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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道家所言,亦可作为星相之语。
有形生于无形,造化出于混沌,偌大的宇宙洪荒,没有边际的浩瀚星辰,在最初的时候,与现如今散乱不堪清理不尽的尘埃其实没有多大区别。
或许就连混沌破裂后产生的第一颗祖星,周身色彩都不如破晓后的黎明,只染着灰蒙。
乌云压城。
有一瞬间,李从珂的心中充斥着这种感觉。
当人受到压抑时,身上的某些部位会不可避免地变得僵硬,所以那时与之停顿的不仅有他的呼吸,还有他牵着的柔软手掌。
那是燕蔷薇的手。
迄今为止,除了自己的生身母亲之外,世上兴许再无任何一个女子能拥有这样一只手,总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带给他足够的安定与温暖。
但那些,都阻止不了他此刻的僵硬。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那是他从自己的义父李嗣源口中听到的第一句需要细心揣摩许久才能开始明白的古话,很有道理,然而落在眼前,似乎又没了道理。
他尚不能确定旁人对聚星阁第一层的最初印象如何,自己却跌入到了一张矛盾的网中无疑。
简陋,恢宏。
幽暗,光明。
狭窄,广阔。
无声,有息。
......
仿佛所有自相矛盾的字眼,都能用来形容这里。
他僵硬的呼吸,对应着一件东西的落地。
如司南之杓转动斗柄,北斗之光自天而启,照耀在无数宛如人眼的小孔之上,随后折射到各个方向,在他们面前以星光绘制图线。
图为何物,线通何处尚不明朗时,便听暗处机关闸门洞开,无数铁齿互相拉扯之声,蚕咬丝吐,局成网结,一道道原本只能在书简或传闻中寻觅的星相奇观随着星光垂落小孔收缩之际,分别呈现在不同人的眼中。
密于奇幻之术,精于巫蛊之道,正是众多星相师心血汇聚一处才形成的大手笔。
“王兄!王兄!”
虽不再是如往常般熟悉的公子二字,当渐渐回过神来,李从珂仍是通过这阵声音在脑海中浮现出了燕蔷薇的真实相貌。
他还牵着她的手。
一方因为僵硬变得如冰棱般阴寒刺骨,另一方却还有滚滚热汗渗透而出。
“我......当局者迷了,你,不受什么影响吗?”
说话间,他有意松手,靠尚不熟练的星元渐渐卸去冰寒,却被对方骤然握得更紧。
“我在星相上的造诣如何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让我看不太懂的东西,我一时半会儿思考不出结果最多懊恼几下,才不会跟你一样当局者迷。说真的,你的手突然变这么冷,叫你十几声现在才答应,吓坏我了。”
她的另一只手似乎也闲不住,想要摸摸他的额头,看有无发烫之内的病症,但这次却是被他及时拦下。
扼住燕蔷薇手腕的李从珂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盯着她的眼睛,仿佛在找寻些什么。
燕蔷薇还未来得及表达些许羞意,旁边便有窃窃私语之声。
“这么卿卿我我的样子,显然不像兄妹。”
“你就甭管别人兄弟姐妹还是什么的,说不定人家只是来转一圈涨涨见识的呢,咱们不一样,一定要入聚星阁的。”
“哦,对,这是正事。可话说回来,具体怎么个考验法,现在还不知道啊!总不会让我们对这星相奇观发表口头的长篇大论吧?”
“唉,静候吧,先行调理一下,这里的星相有些邪乎,方才我险些没踹过气!”
......
燕蔷薇莞尔笑道:“看来当局者迷的并不只你一个,这么看来,我星相造诣不精,还是福非祸了。”
李从珂缓缓将她的手臂放下,低声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本就如此,一码归一码,你的听力也很邪乎。”
燕蔷薇道:“彼此彼此,对了,刚才祸福什么的那番话,是谁的名言?”
李从珂道:“老子。”
“噗!”
燕蔷薇险些大笑出声,纵然及时将嘴捂住,眼角两侧因笑容而浮现的纹路亦格外清晰。
“原来王兄也会说脏话,我本来还以为你会一直儒雅下去的。”
李从珂挑挑眉梢,“我说的老子不是脏话,是个人名外加书名。”
燕蔷薇摇了摇头,尤为不信道:“别仗着书读得多,就随便哄骗姑娘啊,我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有人姓老呢。”
李从珂眉头拧如铁索,正欲进一步解释时,那被小孔中折射出的星光忽略的阴暗角落陡然冒出一道黑影,以肉眼无法探测之速袭向两人背后。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小姑娘,今天你有幸听说了,老夫就姓老,并且只比那老子多一个字,叫老浪子。”
声音还未彻底传开,自称老浪子的玄衣人左右手已绕到了两人肩头。
李从珂反应极快,竟也不能避开,那只手掌甫一触碰到他的肩头,便使他动弹不得。
燕蔷薇笑意正浓,对身体受制恍若未闻,只回头望道:“老浪子,聚星阁里的某位前辈么,怎么名字如此奇怪,你家里人谁给取的啊?”
