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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青虹从不远处陡然起于山林间,气势之甚让整座大山都仿佛受到了某种力量的牵引而开始抖动,地面震动间,在这春时竟也出现了如同深秋一般的情形,树上绿叶纷纷摇曳簌簌作响起来,然后是满山的叶子翻飞开来,卷起一层又一层的绿浪。
绿浪荡漾,拔高数丈然后化成弧线扶摇而坠的青虹砸在了这一行年轻人的前头,轰隆一声巨响,细眼看去,那山石土地竟然被砸出了一个深坑,看起来坚不可摧的石块蔓延开蛛网似的裂痕。
先闻平地雷音,再见树叶簌簌落在周围,被磅礴的气场一扫而开。
先不提那几个还在对着余锦充满敌意看着的年轻人此时那样目瞪口呆且惊惧到双手都在打颤的样子,他们只知道是有个杀人甚至还食人的可怕怪物游走在这试炼之地间,但却并不知道此人并非是那种他们认知里的野蛮怪物,竟然是个境界高到他们无法看得见的绝顶宗师,只说这青虹落下时,却也没有第一时间直接扑杀上来把这几个本来就是必死无可救药的年轻人直接捏死在手底下,只是停留在原地。
那人面相丑陋,神态平常,扫视了一眼在场的几个年轻人,然后把目光落在人群最后头那个穿着蓝袍的年轻人身上,看见他蓝袍被长风吹起展露出来的腰间双剑,眼色中仿佛一汪深泉沉静,有些追忆,但更多的还是恨不能时光倒流回到那时与那剑主再战一场的不甘心和狂热。
先是钟羽山拔剑出鞘,然后是一声声剑鸣,在场年轻人们纷纷拔出兵刃,目视眼前的这个可怕敌手,虽明知不敌,但他们却也不是全然没有心理准备,看到这个面相丑陋的老者化为青虹拔高的地方正是他们要往那边走的地方时,他们心头就已经知道大约是逃不过这一劫了,现在撞上,与再前行一段路程撞上,并无区别。
他们也清楚,其实在这一日内想要走出试炼之地,无异于痴人说梦,这东吴皇宫宝库旧址与他们进来时的入口处其实还隔着许多路程,就算他们拼着所有的气机以武人境界飞奔疾驰,想要在黄昏前走出这已然是一方地狱的试炼之地,也没可能的,那些自我激励的话语也单纯地只是年轻人的互相打气,在确认已经遇到了这个可怕的人物后,都成了无稽之谈。
这尊战国最后的大气运者,魔宗旧日明王,并没有如同之前遇着那些年轻人一样一语不发直接暴起杀人,一反常态地注视着他们,然后开口,声音沙哑:“还想再前头等着你们这些大约已经看出来事态变化的年轻人们往外赶路时自投罗网,但你们却在这儿停下来休息了,我时间不多,不愿意再等,于是便亲自过来迎接你们了。”
几个年轻人此时都是面临大敌,催动气机,握紧兵刃,哪里能够回答得了这个明王此时语气平淡但却有些戏谑的开口言语,都喘着粗气,准备搏上一搏,尽管明知不敌,尽管明知大概结局胜负会在一招之中或者还没有出招之时就分出来,但他们还是默契地作出了选择。
站在最后的余锦看了他们一眼,微微笑了笑。
这大约就是此时这方江湖里的真正意气所在了,江湖不死,不是靠着那些站在最高处的武道大宗师,而是靠着这些年轻一代,正在奋斗攀登着的年轻人,这才是真正的江湖。
以前还小的时候,与师姐一同在那个老头子手底下学武,那个老头子曾把江湖比喻成一只酒壶,壶口是站在最高处的武道宗师们,壶底是那些不为人知甚至不是江湖人,但却真正催动了整个江湖成长的人们,而壶身则是所有江湖中如同新叶吐翠一样的年轻一代,酒呢,酒便是这江湖中那些恩怨情仇的故事,三分喝入愁肠,七分酿入后世,不分大小,只看精髓。
叶苏绍一剑换一剑,一人换一人,收了林堡这么个从来都只是站在余锦身边,从来都没被那些江湖人看在眼中的普通人物当弟子,是江湖。
沈寒为了那个同是青楼中折翼鸟,死在那文别驾手底的无辜女子,深夜佩剑不惜性命杀人,是江湖。
清虚宫上那位大真人,修无情道,但做有情人,一剑从清虚宫到扬州城,一斩人,二念情,同样是江湖。
