道:“什么人?在院子里?”
凌扬一手拍上背后一个不老实的脑袋:“乱看什么!你家里花钱让你在屋里考,可不是让你捧回个作弊美名的!”又和气道:“许是晏公子的长随,可能是从前见过一次,面熟。”
提到晏家,苏回暖便不得不想起司严和她说过的“要事”,瞪了无辜的凌扬一眼。对方何等玲珑人物,自从上次他叫她到司严房里议事,得知谈的却并非自己口中的“考评”,便立即澄清是院使要他这么跟院判说的——大家都以为商谈的是考试评级,所以他自己也没多想。然院判从里面出来时怒形于色,他一时间就想了十个八个法子打算维持和院判来之不易的关系。
苏回暖这几天对他一直不冷不热的,她不相信凌扬对司严为什么喊她的事情一点也不知情。此时她道了声谢,便径直走出了堂屋,留凌扬一人整治欺负她眼神不好想趁机交头接耳的年轻学生。
“进考场搜得那么严,你们还跟个没事人似的在考场上唧唧歪歪,莫非是觉得太医院的考试比不上科举一人一间房?真够给你们家族丢脸!”
穿过摆着几十张桌椅的庭院,大门外寒风飒飒,却不见什么长随。以后那个热心下属说的话苏回暖再也不信了。
晏煕圭站在一株高大的晚桂下,身形清减了不少,精致的眉眼处微微疲倦。
他清隽雍容的气质其实和盛云沂有些像,但多了几分天生的风流,如今奔波的风尘之色愈显,好像瑶池仙境里的公子把自己义无反顾地投入到人间纷扰的烟火里。
夺去了小侯爷的称呼,他是个纯粹的商人,让苏回暖可以敏锐地察觉到他在这两个月里的变化。她上一面见这个人还是在侯府中,那时他半边衣袖都被鲜血染红了,却决然不回头看一眼,想必被从小到大的挚友伤透了心。
晏煕圭见人来到几步外,按了按眉心道:“苏医师不必责怪凌御医,我让长随退下备车去了。我长话短说,晏氏决意南下一趟,须带数名太医院的在值医官沿官道渡郢水,经过渝、栎两州和季阳府去南海教化地方。晏氏已不在朝中行走,但各地惠民药局都刚刚起步,此时决不能出差错。司院判和你谈过,我怕你听不进去,又兼此事干系重大,于是顺路来了官署。”
这个理由苏回暖姑且就相信了,她想起与端阳侯府一签完合同,渝州就送来了大批的免费药材,千里之遥,晏氏确然投入了很大手笔。现在没了爵位的撑腰,晏煕圭要亲自走一次南边,是在情理之中。
“公子对惠民药局看得为何这般重?”
“家父遗愿。”
遗愿?晏华予可是死在她面前的,她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个遗嘱?
她笑道:“公子是至孝之人,老侯爷平生乐施好善,不管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都能忧国忧民,实乃国朝之幸。记得容公子和我说起晏氏要扶持药局的事情,还是二月份,一眨眼都这么久了。有公子这般勤勉,老侯爷应也无憾。”
晏煕圭立在她面前,听她煞有介事地说完,轻飘飘道:“国朝?”
只这两个字,就扼杀了苏回暖所有试探的心。她一个从山上下来国籍不明的医师,凭什么说得出“国朝之幸”?弄得她趋炎附势一样。
晏煕圭忽然不想给她一丁点面子,轻扯嘴角道:“苏医师大概不知道,我最不喜的就是被人旁敲侧击,尤其是这种拙劣的套话。还是你认为,我不清楚你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
苏回暖尴尬地道:“对不住,我没有别的意思,冒犯公子了。”
树叶随风飘落在地上,他看着她虽窘迫却依旧坦诚的眼睛,心中叹了一口气,不知怎么就说道:
“扶持药局是我五年前就有的想法,父亲一直反对我经商,到明光三年才松口。我自认为做好的事,他不一定认为好,但仅有的一点共识,我必须尽力守住。苏医师,你应该了解这种感觉。”
苏回暖闻言一怔,晏煕圭话锋突转,但她字字都能听懂。他从说第一个字开始,就没有欺骗过她,纵然都是些不好听的话。
“我向陛下要了太医院三个人,除你之外,还有张、余两位御医。此去数月,官署的职务由这次考评提拔的新御医补缺,等明年回来你们再内部调整。”
苏回暖拽了一片叶子在手中揉着,“公子既然不喜欢听我迂回说话,那么我是否可以问问,除了公子所提的考察各地的惠民药局外,陛下还布下了什么任务?”
