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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余锦手中秋萤落下剑幕的时候,明王眼前看着那略显沉重如暮色悬垂的剑意从秋萤中尽数朝着他身上扑面,他不由得不在那短暂的空隙间心里头默默地感叹了一声,此子不愧是承受了诸葛仪与那老家伙两人有意无意相赠的降服之人,若说上一位降服人诸葛仪是以那无上剑道与东吴皇宫的先天优势将他打落,结束了当时魔宗在战国末期对于江湖的统治地位,那么此刻这个叫余锦的小子就是真正极有前景的降服人,这股东吴气运加上那春草秋萤的确是一笔难以想象的财富,但是换成一般年轻人他还是能在境界被压制下以老辣手段得胜,而对于这个奇妙的小子,他竟然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是真的老了,离这个时代变得远了许多。
那剑幕垂下。
明王身前胸口被撕开一个血淋淋的口子,虽未伤及根本,但也是深可见骨,他那金石般的身躯也未能够抵挡住余锦这一剑,这一剑从出手开始,到落剑收尾,水准比及当时诸葛仪的剑也相差无几了。
不过当然也不能说余锦此时境界与剑道修为已经强过了当时一人一国一剑便是风采绝代的剑帝,只是当时明王他是拼着不管那青色气运盛衰无所顾忌,而诸葛仪却要把东吴气运尽量保存,尽量不动气运只动剑势,所以明王才能在诸葛仪手底下拼斗许久,而此刻却恰好相反,余锦的气运虽也不能拼尽但是依然是可以拿出来用,他只担心气运消失会让自己境界瞬间也随着消失,却不担心这已经对天下大势无用的东吴气运损耗如何,而明王却要留着青色气运,为了他自己想法中那个这方江湖新魔宗。
所以面对余锦这样一剑,明王还是没有拿出那份青色气运来抵挡。
余锦一击得手,没有马上选择追击,而是定住步子收回秋萤,秋萤归鞘后马上反手握住春草,体内气机循环流转开来自成一方天地。
明王一步疾退,然后亦是站在那里,那胸口极深的伤口并未给他造成多少心境影响,尽管气机弥乱起来,但神色还是那般神色。
明王略感疑惑,看着在那边握春草站定的蓝袍年轻人:“你为何不追击过来,这一剑得手,你若是紧接着黏住递出第二剑,虽然我肯定有后招,但你就此停住,是何道理?”
余锦摇头道:“我也想递出第二剑来,但这一剑就是一剑,本来这秋萤剑的剑意我就有些难以驾驭,别说第二剑,就是这一剑也险些出不了手。”
明王神情平淡:“你小子是有些奇怪,刚刚那春草陡然落入你手,然后由你手再度掠出,用这样的办法来抢夺到出剑的先机,以你这个年纪来看,难能可贵。”
这是生死一战,不分生死肯定不可能结束,但都是身有气运者,都是境界巅峰时,在这短短的交手间有胜负但还离结束很远,两人心里都如明镜一样透亮,所以此刻停下来说话,也并没有所谓,就像当年明王与东吴皇帝一战,也是旷世之战,气机起落,你来我往,借气运借大势,斗了那么久才分出最终的结果,大宗师之间的战斗其实若非真正的生死交手,所谓切磋都没有意义。
余锦突然问道:“明王,我有个问题,你先前说与我周旋,去追击那些年轻人,待到我境界跌落后就可以杀掉我,但你为何没有那么做呢?”
明王哂笑:“你先前本来可以直接靠着伏击宰掉我,却也没有那么做。”
余锦微微摇头:“我那是没有办法,那几个人我不能不管不顾,本来我决定了不去做那样的事情时我就知道接下来肯定是被你消耗殆尽的局面,我是想了几个能够破开这个局面的办法,但是我却也没料到你竟然没有追击那几个年轻人,而是选择和我正面交锋。”
明王轻轻合起眼睛,长长吐纳一口气,那张丑陋的脸上泛开密集的皱纹:“那王渡舟在给我解开外界封印的时候,与我说过一些话,他知道我是能听见的,他说此时魔宗势衰,这方江湖落在韩家手底再无任何波澜可言,只要我能够出世,魔宗兴起,一扫江湖。”
“但那王渡舟的意思,我却是不认同的。”
明王这样说着,然后睁开一双露出剑锋般凌厉光华的眼睛,看着眼前年轻人:“你知道当年魔宗从无到有,从弱到强,是如何一个情形?”
