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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之内,嘉靖帝陪太后吃过年夜饭,又在一大群皇后嫔妃皇子的簇拥下,到城楼上看了片刻烟花,方才回宫就寝,一直陪同在他身边的玄洛遣散寝宫内的太监,命皓芳往金制鹤鼎内添了一支甜梦香,又亲自奉上八宝茶,嘉靖帝呷了一口,递还给玄洛。
“朕看重你,方才让你坐了九卿这个位置,这些伺候人的事便不用再做了,让别人来罢。”
玄洛微笑着接过茶放置在沉香案上,又蹲下替嘉靖帝将鞋袜褪下。
“别人来做,我不放心,这么多年了,谁能比玄洛更了解陛下?”
他的声音非常轻,似穿过夜空的风,熨帖得人心每个角落都不免沉醉。
嘉靖帝低头,玄洛束着长冠,冠下的发乌黑滑亮,光泽点点,映衬着他雪白的长颈、耳廓、侧颊,美得恍如白玉雕像,嘉靖帝忍不住伸出手,将玄洛定冠的玉簪抽掉,然后轻轻取掉长冠,玄洛抬头间,那头青丝便如墨瀑般在肩头滑软地披散开来。
长眉抹过春山,三月唇点桃花,眼帘弯如新月……
酒后微醺,温暖的宫灯笼罩下,嘉靖帝的眼睛也迷蒙起来,他捧住玄洛的脸颊,喃喃道。
“阿黛……”
不远处皓芳添香的手一顿,虽没有回头,神色却变得异常警惕。
玄洛唇角上翘,妩媚笑意漾开,眼底却是深不可测的冷意,他轻启双唇,欲要说什么,却被一道声音打断了。
“大人,属下已将丹取来了,是现在就献给陛下服用吗?”
玄洛不着痕迹地避开嘉靖帝的触摸,起身回头,只见颉英托着个盘子走过来,那层层锦缎之中,供着个檀木盒子。
颉英走近,身上带着门外的风雪气息,嘉靖帝的酒霎时便醒了,他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道。
“是广云子炼的养心丹?”
颉英低着头,好似没有察觉披头散发的玄洛有什么不妥。
“启禀陛下,正是,子时出炉的,广云子说最好不要过夜,趁着丹魄未散服下,效果最好。”
嘉靖帝点了点头,玄洛于是将盒子取出,按下机关,盒盖轻轻弹开,里头三粒红艳莹润的丹丸躺在黑缎之上,妖异美丽。
因为父亲曾沉迷丹术的缘故,嘉靖帝平生最憎恨炼丹,认为这都是愚弄人的把戏,有害无益,可当他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看着后宫三千佳丽在眼前摇晃,却无能为力时,便也开始动了心思,特别他发现年俞七十的卫国公面色红润,健步如飞,妾室纳了一房又一房,终于抵不过好奇,招来一问,才知道是长期服用丹药的缘故。
嘉靖帝挣扎了许久,才命玄洛悄悄替他寻找丹士,希望能恢复青春健体。玄洛花了整整半年时间,才从北凉的深山中请出这位有“活神仙”之称的广云子。
嘉靖帝怀着期待,拿起一粒红光流溢的养心丹,欲要送向口中,却又止住动作,转而看向玄洛,笑了笑。
“玄洛,你为朕寻得如此高人,可谓立了大功,如今仙丹既已炼成,你便也随朕服一粒吧!”
那丹递到玄洛面前,别说皓芳,连颉英也忍不住抬起头,却见玄洛笑面不改,道了声是,没有丝毫犹豫,便接过丹丸送入口中。
嘉靖帝见他将药咽下,眉间的异色才逐渐褪去,换上轻松笑意,他也拿了一粒自己服下,方叹道。
“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休息了,唉,大过年的,你又没个亲人,府上冷冷清清的,朕每次要留你在宫中,你都不肯……”
玄洛笑道。
“玄洛习惯了安静,若一时热闹起来,反倒不自在了。”
嘉靖帝摇头。
“你还年轻,又不是朕这样的老头子,说什么喜静的话,其实……朕一直想给你指门亲事,独来独往总比不过有人嘘寒问暖,朕也放心些,只是……怕你多想……”
亲事?