“别误会,老夫独来独往,从来没有什么家里人,老浪子,从姓到名,都是我自个取的。”
细思之下很是惹人哀伤的话语,映入燕蔷薇眼中的却是一副笑嘻嘻的面孔。
他看上去其实并没有多老。
发白的只是双鬓和一根眉毛,其余头发胡须皆呈墨黑之色,皮肤微微发黄,倒有几分类似枯木的迹象,可整体皱纹不多。若说任赤雨是被雷霆摧折后的古松,憋着一口气维持主脉不凋,他么,更像在断枝重生,仅是无法恢复到最初最好的模样罢了。
“自己取的?那就不能只用奇怪二字来形容了。”
“啧啧,还有什么能用来形容的?”
燕蔷薇不答,向李从珂递了个特殊的眼色。
将这小动作观察地一清二楚,老浪子撇嘴道:“遮遮掩掩,拐弯抹角,老夫年轻的时候,比你们爽利多了。”
李从珂道:“她的意思并非刻意遮掩,应当是觉得有些不公平。”
老浪子舔舔嘴唇,吧唧几声,语气拖延,“这天底下不公平的事情多了去了,你们运气好,老夫还算是个比较讲公平的人,说说看,哪不公平了?”
“前辈突然现身,却不即刻为众人解惑,反而一来就问我们问题,能算否?”
“噫。”老浪子挤眉弄眼,正在心中掂量之际,耳畔却有童子议论之声传入。
“黑炭,这位老兄我瞧着有些面熟,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两条眉毛,一黑一白,颠阴倒阳的,想没有感觉都难呐。”
“那你能不能根据这种感觉联想到他和我们之间的联系?”
“呃,他的眉毛对应我们的肤......肤色?”
“戳你大爷大娘的窝心!少哪壶不开提哪壶。本俊哥生下来就这么白吗?你生下来就这么黑吗?还不是练功生出岔子搞出来的。这位老兄就明显不同,眉宇之间透着挥之不去的......呃,英气。对!没错!英气!俨然天生异相,必乃高人啊!”
“高人,有多高?我见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个个都是人才,就是特征不太明显,太过于刻意藏匿了,过几天基本面貌就忘得差不多。倒是前几年咱俩还不是这身行头的时候,在关外一家客栈遇见的那个酒鬼,那家伙,可谓十殿阎罗都请不起的鬼才!非但吃饭喝酒不给钱,还装的和我们很熟悉的样子,硬生生在老板面前把酒债推到了我们头上,自己拍拍屁股溜烟跑了,白面,还记得不?”
“直娘贼!那个混账就算化成灰本俊哥都不会忘,两条眉毛长得跟挂面条似的,颜色还不一样,左边的比你皮肤都黑,右边的跟涂了粉没抹干净根本没多大差......”
言至激动之色,白面童子一度猛拍大腿,但没过多久,他的声音就自行停顿,如鲠在喉。
面如焦炭的黑童子感觉不对,正要询问,隐约却瞥见一道阴翳中带着惊疑的目光向他二人望来,正是由那双手锁住李从珂与燕蔷薇的玄衣人老浪子所发。
“两条眉毛挂面条,颜色还不一样,说的不就是这老......呸!老不要脸的嘛。”
白面童子调息运气,气沉丹田,渐渐平复,但口中每蹦出一字,就有一阵犹如开山伐木的磨牙声伴随而生。
“他,有些变化。”黑童子表面倒是要显得镇定一些,只是双手仍不自觉地握掌成拳,骨节之中星元起伏。
“老贼吃我一招!”
这边黑童子犹在起势,那方白童子身形已化离弦之箭,呼啸间,原地独剩残影,侯朱颜与木青姝等人闻声而惊,暂时不再执迷于眼前星相,却无时机制止。
但侯朱颜反应毕竟快上一筹,木青姝尚昏昏然,不知发生何事之际,他声已向那道玄衣传出。
“烦请前辈留手。”
咚。
一掌对一脚。
四下无余波散,双方周围仅有一记闷声,若火石坠入深海。
白童子出势极快,散势更快,星元自经脉出,离掌心不过寸许,便被老浪子鞋底长年累月堆积下的灰尘阻截。
那般滋味,对他而言,比直接轰在武道修为在四品甚至之上的高手凝成的无形气墙还要难受。
气墙虽固,充其量只是将他的星元和力道悉数反弹,损其骨节经脉,绝不会将他的力量瞬间磨灭。
此刻,他的身体无半分痛楚,手中星元经鞋底一染,片刻时光,却不知流向何处,无迹可寻。
此非鬼蜮伎俩,而是更上一筹的攻心。
“肉包子打狗了。”
一招之间,高下立判,虽心有不甘,白童子也只好收回手臂,占点口头威风。
老浪子则没有立即收回腿脚,任由它继续悬在半空之中,交杂在尘雾与星辉之间,还不时往前凑了凑,仿佛是为了让白童子瞧得更清楚些。
看着这般动作,白童子冷冽一笑,使劲拍了拍手,“这鞋一看就有些年头了,灰多,太脏,老贼,你要是肯把酒钱还给我哥俩,看在聚星阁的面上,本俊哥完全可以自掏腰包给你买双新的。”
老浪子眼神迷离道:“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白童子深吸一气,“那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啊?还还是不还?”
老浪子终于放下右腿,略微活动了几下筋骨之后,亦松开了按在李从珂与燕蔷薇肩头上的双手。
随即他学着燕蔷薇的模样,给李从珂递了个眼色,“他不明白,你明不明白?”
李从珂似笑非笑。
老浪子却忽而大笑道:“来之前不久,这只鞋刚踩过狗屎。”
刹那光华,白童子脸色更白,毫无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