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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桌旁边依然是人头攒动,四毛拿出刚捂热乎的那锭元宝找到了赌档的账房先生,在大的赌场里都有专门的账房先生,一是负责记账、放贷和收红利,二是专门负责帮赌客兑换银两或者银票,方便赌客下注。在账房先生处将元宝兑换以后,大头揣到了怀里,四毛手上拿着几个小银角子,装作要下注的样子,从人缝里挤了进去,他找了一个斜对着两名庄家的位置站立,不远也不近,刚好将两人的全貌尽收眼底,又不至于隔得近了有遮拦,而且还能听得清两人说话的声音。
不同于刚才的浮光掠影,这次抵近用余光打量,四毛看得分外真切。那名摇盅的庄家身材魁梧,头戴着六合一统的硬胎瓜皮帽,黑丝面红里子,帽顶的结子不是普通丝线编织而是料珠代替,帽缘正中嵌着一块青白玉的配饰。惯常的长衫马褂打扮,马褂上绣着的是八仙图,长衫则是四边开襟,没有立领,露出了里面的麻衣内衬,腰畔挂着一个马鞍形的荷包坠饰,马蹄袖高高挽起,露出了粗壮的两只手臂,一双大手正举着骰盅在胸前划着圆圈,右手的中指套一只翡翠扳指,大拇指上戴着个黑黝黝的铁指环。“砰”的一声,此人将摇缸搁在了赌台上,嘴里操着官话说道:“绕场三圈,买定离手了啊……”一双鹰隼一样的眼睛就开始在赌台上环视,看着赌客下注。按照规矩,所有的赌客下注完毕,庄家确认完毕,同时不再接受投注,这个时候才会揭开摇缸亮出骰子的点数。
而他身边开配的那个小伙子没戴帽子,也是一身长衫配着马褂,初夏的时节马蹄袖却放得很低,十指纤细修长,面无表情,眼睛只是注视着场上的注码。一局开罢,只见这名小伙子不动声色,片刻之间收赢付输,账目清楚明白,虽然有数十人之多的注码,竟然丝毫不乱,待银钱付清之后,他便会将钱或者银票归置到一起,放到庄家的面前。庄家便转而开始摇下一局。
四毛一边冷眼旁观,一边隔三差五的下一小注,当手上的银角子输光的时候,方才故意自言自语道:“晦气晦气…”一边匆匆挤出了人群。
四毛随后对正在场外看着自己的两名小徒弟使了个眼色,三人悄悄出了赌厅,回到了院子里。老张也紧跟着帖了过来。
四毛对其中的一个小徒弟说道:“场子里有两个火将跟他们是一起的,你去茶馆前厅和门口看看,一定还有接应他们的人在外边,千万别惊动他们,看看他们在什么位置,赶紧回来告诉我。”
那小徒弟一脸蒙圈:“人脸上又没写字,我哪认得出来是不是他们一伙的?”
四毛故作神秘的说道:“这伙人不一样,他们脸上都刻着字,你去看看,一眼就能发现他们。”
“哦。”小徒弟应了一声,转头往前厅走去,才迈出去几步,又停了下来,转头看着四毛:“可是我也不认识字啊?”
另一个徒弟比较灵光,此时会过意来,一脚踢了过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你见过谁出门脸上会写着字的。你去悄悄问问春娘不就行了。凭春娘的道行,什么人逃得出她的法眼?”
四毛促狭的忍住笑:“还是你机灵,所以重要的事要交给你去办。”说完,附在另外一个徒弟的耳边,低声说了一通。
“就这么简单?这样也行?”这次轮到他一脸蒙圈了。
“简单个屁,一定要戏码足演得像,还不能让对方看出破绽,而且要快,万一这些个赌客被其他客人瞧出破绽来,你师傅的脸就丢大发了。”
四毛的话音未落,小徒弟头也不回的拔腿就走,如一阵风般瞬间消失,看着远去的小徒弟,四毛从怀里摸出了几个银角子,眼睛却看着无月的夜空,仿佛自言自语的说道:“兵不恋战,死缠烂打的是王八蛋………”他一语未必,觉得手上一轻,微微侧过头去,四毛的余光瞥到一个猥琐的身影攥着从自己手上抢过去的银子,如一阵风般卷进了赌厅的大门,不禁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
“你是自己从这里滚出去还是被人拿着棍子打出去,挑一个吧。”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响起,让四毛惊醒过来,顺着前厅大门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春娘一袭绿荷色的薄衫,倚门而立,风韵动人的身形娉婷多姿,手中打着一把流萤小扇,黑白分明的一双妙目瞪着自己,初夏的暑气在院子里蒸腾待散,还挟带着春娘身上一股氤氲的香味四处弥漫。