晏煕圭眯了眯凤目,“我还真没想到苏医师实话实说到这个地步。陛下确实下了指令,但苏医师觉得,我会告诉一个仅仅有所牵扯的外人么?”
苏回暖侧首环顾四周,考生们在前院顶着太阳大写特写,院墙外远远地停了一架马车,上面用银线绘着晏氏的冬青木族徽。
“眼下没有旁人,公子若是仔细想想,告诉我并没有什么坏处。我知道的当然不算多,却与其他医官比起来绰绰有余,到时候不是……”
晏煕圭打断她的循循善诱,沉声道:“苏回暖,我希望你能明白,日后我们若是告诉你,绝不是因你口中的无丝毫坏处。通常对于殷勤过头的人,你难不知用完了灭口才是最好的方法?”
苏回暖黑着脸道:“好像是啊。公子就当我没问吧,咱们都清静清静。”
晏煕圭冷笑道:“我做世子时就不指望你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现在连行礼都免了,你莫要告诉我今日请你出来说话还是唐突了你。”
“啊,自然不会,绝对是我唐突了公子。”她极其顺溜地接上,转身就要回去。
“站住。”
苏回暖停住脚步,望着他铁青的脸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晏煕圭静默着等她开口服软。
苏回暖皱眉道:“对不住,公子还有事么?”见他只在风里孤零零地站着,脸上看不清是什么表情,终于说了句:“我知晓公子这两月来肯定过得不顺心,但不管外人怎么说,反正公子有自己认定的原则。经商竟侯爷遗愿是其一,陛下和公子的情谊也是其一,其余的我日后再不会问了,公子放心。”
晏煕圭一顿,将要出口讽刺的话在嗓子里绕了几圈,在她清泠泠的声音里消失无踪。
“家父年轻时的志向便是悬壶济世。他从未和我说过,可当我从军中回京开府另住,事事不顺,惟有此事他未曾彻底阻拦。苏回暖,你那天应该已看出他沉疴多年,心病甚重,这些年他做的事,我无法用仅仅十几个惠民药局来弥补,但他一定要我眼睁睁看着他落得那样一个结果,我别无他法,只能事后让他得一个安生。”
他的语气如同一条缓缓流淌的河,冷静中带着一丝隐隐的悲戚。
苏回暖不太会安慰人,但她想晏煕圭素来对别人不冷不热的,却对她不加掩饰地道来家里私事,估计真的是很伤心才对。
“公子说的我都明白,我会让医官们好好协助晏氏的,不会想其他。”
晏煕圭见目的已经达到,薄唇弯了弯,状似不经意地道:
“苏医师家里还有长辈么?”
他的嗓音极为好听,略夹了些沙哑,显得十分柔和怅然。苏回暖愣愣地就要答,蓦地反应过来,张嘴道:
“没有了。”
晏煕圭眉梢一扬,漆黑的瞳孔流出点笑意,“这样么。我方才说苏医师了解我的感受,竟是信口开河了。”
苏回暖难堪地圆场道:“逝者的意愿若能完成,自是要尽最大努力。家师在世时对我要求极严,那时年少不更事天天埋怨,时至今日才懂得长辈都是在为你打算。师父希望我凭一技之长过得好,他只有这一个遗愿罢了,这也是我的心愿。”
晏煕圭笑道:“没有人和苏医师说过……你时至今日还是少不更事么?”
苏回暖瞠目结舌,他到底要表达什么?
晏煕圭屈起两根手指抵在下巴上又放下,像只在思考的狐狸,“还有一事,重华……陛下让你在冬至前后去几位大人家看诊,第一个就是肖侍郎家的千金,这个你比较熟。第二个是定国公府,其余若忙不过来,可叫御医替你去。”
苏回暖问道:“这是朝臣要开始摸清太医院情况了么?”
晏煕圭不应,又恢复了清傲态度,颔首道:“打扰苏医师了,府中还有事处理,容在下先走一步。”
他走出丈许远,苏回暖方记起压在心底的话,高声道:
“陛下一直很担心公子的伤,我跟陛下说公子无事,今日看来果真无事。”
晏煕圭背影渐远,他登上马车,撩起素色布帘望了她一眼,随后安稳地坐进车内。
阳光安恬地洒进玻璃窗,他看着月白轻烟罗上涟漪般的光晕,许久不曾试着揣摩另一个人的心思。
盛云沂与他的关系没有疏远太多,她为什么庆幸呢?
连他自己都不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