余锦摇头。
明王眼睛扫过他手中春草,眉头动了动:“所谓魔宗,其实是后来的叫法,也是从那些正道人士口里头先叫出来,然后魔宗中人也无所谓这样一个称号,才逐渐成了一个定号,过去魔宗本来本来叫圣宗,是从佛宗中走出来的一个小宗教,佛宗讲究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宁可不渡己也要渡世人,但这样的宗旨却是不被许多人认可的,因为当时那个世道,救不了,就算自己入了地狱,也救不了别人,以前有人做过个简单的比喻,说我有一个馒头,路边有个要饿死的敌国士卒,我自己饿死,把馒头给那个人,而那个敌国士卒吃了馒头以后呢,却不会有任何感恩,不会想到放下屠刀停止战乱,而会填饱了肚子,挥刀继续杀人。”
明王停顿了一下,表情漠然。
“所以佛宗中走出了一些人,立了圣宗,圣宗的宗旨与佛宗相反,是先渡己身,再渡世人,还是那个简单的比喻,我有一个馒头,我会先吃掉这个馒头,让自己有力气去帮助其他人,而不是让自己饿死。当时圣宗还是小宗教,不传教,只行事,修得是闭口禅,但随着后来战乱渐生,战国诸雄割据,整个天下没有哪儿是真的平静,百姓不得安生仿佛飘蓬,江湖人习武,读书人读书都是内心愈加迷茫不知如何行事,战乱因何而起,看得浅显的人看到的是军队,是士卒,是普通人,而看得到更深远的人则知道,战乱是因为那些站在最顶头的人满足自己的利益而去煽动更多数人才产生的,当时有个白经教,不过是几个穷人立旗而起,但他们说从我教者日后皆是荣华富贵,所有人一乐俱乐,所以才成为后来连十万大军都攻不下的燎原之火,但后来还是因为几个站在白经教最上头的人贪念过重,打下城池便去想着修皇宫立国号,人心溃散便灭了。”
“当时圣宗第一代人老去,第二代人中有个人看到了白经教的事情,觉得在那样的年代,人的确很容易就被煽动,但也不能太急功近利想着当皇帝,于是开始传教,将圣宗宗旨稍加改动,从先渡己身,再渡世人改成浩然圣宗,苦哉凡人这八字,将许多人都拉拢入了圣宗之中,开始只是为了宗教鼎盛立世不衰,而到了后来,声势浩大,人数甚多,加上那救己再救人的教义,开始让许多人选择了另一条与初衷背道而驰的路,凭着那些从佛宗中衍变出来逐步更改的心法手段,修体内金刚神魂,气机绵长,体魄强劲,出了诸多强绝一时的人物,那之前,圣宗都还没有被天下江湖给正眼看到过,而在后来,为了增长神魂强度,圣宗中人开始吸食精血蕴养自身神魂,最开始还只是杀些走兽,或者杀些敌国士卒与仇敌,而到了后头,便彻底放弃了那渡人二字,只救己,于是吸食无辜人精血,一时间让许多村庄小地方都变成血海,终于就被天下人给冠上了魔宗的名号,后来的事情,也就是正道杀魔宗,魔宗杀正道的恩恩怨怨,一恍如此多的年头,依然不改。”
余锦沉默,看着眼前这个在所有传闻中都是人间巨恶的旧日魔宗明王,听着他的娓娓道来。
“但是。”
明王突然吐出这样两个字,那漠然的神情一变,变得有些沉如墨汁。
“魔宗中人,却也并非皆是如此,是有许多人或为境界,或为恩怨吸食人之精血,杀人不眨眼,比如我这样的,但也有许多人是因为修行那被改变得完全脱离了佛宗本象的魔宗心法而走火入魔无意之间才杀人的,当然,还有许多人还在坚持着圣宗当年的教义,做了许多桩善事,但却一并被冠上了魔宗中人的名号,遇着便是生死厮杀,所以那王渡舟与我说要让魔宗重回巅峰,我是不认同的,因为那魔宗已经太过腐朽了,现在这江湖若是要有魔宗,也应该是新的魔宗,是可以与正道并立,被真正称得上宗教而并非过街老鼠的魔宗,王渡舟想着要依靠力量来做到,但想真正让魔宗鼎盛,力量是必备的,但亦是远远不够的。”
余锦突然摇头:“你说的,不可能。”
明王冷冷一笑,问道:“你是觉得,我们这些恶人,就必然是过街老鼠?”
余锦正色说道:“你说的那些事情,我不了解,以后就算了解到的确如此,我也不认为你们真的能够鼎盛,吸食精血这样的事情,无论如何,都是大逆,逆人事,亦逆天理。”
明王冷冷问道:“那你所谓的正道,又如何呢?”
他声音变得有些高。
“这世上的人,若真要说起来,哪个敢说没有做过恶事,没有那些阴沉到可耻的人心,佛门说不杀生,但高僧一步,百尺间土地中便有小虫蝼蚁被震死,道门讲不理红尘清修,但依然是些用着出尘法杀着红尘人的家伙,世俗江湖更不必说,无论什么正道不正道,恩怨相杀,哪个高手不是踩着鲜血走出来的,许多时候杀人或许并非情愿,你不杀他他便杀你,但若换做敌手来看,还不是一样的么,那些庙堂文人,或许一纸文书,便要死人,而帝王更不必说,一句话或许就会让数以千计的人死得不明不白,要说起来,哪里有什么无恶之人?”
余锦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但沉默了很短的时间后,他还是摇头道:“但你说的这些,与你们魔宗随意杀人,不讲任何原委道理,只是为了自身境界便吸食人之精血,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明王话语中仿佛有一柄看不见的利剑。
他开口,递出了这一剑:“就说你吧,先前你决定要把那几个年轻人当诱饵,杀掉我,若是你真那么做了,那几个年轻人死得不明不白,就算你杀掉了我,你是胜者不错,完成了那个家伙的托付也不错,但你的心思却是要比魔宗之人还要歹毒啊。”
余锦舔了舔嘴唇上因为发干皱起的皮。
他握紧春草剑柄。
“那位老道人说,杀你是为了翻书,是关乎东吴那些旧日恩怨,与魔宗不魔宗并无关系,所以你与我说这些,也不会让我杀掉你的决心有任何改变。”
明王突然一笑,笑容在那丑陋的脸上显得分外诡秘:“我与你说这些,也从未觉得会让你动摇心思,我只是回答你,为何我没有去追击那几个年轻人,而是选择和你正面交锋。”
看着余锦投来的疑惑和不解。
明王笑容浮在脸上:“佛门有句话,叫不可说,过去我也从不认可那佛门的假慈悲,但后来想来,那佛理之中的许多话语,倒是有那么一番意味。”
“不可说。”
既然不可说。
那便不说罢。
余锦轻轻眯了眯眼睛,让心里头的杂念瞬间从脑海中消散,然后抬春草,剑尖往前,他手腕微微一动,只见那春草仿佛真正在春风中摇曳的野草一般,剑身轻轻晃动,在半空中折出一道弯曲的弧线。
下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