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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李家大姑娘李文歆满十五及笄,沈夫人一早携了三个女儿出门赴宴,明琴犹在病中,本该留在家中休养,只是沈夫人此行便是想带着明琴让姜家夫人相看,仍是带了她出门。至于黛玉,她身上带孝,却是不能来参加此类宴会的。
宴会尚未开始,夫人女眷们正在后院歇息。沈夫人携着三个女儿进去,立时便有人来迎,皆是平日里与沈夫人交好的一些夫人们,彼此拉了手亲热地寒暄了几句。
宣平郡主端坐在中央,华服贵冠,笑容得体。沈夫人却只当没看见她一般,径自去旁边坐下了,和一些素日里交好的夫人们轻快地说笑着。
沈夫人原本也和宣平郡主交好,只是两家自从周晟闹出了那件事后,脸面上都有些挂不住。此事原是周家有错在先,沈家却根本没见周家来赔罪道歉,如何咽得下这口气,自然是与周家断绝往来了。
宣平郡主见状,捏着帕子的手稍微握紧了些,却很快松开了。她原本就是性情高傲之人,此时也不会轻易拉下脸来。
姜夫人原本正在和人说笑,见沈夫人来了,走过去携着她坐下,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沈家的三个姑娘,笑道:“总听别人说你是个有福气的,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三个女儿都生得这样出挑,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水灵。”
沈夫人笑着给明琴扶了一下头上的海棠玉簪:“快别这么说,你家四个哥儿,哪个不是大有出息的?若论福气,扬州城里谁能比得上你?”
明琴与明芷还是未嫁的姑娘,两人都只是安静的坐着,面上带着拘谨的笑意,并不说话。明华掩嘴笑道:“姜夫人说这话可是过誉了,扬州城里不知有多少标致姑娘,我们姊妹哪算得出挑呢?”
姜夫人见她已作妇人打扮,笑问道:“这是沈大姑娘罢?”
沈夫人笑道:“你瞧我,都忘了给你介绍我家姑娘了。这就是我家的大姑娘了,年前嫁到了京城,这几日是回门子呢。”
姜夫人取出了一个荷包塞给明华,和蔼地道:“京城虽好,到底是远嫁,一切还得费心些。”
沈夫人不禁莞尔,明华连忙道:“姜夫人,这荷包我可不能收,我如今又不是姑娘家了,怎么能收夫人的见面礼呢,别人岂不是要笑话我的?夫人快拿回去罢。”
“你还这般年轻,哪有人笑话你,快收着罢,这次出门不曾带着什么好东西,是我一份心意罢了。”姜夫人假意道,“莫不是你嫌这见面礼轻了不肯收?”
明华无法,看了看沈夫人,只见沈夫人笑着点头,只好收下了姜夫人的荷包。
沈夫人又拉着明琴道:“这是我家二姑娘,明字辈,闺名一个琴字。”
明琴连忙起身见礼。姜夫人见她容貌气度不凡,心中满意,携了她的手道:“真真是个好孩子,样貌生得这般出挑,是个招人喜爱的。”她直接褪下了手上的玉镯子,套在了明琴手上。那镯子通体水润,一看便价值不菲,明琴心中有些疑惑,只是明华先前都已经收下荷包了,她也不好拒收这个玉镯子,只好压下心中的疑惑不提。
沈夫人见状放下心来,知道姜夫人这是相中了明琴的意思,与明华相视一笑。
笄礼过后,李夫人安排了前来的宾客们听戏。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明琴不喜热闹,跟沈夫人说了一声后便离席了。她身边带了个丫鬟,在李府的园子里随意走了走,走累后便坐在园中的亭子里歇息。
明琴坐在亭中犹自出神,身边的那个丫鬟却忽然道:“二姑娘,我去如厕,一会子就过来。”
明琴看了她一眼,她身边从小伺候的丫鬟婆子都被沈夫人远远发卖了,这些丫头都是新拨过来的,与她没什么情分,甚至还有些面生。她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
那丫鬟走后,明琴等了半日却不见她回来,正准备起身离去,那亭子的拐角处忽然走出了一个人影来:“沈二姑娘,好久不见。”
姜怀真一身墨袍,立在花影下,他的面容病态似的苍白,笑容有些怪异地盯着明琴。
明琴看见是他,脸色一白,匆忙就要离去。她从前也在宴会上见过姜怀真一面,两人互相见了礼,只是那时她并没怎么放在心上。不料宴会中途,她坐在偏厅里歇息时,姜怀真突然闯了进来,言语十分轻浮,甚至动手动脚的,作势要调戏她,与之前那副温和知礼的模样大相径庭。幸好她寻得机会跑出了偏厅,才免于轻薄。
姜怀真拦住了她,笑道:“二姑娘怎么一见了我就走,这是什么道理?”
明琴低斥了一声:“让开!”