玄洛眸光一闪,皓芳和颉英俱紧张地瞥了他一眼,却见他唇角扬起。
“那感情好……”
嘉靖帝十分意外。
“怎么,你竟愿意?可是已经有了中意的人选?尽管说出来,无论什么身份,朕都会替你做主。”
什么身份都会做主?若我说我要娶公主,难道你会舍得把自己的亲生女儿送给一名内侍?
玄洛掩去唇边的讽刺笑意,服侍嘉靖帝躺下,一面替他放下帐子,一面笑道。
“目前还没有,等玄洛看中了谁,再和陛下讨要。”
“也罢……”
嘉靖帝始终有了年纪的人,在梦甜香的熏染下,不多时便沉沉睡去,玄洛这才带着皓芳和颉英退出太和殿,穿过宫门,御前侍卫依次低下头恭送。玄洛大步流星登上宫门前的马车,风雪中,黑色披风扬起,暗金描绣的麒麟流光溢彩,那种风采,低着头的侍卫们都忍不住斜目偷看。
真美啊!这位九千岁,当真是比女子还要美丽,且时常这个时辰才离宫,难怪有那样狠毒的手段,以色侍君的传言却还不能平息。
马车驶离宫门二里地,皓芳方打马至车前,神色急切地将车帘掀开一丝缝隙,只见玄洛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裹着雪狐裘闭目靠在车中,不由急道。
“大人,可是那养心丹有什么问题?”
玄洛的声音有一丝憔悴,却透着冷意。
“没有问题,只不过那是火丹,与我所练的九阴真气相冲,现正在我体内乱窜,若是此时运功,极易走火入魔……”
颉英也凑过来,有几分愤恨。
“既然如此,大人方才为何不拒服?”
玄洛冷笑一声。
“老皇帝对我依旧怀有戒心,无论我有多么充分的理由,只要不敢亲自服下那粒丹,他都会认为我心中有鬼,那么之前我所做的一切,以及今后我所要做的一切,就全都白费了……”
颉英和皓芳一时哑口无言,只得道。
“属下现在便让车夫快马加鞭回府,让大人好好静养!”
玄洛想了想,突然睁开双眼,摇头道。
“不……你们送我去一个地方……”
这一夜,阮酥睡得不太好,就算服下安神丸,还是辗转反侧,吃年夜饭时,阮风亭当众揭开了印墨寒的礼物————一个女子用的空妆匣。
“盒为和,且这妆匣空着,便是待“金钗”之意,酥儿,印墨寒的意思,恐怕很清楚了……”
阮风亭的声音似鬼魂一般,萦绕在她脑海中,阮酥猛然睁开眼睛。
“醒了?”
一道低柔的男子声音让她惊坐起来,却见玄洛斜坐在窗边,怀里抱着阿乐,有一下没一下地顺毛,那狗也认旧主,正把脑袋插在他怀里呼呼大睡。
阮酥松了口气,玄洛将狗放在一旁的厚垫子上,走到她床边坐下。
“师妹见到为兄,好像很惊恐……”
阮酥不愿和他谈起自己的梦靥,瞟见他穿了一身绯衣,长长的衣摆拖曳在地,便随口道。
“乍一见你坐在那里,我以为……窗外的红梅成精了。”
玄洛笑起来,刚欲说什么,阮酥却伸手抚上他的额头,蹙眉道。
“你病了?怎么一会冷一会热的?”
不知为何,明明知道眼前这个女子和自己一样冷酷无情,玄洛犹如坚冰般的心还是软了一下,嘉靖帝的触碰让他厌恶,可阮酥柔软温暖的手覆在他额头上时,他却不希望她离开。
对上他似笑非笑的双眸,阮酥有些尴尬,她似乎察觉自己行为的不妥,连忙收回手。
“三更半夜的,师兄有事,不能等明日再说?”
玄洛没有回答,他躺下来靠在她膝上,有气无力地道。
“今日,是我的生辰。”
这个动作让阮酥浑身僵硬,不管他是不是不全之人,凭这幅外形,都足以对雌性动物产生吸引,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推开他,但他的话让她动作一顿。
“你是除夕出生的?”
