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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各州府都接到通州发出的皇帝的诏书之后, 大周上下众志成城、共赴国难的氛围就一下子变了,变得异常的微妙。天无二日,国无二君, 原来陛下生死不明,身为储君的殿下有着名正言顺的监国理政之权,殿下的命令, 就是朝廷的命令, 殿下的旨意, 就是陛下的旨意,大家都还是忠于大周的臣子, 这一点根本不容置疑。
可是现在,陛下不仅活着,甚至还另外发出了一道旨意, 圣旨的内容一举推翻了殿下之前所有的命令!这根本就是逼着所有的臣子立刻站队, 在战火纷飞,席卷大半个中原的时候, 在整个每天每夜都有村镇被灭绝的时刻, 陛下的圣旨简直像是一把从天而降的巨斧,生生劈开了大周军民心中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长城,这是一种近乎毁灭性的打击。
所有人都知道开城门、献重金,接受鞑靼人那屈辱的条款, 将会给大周造成怎样沉重的打击,北宋前车之鉴犹在眼前,这些科举出身的政治精英哪里会不知道?可是谁敢说, 不接受鞑靼人的条款?谁敢说,不管圣旨继续打?没有一个人敢!
这世上有一个愚忠到能搭上自己和满城守将性命的钱嵩,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无数个,即便是如张远一般爱民且理智的官员,此刻也不敢出这个头,人心隔肚皮,没人知道昨夜还与自己群策群力、誓死抗敌的同僚是个愚忠愚直的保皇派,还是个重民轻君的社稷派,可悲的是,他几乎能够预料到前者绝对是后者的数倍之多!
张远坐在张府那四面邻水的花厅上,手里紧紧攒着茶盏,眼神茫然又混沌,整个人仿佛陷于泥淖,越是挣扎越是沉得快,简直就像是一种讽刺。
“大人,你大病初愈,不能吹冷风。”回廊上忽然走进来一人,她披着厚厚的狐裘,身后还跟着一脸紧张的张妈妈。
张远回过神来,一见来人竟是前些日子还卧病的老妻,顿时紧张地站起来,走过去将她扶住:“你怎么起身了,水榭湿气重,你受不住。”
这对同经丧子之痛、又同时大病一场,最后也一齐撑过来的老夫妻,在两人相继病倒之后,还是第一次这样互相搀扶支撑地站在一起,一瞬间,两人都生出了一种沧海桑田的心酸怅惋。
“夫人,我们回去吧。”张大人首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他显然不放心身体虚弱的朱氏在这寒气逼人的水榭花厅中久待,所以第一时间就扶着朱氏往外走。
朱氏牵着张远的手,两人一道扶持走在回后院的长长的回廊上,这一条回廊,两人一起走过了十余年,一起走过了无数次,可是没有哪一次,像如今这样,感慨万千。
“妾身听闻,陛下……还活着?”朱氏这一场病,几乎是在鬼门关走了一圈,所以病愈之后,她隐隐地有些大彻大悟之感,以前不敢想、不敢说的,如今竟是半点都不忌讳了。
张远似乎有些惊讶自家夫人竟会主动提这个,但他很少对夫人隐瞒什么,也没有后院不得干政的思想,所以他点了点头:“是,陛下还活着,在鞑靼人手里——”
停顿了片刻,他还是把剩下的话说了出来:“陛下向大周十三省发了一道圣旨,要我等休战,与鞑靼议和,以重金……重金迎他回朝。”
朱氏已经隐约听到了这个消息,这样大的消息,根本是瞒不住的,如今这外头,早已传得满城风雨,更别说还有许多添油加醋的谣传,青州城内俱是人心惶惶,天下百姓怕是愈加如此。她很清楚,如果一个国家的百姓对朝廷、百官都失去了信心,那将会是何等可怕的景象,而这一道圣旨,就在动摇这信心的根基!
朱氏是恨当朝陛下的,也许她曾经也是个不敢妄议皇权、不敢有任何不敬念头的人,但是在经历了丧子之痛、生死之劫后,她已然看破红尘,对所谓的不敬之罪,更是嗤之以鼻。她如今想的,是为子报仇,是让鞑靼人血债血偿,谁阻止她报仇,她便不会让人好过!更遑论,如果不是这位陛下的昏庸,鞑靼军根本进不了山海关,根本攻不破北京城,也根本不可能,会让她的儿……惨死异乡、尸骨无存!
这样一个祸国殃民的皇帝,为什么还要忌惮他的性命!
“不可。”朱氏抬头,定定地看向张远,力争劝服他,“太子殿下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像如今这样占上风,东路鞑靼人已然全灭,西路的鞑靼人也已经被包抄,再有一点点时间,只要再有一点点时间,鞑靼人就会被彻底赶出中原!这个时候放弃,大周上下死去的数十万冤魂,如何能够安息!”
张远闭了闭眼,长叹了口气:“夫人,你说的,我如何能不知晓?可如今这样的局面,我又能怎么办?就算我舍去性命,舍去声誉,冒着被天下人唾骂的风险站出来支持殿下出兵,可又会有多少人能听我的?莫说大周十三省数万官员,就算是山东这一省,甚至就布政司这一司,在这件事情上,能够响应我的,都不过寥寥啊!陛下,陛下,一国之君,不顾其生死,那便是弑君,你说,谁敢背这个骂名,你?我?冯大人?陈大人?还是殿下?”