“为何要让开?好不容易才寻得机会见姑娘一面,岂能辜负?只是姑娘身边的丫鬟也太好买通了些,不过五十两银子,就哄得她背主了,这会儿大概正在收拾行李想跑路罢。不知姑娘想如何发落她?只要姑娘说一句,在下定然替姑娘办好。”
明琴咬着唇不说话。姜怀真见了,更是起了兴致,伸出手去挑明琴的下巴:“啧,姑娘如今怎么瘦成这副模样了?少了一分明艳,多了几分楚楚动人,叫人心生怜意呀。”
“下流!”明琴连忙躲开他的手,含怒之下,扬手便打了姜怀真一巴掌。
姜怀真挨了这一巴掌,原本笑着的脸立刻变得阴鹜起来,他眯着眼睛,狠狠掐住了明琴的下巴,“你敢打我?”
明琴吃痛,随着他的力劲踉跄了好几步,挣扎着想要脱离他的钳制,近乎本能地喊道:“来人,快来人!”
姜怀真见她这幅反应,恶意地大笑了起来:“沈二姑娘,你要知道,你把人都叫过来了,我是不要紧,毁的可是你自个儿的名声!”
“毁的是我自个儿的名声?”明琴低声重复了一遍,却是更加大声的喊道,“来人,快来人!”
姜怀真脸色一变,他原本是料定了明琴不敢将此事闹大,才敢这般放肆的,可他实在没有想到沈明琴宁愿自毁名声也要叫人过来,要知道女子的名声脸面大于一切,若是别人听到了动静赶过来,只怕到时候他也讨不了好。
“贱人,不识抬举!”他阴鹜地看了明琴一眼,拂袖而去。
明琴立在原处,深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忍下眼泪,又整理了一下衣装与发髻,往前院去了。沈夫人正听戏听得入神,见到明琴过来,点点头,继续听戏了。明琴就坐在她旁边,心绪紊乱,表面上却很平静。
她不会将此事告诉沈夫人,上次周晟的一事她如实说了,却招致沈夫人的怀疑,今日若是将这桩事说出去了,焉知又会惹出什么样的后果?
宴罢更衣,沈夫人携了女儿归家,独留下了明琴。
“二丫头,过来。”沈夫人朝明琴招了招手,难得的摸了摸她的头发道,“这一眨眼啊,你也要及笄了,你大哥定的就是李家的婚事,今天带着你出门,也是给你相看人家的意思。那姜家夫人先前就问过你的,今日见了你那模样,此事大约是成了七八分了。正是姜家的嫡四子,那孩子是个好的,无论人品才干,都是委屈不了你的。”
姜怀真?!
明琴脸色一变,惶然地看着沈夫人,却是欲言又止,苍白着脸点点头。
沈夫人并非过问她的意见,而是告知她此事。婚姻大事,全由父母作主,两家分明已经是商议好了这事,哪里还轮到她说话?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又哪里有过问婚事的权利?
沈夫人见她这幅模样,心下暗生疑窦,更是平添了几分不喜。
平心而论,她给沈明琴定下的婚事已经很好了,扬州督查院史之嫡子,配她一个庶女,还有什么不好的?无论跟谁说起这事,别人都不会认为她这个嫡母苛待了庶女。甚至姜夫人先前跟她提起此意时,她还有些惊讶,但是没怎么想也就答应了,毕竟明琴虽是庶出,才貌却是不差的,琴艺更是名动扬州,姜夫人想替儿子求娶也不奇怪。
可是明琴听了这个消息,却是做出了这幅模样来,莫非是怨这门亲事定的不好?再者,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听了自个儿的婚事只该满面娇羞的应下才是,为何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莫非她真是与那周家的公子周晟之间有些瓜葛,所以不愿嫁进姜家?
“你既知道了,身上还带着病,便早些回房了休息罢。”沈夫人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只当没看见她那苍白的脸色一般。
明琴强撑着行了礼告退,走出正房时却是身子一歪,险些就要倒下,幸好她身边的嬷嬷扶住了她,正要说些什么,却看见她脸上流下一行眼泪。
她的容貌生得极美,夭桃秾李,螓首蛾眉,那副垂泪的模样,更是说不出的宛转别致。嬷嬷搀扶着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二姑娘怎么了?”
她的问话没有得到回答。明琴的一张小脸苍白如素纸,好不容易浑浑噩噩地回了自己的院子,由人伺候着卸妆褪衣,惶惶惑惑地睡下了。
次日,明琴一早醒来时,只觉得头痛昏涨,遣了人去沈夫人那边,说是身子不适,无法请安了。沈夫人只派人回了一句,让她注意歇息。
房里的嬷嬷请了大夫来,那大夫平时就是负责明琴的身体,摇着头道:“姑娘怎么越发的心中郁积了,为此熬出了多少病来,现下又得了风寒,这可如何是好?我开个方子,但愿能去些病症罢。”
嬷嬷点头谢过,明琴半歪在塌上,用帕子掩着嘴咳嗽了起来。
大夫开了方子后,送去药房里,煎了一副药出来,嬷嬷伺候着明琴喝下了,喝完药后又睡了一觉,起身时才略感好些,能够下床走动了。
到了明琴每日里学琴的时候,嬷嬷担忧明琴的身体,劝道:“姑娘今日就别练琴了罢,还是身体要紧,让琴师今日先回去罢。”
明琴咳嗽了一声,摇头道:“不碍事,我今日继续练琴。”
“姑娘真是练琴练痴了。”嬷嬷有些无奈,却也无法,替明琴梳洗打扮后,将她扶进了琴室,然后便退下了,二姑娘练琴时一向不喜别人打扰的。
明琴低头抚琴,帘帐外琴师已经过来了,他放好了琴,默默地坐着。等到明琴一曲抚完,才开口问道:“发生何事了?”