玄洛嗯了一声,拉过她的手覆在自己的双眼上。
“从前生辰,我娘都会给我做一碗寿面。”
他语气轻软,像一只拔掉獠牙和爪子的豹,突然变成了懒洋洋的无害大猫。阮酥心中竟有些伤感,沉默了一会,她抽出手,将他从膝上推下去。
“走吧,这会厨房应该没人了,我来给你做寿面……”
阮府的厨房是一处单独的小院落,西边几间平房是给厨娘和粗使仆人住的,东边一大间打通的屋子方是做法的地方,因为里头也没什么值钱东西,因此门是虚掩着的。
阮酥摄手摄脚地推开门,确定里头没有半个人后,方才拉着玄洛飞快地闪了进去。
这大概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在阮府如此没有底气。
害怕引起西厢仆妇的注意,阮酥只敢点了豆大的一盏灯,她翻翻找找,从橱柜里找出一只鸡蛋,一块牛肉,一把小白菜,又将挂着的线椒摘了几个一并放在大桌子上,她转身拿了把菜刀,本想塞给跟前跟后一脸好奇的玄洛,想起他杀人不眨眼的样子,还是作罢,将他推到灶膛后。
“你得给我生火。”
玄洛愣了一下,竟然乖乖地在那矮凳上坐了,那只惯握长剑的手,正拿起身边的木柴左看右看,阮酥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又怕在他面前真的笑出声来,连忙低头切菜。
等她把面揉好,肉酱剁好,芹菜切丁,端着走到灶台边时,气愤地发现,玄洛只是把柴火往灶台里一填,便抱手站着等她了。
“你不会生火?”
玄洛无辜地摇头。
阮酥气结,她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带着个大孩子,不由埋怨了一句。
“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
她把他推开,自己坐下来,三下五除二打着火石点着枯叶,引燃架好的木柴,又用蒲扇扇了扇,这才起身。
自重生以来,好像这还是第一次下厨,没想到,竟然是为了她上辈子有名无实的丈夫。
阮酥下着面条,自嘲地笑了笑,并未注意玄洛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
很快,阮酥的寿面就上桌了,玄洛看着面前香气四溢的面条,只是沉思,却并未不动筷子。
阮酥托腮微笑。
“怎么不吃?难道怕我下毒不成?”
玄洛在香味蒸腾的雾气中抬头,表情被氤氲得模糊不清。
“阮酥,如果有人真心想要娶你……你是否会考虑?”
这突兀的问题,让阮酥似被刺了一下,她难得柔软的神情骤然寒冷,唇边重新挂上冷笑。
“不会。”
“为什么?我知道你在陛下面前说过,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
阮酥的笑容中带着一抹讥诮,眼里满是鄙薄和厌恨。
“一生一世一双人?我确实说过,可惜啊,世间男子皆是薄情负心之辈,从身边数起,我爹,我大哥,万阙山等,全是一群翻脸无情,视女子为器物的人,再看皇室这些天之骄子,正直如三皇子祁瀚,都有不止一个红颜知己,更不用说太子、五皇子等人了,师兄告诉我,对这些人,怎么奢望一生一世一双人?”
氤氲淡开,玄洛清明的双目锁住阮酥。
“那么多人,你却唯独没有评价印墨寒,看来在你眼中,印墨寒是唯一当得起这句话的人?”
阮酥愣了一下,袖中的五指慢慢紧握成拳,她一字一句道。
“不,天下没有比他更薄情的人,其他人和他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是吗?”
玄洛声音淡淡的,他笑了笑,目中却闪过一丝寒芒。
“但你这碗寿面,却是柳州独有的口味,据我所知你从未去过柳州,你相识的人中,只有印墨寒一人来自柳州,看来你们私下来往不少……”
阮酥心中一跳。
前世印老夫人在世时,每年都会在印墨寒生辰时,给他做家乡的寿面,阮酥为了讨印墨寒欢心,便跟着学,几年下来,竟做得一手地道的柳州牛肉面,后来老夫人去世后,印墨寒生辰的寿面都是她做的,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印墨寒休弃她的那一年,已经印刻到骨子里,以至于她一下厨,都只会做这么一种面。
她哪里知道,玄洛曾在柳州查案,而以他的观察力和记忆力,任何微小的细节都不会轻易放过。
阮酥压下心中的异样,不动声色笑道。
“京城乃盛都,各地名产皆能看到,自然亦有不少来自柳州的厨子,师兄若以皇城司的眼光考量此事,未免也太过严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