那个还不知晓性命,在东吴皇宫中守阵眼气运的道门老者,不困一国一人一道,大大方方送出一份机缘气运以换当今江湖,又岂非江湖呢。
而如今,到余锦了。
他深吸一口气,感受到了体内那股墨色气运正在他心口中汇聚成了一个点,这个点便是这股气运最为浓稠密集时刻产生的现象,仅此一次,离他体内剑魂仅仅一寸,只需要他催动这个由东吴最后气运聚成的点,灌注入他的神魂之中,马上就能在短时间内攀爬到他自己都难以想象的高度。
其实说到底,余锦的江湖路,一直不是他自己走出来的,而是由各种各样的事情,各种各样的人物或有意或无心一步一步牵引着他,他才走到了这一步。
他也经常觉得自己不行,觉得自己弱小,觉得这条路太艰难。
但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就再走一步,然后继续走一步,直到走到自己真正心思坚定可以义无反顾的时候为止,有那么多人催动了他,有那么多事情牵引过他,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些事情和那些人,他终于决定,不再去纠结那些有的没的,只要往前就行。
于是他往前走了一步。
然后面色转瞬变得扭曲起来。
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疼,很疼,疼到了撕心裂肺,仿佛这种疼痛感都已经改变了他对疼痛这两个字的认知,疼还是舒服,有感觉还是没感觉,这些东西都被这瞬间而来的剧烈疼痛给搅成了稀巴烂,脑子里面一团浆糊,好像下一刻他就要倒下去了,这具身躯再也不属于他了。
但他还是继续往前走了一步。
好像全身的骨头都碎掉了,好像五脏六腑都要翻腾出来,好像自己身上的皮肉马上都会悉数炸开一样,那已经不是疼痛了,他也感受不到疼痛了,因为他用来感觉疼痛的经脉都已经断裂炸开。
但在那些年轻人们的眼中,他只是神色平常,好像只是脚步变得迟缓了一些,一步一步,走过那些正剑拔弩张的年轻人身边,站在了那明王的身前。
下一刻,疼痛感尽数消失。
他的五脏六腑停止翻腾,皮肉开始愈合,碎掉的骨头也一块接着一块地拼接起来,甚至本来绝对不可能回归原状的经脉也尽数接起。
天翻地覆。
气运入剑魂。
在这一刻,那个根本没有把眼前这些年轻人当做活人的明王终于正眼看着这个蓝袍年轻人,表情莫名凝重,提出了一个问题。
“你是谁?”
而那几个年轻人们,也是眼中带着惊惧,看着这个不久前还与他们说过话聊过天,他们还满怀敌视去看待的普通年轻人,突然好像已经变了一个人,从一个二重天不到的武人,变成了似乎和那强敌一样,他们根本仰望不到境界的真正绝顶高手!
他们甚至也忍不住问出那个问题。
你是谁?
余锦长长吐了一口气,仿佛要把体内所有留下来的污秽都借着这一口气给吐出去,他感受着这具崭新的身躯,这具已经强大到了不可思议的身躯,然后回答。
“我和你一样,都是战国年代留下来的最后遗子。”
明王盯着这个年轻人,丑陋的面容上多了些怒火:“诸葛仪的春草秋萤,还有那个老家伙打死都不肯露出来的东吴气运,你这小子怎么会拿到的?”
余锦反问道:“为什么不能呢?”
明王面色平静下来:“意料之外。”
余锦说道:“我也觉得,意料之外。”
明王问道:“为什么?”
余锦此时没有任何顾忌,直接毫无迟疑解释道:“本来想要杀死你,我需要先找到你,这地方很大,我也没有你口中那个老家伙那样执掌阵眼看到一切的能力,于是只能先找到了这一支年轻人,跟着他们等着你过来,意料之内的事情是你过来了。”
明王微微冷笑,问道:“我在垂钓,却不知道原来还有个人也要垂钓,呵,不过,你此时境界虽然与我相争两者胜负或许是你赢得可能性要大一些,但是想要短时间内直接宰掉我,却也是不可能的,我只需杀死你旁边的这些年轻人然后安然离去,你能奈我何?”