他的声音很温润,关切之意溢于言表。明琴眼中蓄积了泪水,声音有些哽咽地唤了一声:“裴先生……”
三年前,沈家给她请了扬州最有名的女琴师来教授她琴艺,不过教了半年,女琴师便说自己已经教不了她了。那时沈筠听了此言,亦是颇感自得,她那时需要换一把古琴,沈筠便特意带着她出门去了琴坊试琴。
那也是明琴记忆里,他们父女最亲近的时候了。
扬州最有名的如意琴坊里,她试了许多的名贵古琴,总觉得有些不如意,正犹豫不决时,琴坊的楼上忽然传来了一阵古琴之音。
那琴声清越泠泠,明琴凝神听了一会儿,讶然道:“这位先生琴艺极高。”她颇感兴趣地拉着沈筠过去,沈筠见她感兴趣,也只当是陪女儿了。
琴房里放着帘帐,沈筠和明琴端坐在外侧静听着,一曲终了,明琴忽然道:“皑皑白雪,寂寂红梅,巍巍高山,潺潺流水……”
帘中之人有些惊讶,停止了抚琴道:“古有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之说,被后人引为美谈。在下今日奏一曲古琴,姑娘竟能知我心中所想,实为知己也。”
明琴听了,歪着头抿出一个笑来。
沈筠摸了摸明琴的头发,温声朝帘中之人道:“先生琴艺高超,且与小女颇有缘分,敢问如何称呼?”
帘中之人道:“在下裴复,不过一无名琴师尔,当不起如此盛誉。”
沈筠确实没听过这人的名字,叫来了琴坊的老板,得知裴复的确只是个琴坊里的普通琴师,年已三十有六,出身平平,生活潦倒困顿,不过孤家寡人一个。可是沈筠虽然不擅于弹琴,却能听得出好坏,此人琴艺极高,琴中的意境更是超凡脱俗。
明琴小声地扯了沈筠的衣袖道:“父亲,把裴先生请去府里给我当师傅罢。”
沈筠愣了愣,这还是明琴第一次向他提出要求,他不忍拒绝,便提出见裴复一面。两人言谈之间,沈筠发现这位裴先生举止不俗,见识广博,便也放下心来,提出让裴复进沈府里教明琴的琴艺。
“小女生性|爱琴,悟性不俗,寻常琴师却也是教不了的。先生既有如此琴艺,困居在这琴坊里也是大材小用了,先生与小女颇为投缘,不若先生去我沈府教授小女琴艺,在下必有重金相谢。”
裴复沉吟许久,最终应下了此事。
后来他进了沈府教授琴艺,明琴正式拜了师,裴复亲自斫琴相赠。
上好的古琴一般都是斫琴师亲自制作的,手工斫琴极耗心血。而世间既会弹琴又会斫琴之人少之又少,裴复琴艺极高,斫琴时更是加入了自己感悟与见解,使之有了独特的古韵。
明琴得了这把古琴后,十分珍爱。
三年来,他们每日里对坐弹琴,感情已是非比寻常。他们之间真正的交流很少,几乎没说过什么话,可彼此却能从琴声里知道对方心中所想。
对明琴而言,他是良师,是益友,更是知己,此刻听他出言相问,忍不住道:“母亲给我定了一门亲事,可是那人是个轻薄之徒,常常调戏女子,作风不正。可是……可是,这亲事已经定下了……”
帘帐那边的人久久沉默,明琴眼中含泪,轻轻抚摸着手下的古琴。就在明琴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却听见了他温润的声音:“遇到小姐之前,我不过是过着潦倒困顿的日子,潦倒了半生……”然后,他轻轻拨动了琴弦。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这是《凤求凰》的曲子!当年司马相如凭借一曲凤求凰,求得佳人卓文君,传为一代佳话。
明琴怔怔地看着帘帐外的那个人影,心中蓦然涌上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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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沈嘉柏心情颇好地来了明琴的院子,他新得了几根上好的丝弦,知道明琴痴迷古琴,特意准备送给妹妹当琴弦的。他今早又听说了明琴身子有些不适,便想着借此机会来探望一下明琴。
“二妹妹今天身子不适,还在练琴?”沈嘉柏听了小丫头的回话,失笑着摇了摇头,他这个妹妹什么都好,就是太过于痴迷古琴了些。
琴房的门口守着几个婆子,沈嘉柏含笑朝她们摇了摇头,示意她们不必通传。
里头透出了隐隐的丝弦之声,沈嘉柏凝神听着,忍不住感概,二妹妹的琴艺倒是愈发精进了。
之后应该是琴师在弹奏了,两人的技法差别很大,轻易能够分辨出来。沈嘉柏又微笑着驻足听了一会儿,直到听出了《凤求凰》的曲调时,脸色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