月夜、美人、轻纱、罗扇、熏香,换做一般人,早就会五迷三道,魂飞魄散了,可四毛心中却如明镜台一般没动丝毫的妄念,倒不是因为他少不经事,而是因为在这沔口镇的江湖打滚,他太清楚一个道理,春娘是朵鲜花不假,但一定是一只被子植物门双子叶植物纲的大毒草(夜来香所属的门纲,是一种会导致人体胸闷和呼吸困难等症状的花卉,虽然在夜晚香味十分浓郁,但不适合放置在室内,只适合放在室外作为观赏植物)。
“春娘姐姐,我在你的茶馆里从来不敢乱来,如果四毛有冒犯的地方,姐姐你骂我两句都行,可别赶我走,这沔口镇除了你这儿,可没别的地方能喝到这么甜的茶啊。”四毛嬉皮笑脸的凑了过去,一脸的无辜。
“呸,少跟我这儿掺沙子,沔口镇就你张四毛独一份,抓到是死的,放了就是活的。你老实说,徐三的徒弟是不是被你撺掇着来找我的?那抓赌做局的方子是不是你开的?”春娘脸色虽然微缓,但语气依然很硬。
四毛眼珠一转:“春娘姐姐,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春娘峨眉倒竖:“你还在跟我耍心眼是不是?”话音未落,作势要打,四毛一把扯住了春娘的罗扇:“徐三刀挖了个坑让我跳,对方又是硬点子,我只能出此下策。”(江湖黑话硬点子是指本领高强或者后台很硬,不容易对付的对手的意思)
“放屁,那你就给徐三的徒弟下套,把祸水引到我茶馆里来?”春娘神情依然不依不饶,但语气却明显给了四毛解释的余地。
“春娘姐姐,你真是冤枉我了。”四毛眉头一皱,愤愤的半侧过身子,仿佛带着极大的委屈似的。
春娘微微一怔,但毕竟是从小在水火里滚打过来的角色,瞬间便恢复了常态:“别说我蛮不讲理,你今天倒是说出个子丑寅卯来给我听听。”
四毛的心里暗暗得意:“一哄二诈三丢手,真他娘的管用,这第二招才使出一半就让老江湖着了道。”不过他的面上却看不出半点破绽:“这两个老千手法虽然高明,但还是有破绽,我上场揭了他们的盖子也不是办不到,何必要费这么多手脚?不就是因为怕在姐姐你的场子里开片(两边开打火拼的意思),让你沾火星吗?所以才绕了一大圈开了个偏方,姐姐你不领情也就罢了,还怀疑我四毛给你掺沙子。姐姐你再想想,我让小徒弟只是过个话给那两个老千的暗桩听,就算有什么事,和你的茶馆又能扯上什么关系?谁还能怪到你的头上?”
春娘的脸上阴晴不定,一双美目忽闪着,瞬间扑哧一笑,端的是满院生春:“你就是个小猴崽子,就算有事,你姐姐我什么时候怕过。”
“春娘姐姐,我是真的不想给你招惹是非,又拗不过徐三刀,没办法才出了这么个损招。这两个人可是旗下大爷,驻防丘八,就算不怕,也犯不着趟浑水不是。”(旗下大爷指的是满清的八旗子弟,丘八合在一起念个兵字,所以民间自古对当兵的蔑称为丘八,语出后蜀何光远《鉴戒录?轻薄鉴》:“太祖问击棆之戏创自谁人。大夫对曰:'丘八所置。'“)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驻防的八旗兵?”春娘故意问道。
“第一,他们虽然说的是官话,听不出乡音,但那个庄家每把念叨着绕场三圈,买定离手的时候,都将绕字念成了姚字,口音再怎么改,总有些吐字是变不了的,这口音应该是盛京一带的(沈阳及东三省一带的口音),盛京是哪里?那可是龙兴之地。第二,咱们沔口镇来往人丁虽然杂,但都是行商为主,要么川陕、要么浙淮居多,占了一个富字,偶尔有北方来的,大都是朝廷的人,占了一个贵字。还有一点,这个庄家右手拇指上套着拉弓用的铁扳指,磨痕很深,很有可能是行伍出身。咱们这一省在荆州不就正好有四千人的八旗驻防兵吗。至于这两人穿着打扮和举手投足、神态语气,都不像是行商,也不像是读书人,更不像是官差一流,所以说,这几条归拢在一起我才认定他们是驻防荆州的八旗兵。为了更把稳一点,我才让小徒弟去找你,让姐姐你的法眼给照照真神,又让另一个小徒弟赶紧去打探打探,荆州八旗离这里虽然不远,但毕竟也隔着五六百里地,没有公务,他们不可能跑到沔口来搅场子。而这帮丘八跋扈惯了,狂嫖滥赌的做派来到咱沔口镇,不可能没动静,只要一打听,准保能摸得透他们的底细,那就能将他们的身份和来历猜个十拿九稳了。”
春娘面上不动声色,但心中却波涛汹涌,都知道四毛古灵精怪,没想到胸中其实藏着这么深的丘壑,这份眼光和这份缜密的分析着实让人暗挑大拇指,但春娘依然有两个疑点要盘盘道:“那你怎么知道他们在场外一定会有暗桩和同伙?”