余锦苦笑着摇头道:“所以啊,这就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本来我为了杀死你,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找着这几个人,想要让他们作为诱饵,我先不出来,只要你抢先去杀他们,我就能在最佳的时机陡然露出境界然后一击致命,纵然是你明王,也肯定没有任何生机。”
明王愣了愣,然后点头道:“想来,若是你这般行事,我必然是死得不明不白。”
余锦侧眼看了一下那边的年轻人们,钟羽山一脸释然,甚至还有些笑意,纳兰柳玉神色复杂,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而柳专和另外两个年轻男子都是对他这样的想法甚为不满瞪着他捏着兵刃。
他最后看到纳兰竹青。
纳兰竹青看着他,微微笑了笑,淡水莲花一般,仿佛之前那些伤心的情绪都随着余锦的这一番解释而消泯掉了,她唇启,有三个可以通过形状来分辨出来的无声之字。
“没关系。”
余锦亦是微微一笑,然后转头看着明王,说道:“为了杀死你,我作出牺牲几个年轻人的决定,我不知道是否对于道义而言是否正确,但我知道,就算我不这么做,他们也很难从你手底下活着,而且能够杀死你,付出几个无辜人的性命,想来他们在地下知道,也不会太过于怪罪我。”
明王看着他:“如此年轻,就能作出这样的决定,你这小子……有些奇妙啊。”
余锦眯了眯眼睛:“所以,你的意思是?”
“你不像是那些江湖的正道中人,也不像是什么从儒的酸腐文生,这样行事,除了与那几个过去庙堂上甚为厉害的文人类似,在江湖里看起来,倒有些像我们魔宗中人。”
余锦淡淡道:“明王谬赞。”
明王不解问道:“你若是那样做,我肯定必死无疑,但你为何现在却站在我的面前,而放弃掉了那大好的必杀机会呢?”
余锦叹了口气。
“因为我不想他们死了。”
“不过半日一夜,我本来以为不去接近这几个年轻人,大概心里头就可以把他们当成死人去看待,到时候就不会手软,但很可惜的,我不能。”
余锦看着明王,没有看向那边的年轻人们,说道。
“有个姑娘和我说,我长得像她哥哥,他们都不知道我的目的和我隐藏着的境界,所以这些话,都只是把我当成了一个和他们一样逃亡的同伴来说的,那个姑娘说她的哥哥不娶女子只为了能够让她多些关照多些爱护,其实那时候我很感动,但我不能说什么,因为我心里头啊,也很纠结。”
纳兰竹青听到这番话后,突然低下头,看不见表情。
或许世间文章笔墨,动人的话有一万句。
但这一句,或许最为动人。
因为是生死之上。
所以无可比拟。
余锦对明王看起来很是随意地摊了摊手掌,说道:“他们这攻心计啊,还真是厉害,我这人可没办法对这些活生生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年轻人视之不见,所以我最后还是决定,让他们离去,然后凭着全部本事杀掉你,难度会大很多,不过既然我做了,也就没法子改了。”
明王摇头道:“你这境界的保留时间可能不够了,只要你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杀死我,我宰掉这几个人年轻人然后避开你锋芒,待到你境界消失后再轻松杀你夺剑,大约一切就结束了。”
余锦点头道:“是。”
那边纳兰竹青微微抬头,眼眶通红。
而钟羽山却是面色依然释然,看着余锦,平静道:“余兄,你不需要管我们,杀掉这尊魔头才是最重要的,我们的性命算是什么,你只需全力以赴杀了他,我们甚至可以为你争取一些时间。”
甚至连柳专也是冲着余锦大声嚷道:“喂,虽然我瞧不起你这么个家伙,但是你给老子听着,老子这条命现在就放在这里了,这个魔头要是先杀老子,老子就算是用牙齿也多拖他那么一会儿,你要是宰不掉这个魔头,那老子就算在地府里变鬼也饶不了你!”
余锦笑了笑。
然后沉下神色。
一手按住春草剑柄。
在那一刻,他感觉到了真正的剑意,不同于之前对于春草剑那蕴藏剑意的茫茫然,此时他仿佛已经能够控制得了这股轻渺如春风割草的凌厉剑意了!
春草出鞘。
剑尖往前一抬。
“我余锦,受人之托,以气运杀气运,以战国斩战国,在这里,请明王……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