朱氏心中哀痛,脸色亦是惨白如纸:“所以,没有任何办法是吗?只能这样眼睁睁的,眼睁睁地看着……通州开城门投降,尔等焉知不会有第二个?也许现在各省还有心观望,可如果殿下再不发声,投降议和派的声音会越来越响,倒是,既失天时,又失民心,大周必亡于此!”
朱氏越说越快,越说越激动,到最后久病的身躯都猛烈地颤抖起来,张远本欲开口呵止她,可一见她这憔悴又战栗的样子,到了嘴边的呵斥硬是生生咽了下去,他用力地扶住她:“夫人,你还病着,再回去躺躺,好不好,这些是,为夫会处理的,一定会处理好的。”
朱氏自小就是个颇有胸襟和学识的女子,跟着张远这一路调任地方,跟着他见识官场沉浮,她对政事不说了然于心,也是颇晓大局的,她说出的字字句句又如何不是张远心中所想呢?可是这样的话,大庭广众之下,不能说啊!
张青家的上前扶住朱氏的另一边,对张远道:“老爷,让奴婢扶夫人回房吧。”
张远摇摇头,表示要自己亲自送朱氏回去,可就在此时,刘管家忽然急匆匆地从前厅赶过来,来到张远面前就立刻行了一礼:“大人,殿下请您去一趟布政司。”
自从那日收到圣旨之后,整个山东省的军政运转就戛然而止了,不仅殿下连着数日未出现在人前,就是陈大人他们几个依然坚守在军营中的将领,除了训练,也根本不知道还能做什么。至于他自己,更是过上了这四个月以来最清闲的一段日子,清闲到连白天都能有大段大段的时间待在府中喂鱼。
如今,殿下终于要召见群臣,他不自觉地精神一振,一直伛偻着的背都不自觉地挺直了一些:“好,我现在就去。”
说着,他让张青家的仔细服侍夫人去休息,自己则匆匆地换上官服,乘上马车快速地往布政司府衙赶去。
他到时,陈大人、冯大人、高群、田沐阳、徐泾等人都已经在了,殿下更是高坐在上首,面色如常,看不出任何颓唐之色。
“张大人来了,请坐。”赵曜言简意赅地把请众人来的目的说了,“平阳城的军报已经来了,莫信和姜承平带领的队伍已经成功攻下了平阳城,他们往城中投掷大量燃烧/瓶,给鞑靼军造成了极大的恐慌,燃烧/瓶在城池之中的燃烧力度甚至比旷野更胜,破城之后,城中万余鞑靼兵,几无活口。”
赵曜说的波澜不惊,好几个,尤其是文官,却都听得倒吸冷气。可是赵曜这一番话说完,场子却莫名有些冷,这样的消息值不值得人振奋高兴?当然值得,若是放在前些日子,他们必是要浮三大白以示庆贺的,可是现在……田沐阳和徐泾面面相觑,青州知府和同知拼命压低了头颅,冯宣脸色复杂地不停抚须,高群左看右看,就是不敢对上赵曜的视线。
倒是陈赟,忽然开口了:“臣近日来翻看了不少战争史籍,军备志录,哦,还有一些地方志,确实发现如沈姑娘所言,在历史上,火器曾多次在战争中应用,譬如有宋一代就曾出现过霹雳火炮,虽然与沈姑娘制造的炸/弹的威力不可同日而语,但这说明,火器营的配备是一种大势。”
这一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说完,场面越加的冷了,在场众人,竟是一句话都接不上去。可仔细想想,却个个都泛起了心酸——陈赟一个都指挥使,还是战时的都指挥使,竟然已经闲到去翻看什么史籍、志录,甚至地方志……多可笑,多可怜啊!明明几天前,他们还是有一腔热血,明明几天前,他们还在为即将驱除鞑虏而欢呼雀跃……
“说说河南都司那边的状况吧。”赵曜强忍住内心的不适,再次开口。
“是。”陈赟立刻道,“河南都司的主力部队现在还在中牟县附近牵制那五万鞑靼军,但是如今平阳城破的消息想必已经传到了那路鞑靼军手里,他们极有可能弃河南,转而回身去救平阳——尤其,如今通州城的十万部队已经能腾出手来了,若是那十万部队也西进,姜承平他们恐怕,将身陷包围圈。”
“汤松是否已经收到了圣旨。”赵曜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以便让自己话语间不要带出咬牙切齿的恨意。
陈赟握紧了椅子的扶手,一双久握刀戟的大手青筋暴起,显然是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据臣的线报,汤大人与我方,是同时收到圣旨的。”
那边已经有七八日了。众人心中猛然生出一丝绝望,如果汤松遵从了圣旨,在这个节骨眼上撤军,那么山东都司和安徽都司的这五万兵,必死无疑啊!平阳城的惨剧,难道还要再上演一次嘛!
赵曜握在身后的手在抖,没有人看见,可他自己知晓,如今的他是如何强撑出镇定的模样——他真的已经无计可施了!
汤松的为人,也许先前还不十分清楚,可经过傅广平的事后,他便已然十分了解了,这是个极度圆滑的人,不管他内心是不是忠君爱国,但明面上,他一定会表现出忠君爱国的样子!他绝不是一个为了天下苍生或五万士兵的性命,能够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忤逆圣旨的人!他绝不会,让这样一个名声落在自己头上——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赵曜痛苦地闭上眼,根本不敢想象,姜承平、莫信还有伏大牛,将遭遇什么残酷的围击。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担心不要担心,wuli老牛不会死哒,平阳城也不会再死人了!!放心,放心啊~~这是一个伏笔啦,暂时还没有小伙伴猜对策略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