四毛淡淡的一笑,眼睛弯弯的闪着光,微露一口小白牙:“姐姐你是在考我的吧?他们虽然是八旗兵有恃无恐,但毕竟是穿着便装来的,又是个生码头,不防万也得要防一吧,不在场子里外埋伏一些火将(和出千者一伙,专门负责动用武力的同伴)来把风和照场子,万一出了状况岂不是吃现亏?毕竟他们也不愿意轻易露了底不是?(意思是泄露身份)。”
春娘眼中的笑意渐浓,但嘴巴上丝毫不让步:“既然知道他们是八旗兵,你也该听说过这帮王八蛋天不收地步管,派徐三刀的人冒充绿营的人打草惊蛇,就能吓退他们吗?”
四毛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回答道:“姐姐说的对,但那是在别的地方,要知道在咱们这个地界,分管绿营的督抚可是这帮八旗兵的祖宗,虽说禁赌这个事在军中是雷声大雨点小,但一旦摊到桌子面上来了,总得要杀两只鸡给猴看吧?”
听完这番话,春娘心中暗叫一声:“怎么把这一出给忘了。”作为沔口镇上数得着的茶馆老板,成天和三教九流打着交道,消息是又灵又快,而且茶客们形形色色,很多公门中人,对于本省的文武大员自然是聊得很多很透彻。
清朝的部队主要分八旗和绿营两种。顺治初年,清廷在统一全国过程中将收编的明军及其他汉兵,参照明军旧制,以营为基本单位进行组建,以绿旗为标志,称为绿营,绿营兵属于镇守地方的常备军,通常由汉将掌管。
而八旗兵则属于清廷的精锐部队,也是清初,世祖顺治将首都从盛京迁到北京,本着“居重驭轻”的用兵原则,将八旗精锐半数驻于京城,叫做禁旅。同时亦不忽视对地方上要害位置的控制,在全国各大省会、水陆要冲、边疆海防,派遣八旗长期驻守,以控扼京师以外所有最重要的军事据点,这些外派的部队被叫做驻防。禁旅八旗由皇帝和诸王、贝勒、贝子分统。驻防八旗则由八旗出身的都统和将军统帅。
因为绿营和八旗长官不同,建制不同,出身不同(八旗之中虽然也有汉军旗,但与绿营相比,也有高低之分),所以驻防八旗常常压绿营一头,很少能尿到一个壶里去。刚刚春娘就很疑惑,冒充绿营兵来演戏,能否惊得走场中这两个老千?但四毛一语点醒了梦中人,春娘突然想到,本省是个特例,绿营最高统帅、总督大人本就是旗人出身,还兼着荆州驻防八旗的都统之职,所以,绿营兵抓八旗兵的赌,在别的地方不灵,但在本省,那一定是管用的。乾隆年间的军队尚还没有腐败和猖狂到敢明目张胆公开聚赌的程度,这也是赌场里那两个老千唯一的软肋了。江湖道上的伎俩绝大部分斗的其实就是个世情和人心,世情看得准,人心拿捏得透,就能四两拨千斤,但没这份道行的就如同隔座山一般。
春娘看着眼前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家伙,不禁提起了兴趣:“你想过没有,如果徐三刀的手下万一演砸了怎么办?被那两个旗下丘八反咬一口的话,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四毛叹了口气:“春娘,你今天怎么成了十万个为什么了?”
春娘一脸茫然:“十万个为什么是什么劳什子东西?”
四毛自知失语,改用正常的语气说道:“玩官兵抓赌的这种把戏,徐三刀的那套班子又不是头一回了,骗得了别人还骗得了你春娘吗?所以你放心,他们的演技榻不了台,而且保险起见,我也没让他们进场照面啊,只是当着暗桩的面盘马弯弓,故意路出些口风,打草惊蛇而已,暗桩自然会递话进来让两个庄家撤退。”
四毛的话音未落,春娘突然提高了腔调,笑吟吟的说道:“老没见你了,你爹娘都好吧?走,去姐姐房里吃些点心去。”说着话,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拉住了四毛,往前厅就走。
四毛一愣,但他十分机灵,余光扫见身旁一个生面孔的汉子急匆匆进了院子,往赌厅走去,他心里清楚,这正是被惊着的那条蛇,进去给庄家报信去了,所以春娘才故意打岔,于是乖巧的不吭声,跟在春娘后边演着戏。
同时,这也体现出春娘茶馆霸气的地方了,赌客愿意的就可以随意进出,本地官差则过门不入,不像别地方的暗局,不是相熟的人带着,根本连场子都进不去。
看着那汉子的背影消失在门框内,春娘的脸瞬间没了笑意,抽回了手,自顾自往前厅走去。
“哎,春娘姐姐,你房里的点心还吃不吃了?”四毛拉长了声调。
“吃你个大头鬼,滚。”春娘嘴里虽然骂着,眼角却飞快的瞥了四毛一眼。
看着春娘聘婷的背影,刚才手中还握着的软玉温香尤未散尽余热,四毛反背着双手,口里哼着楚腔,一摇三摆的踱着方步出了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