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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升步入书房的时候,萧峻正在伏案奋笔疾书,听见他的脚步声,头也没抬,只手中的笔略略一顿。
萧升掩上房门,冲着萧峻略略一拱手,道:“府君,大小姐方才已经在高楠先生处见过了石宏。”
萧峻“嗯”了一声,大半的心思依旧放在面前的公文之上,当今圣人喜好华丽,连奏对也是一样,以致官场之上公文往来,不但要字体俊秀,连用词也都要是骈四俪六,用典华美,可这样导致的后果,是稍稍少一点儿文化的人都看不懂奏折到底在写什么。
写的人绞尽脑汁,其实很多时候归根结底不过是一句大白话“今天XX地下雨了”,“今天XX地干旱了”一句话可以概括的信息而已。
不过谁叫皇帝喜欢呢?
上有所好,下有所趋。就连萧峻,早年也是在骈俪文字上好好的下过一番功夫的呢。只是就算是驾轻就熟,写起来却还是觉得要煞费苦心。
“两个人见面,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吧?”萧峻漫不经心的问道,他的这种漫不经心,并非来自于轻忽大意,而是来自于一种十分有信心的了解。
萧升回答:“大小姐似乎是看在高楠先生面上,对石宏客客气气,连对方送的见面礼也是一并接了下来并未推辞。最后,甚至还将石宏送到了后院门口,两个人说了一些话,石宏这才走了。”他顿了一顿,“属下的人继续跟了一段,石宏和他的几个徒弟,就在悦来客栈收拾了行李,看来是要准备返回大都了。”
萧峻这时恰好写完了最后一笔,他年轻时的字迹原有几分狂放不羁,后来入仕,宦海浮沉,便愈发内敛自持,而萧升旁观他现如今奏折上的这一笔小楷,字迹清丽婉约,竟是不带丝毫烟火气,显得圆融自如,便如他如今处事的套路,与细微处才见真章。
“可曾听见姝姐儿和他说了什么?”萧峻问完却兀自笑了笑摇了摇头,“倒是我多问了,以姝姐儿的武艺,你们能瞧见她和石宏说话已经是大不易了,更不要提想要偷听还不被她所发现了。”
萧升默然,似是有些惭愧的点了点头。
萧峻从椅子上站起了身来,舒展了一下筋骨,看着窗外黑沉沉的铅云:“如今山雨欲来,我小小夷陵,竟也有如此之多的牛鬼蛇神齐聚。”他忽然轻叹了一口气,“既然姝姐儿都决定了,就按着她的意思,放石宏走吧。你们也不必继续跟着了。”
“可是……”萧升闻言眉间紧皱,似欲再劝。
萧峻伸手虚虚一按,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笑道:“你可是要说那离火会的事儿?”
那石宏是来自于一个叫做“离火会”的组织,这个组织发源自大都,目前在江湖上很是有名,可是暗地里,却是一个将一众江湖好手给聚集起来不断做一些想要颠覆梁朝统治的集会组织。
这民众分野,本有“上九流,中九流,下九流”之分,其中的下九流,指的是师爷,衙差,升秤,媒婆,走卒,时妖,盗,窃,娼等九流,而这其中,娼门,老千,乞丐等等,就是江湖之中的主流势力。
离火会在江南所行一系列事件,竟似是隐隐有要统领下九流几门的趋势,而下九流素为官宦人家所不齿,但论能量却又并不低,这离火会……也不知是谁牵的头,竟像是一个蛇盘象的局。
一时竟说不好这小小暗门,最后能走到什么地步了。
好比这一次夷陵差一点掀起的民乱,也有他们的身影在其后若隐若现。
不过,根据萧升暗中所查,那位施四和他娘亲,倒是真正对此一无所知的被利用者,而似乎石宏此来夷陵,也的确不过是适逢其会,却并非步步为营的刻意算计。
但不管如何,站在萧峻的立场,对上这样的乱党,绝对不应该像萧静姝那样,因着一腔感情用事,放其安然离去的。
便是别的不说,将其擒下后严刑拷问离火会的头儿是谁,之后不管是要一网打尽好自而用之,还是要交给朝廷明正典刑,都比就这么白白放走的好啊。
萧峻微微一笑,负手于后,他本就是面容清俊气度卓然之人,如今侃侃而谈就显得气场强大:“父母爱子女,当为之计深远。石宏当日未曾对姝姐儿动手,便是留有一线善意。他既未害我的姝姐儿,再加上姝姐儿和他们师门之间刀割不断的关系,他日那离火会,或可为姝姐儿所用。他便有算计,亦是姝姐儿需要自己去化解的霜雪。我少年失怙,能爬到郡守,已经是侥天之幸,没有人在这条路上能扶我一把,为我计谋长远。我若败,就是家族败落,我自己性命都难保,我从无退路。所以这一步步行来,需步步小心,一步不敢算错。可姝姐儿不一样……她就算跌倒,跌痛,一跤跌的从此爬不起身,总也可以回到我身边,有我庇护。既如此,便放她去闯荡又如何?她要放石宏走,就放他走又如何!她结下的善缘,我是万万不会去轻易斩断的。”
“可……”萧升皱了眉,“属下胆大,所言一句。二房当日送长子上高句丽战场,怕也未曾想过他会从此一去不返吧?府君今日一样纵容大小姐自己自把自为,这……万一真酿下您也庇护不住的苦果,又当如何?您如今,就只有这一条血脉啊!”
“这天下风霜雨雪,我们做长辈的,又如何能样样为他们遮挡。终有一日,小鹰也是要离巢的。”萧峻轻轻一叹,“有些考验,她闯得过去就是试炼,若闯不过去,就成劫数。我那二弟是图个轻松愉快方才放手不管,而我……”却是心中煎熬,却又信任她,所以这才愿意放手由她自己判断。
他挥了挥手,已经下了决断:“此事今后不必再提。”
萧升觑了他一眼,心里对萧静姝的评断,忽然又高了一层:看来,以后要把这位大小姐,完完全全的当成男儿一样看待才行。就凭着郡守这样的话,他们这些做下属的,就万万不能轻忽大意了。
***
王氏坐在上首拿帕子抹着眼泪,一双杏眼哭的发红。
她怀里搂着萧静嫒,也是一副泪眼汪汪的模样,倒是叫坐在她们对面的萧徴荣,面上只余下了一片无可奈何。
“哥哥,你是不知道,这些时日我和娘亲的处境有都难。那樊姨娘自持是良妾进的门,没签卖身契,又不喝避子汤,年纪轻容貌美,根本就不把我和娘放在眼里!祖母原本对我们还不错,这些日子也眼见得冷淡下来,这宅子里下人们惯是会逢高踩低的,如今竟是捧着樊姨娘和大房那小贱……”萧静嫒一边抹眼泪一边哭诉道,萧徴荣本还满脸无奈的听着,听到她嘴里要说出最后一个词的时候,忽然面色一变,低声喝道:“快快住口!你好好的女儿家,看看你现在这是什么样子!说的这都是什么话!”
萧静嫒被他一喝,先是一愣,然后眼泪哗就开了闸一样的流了下来,流到腮边,形成了一道透明的痕迹:“哥,这世上人人都不把我和娘亲放在眼里也就算了,怎么连你,和我是一根肠子里爬出来的也心向着旁人?你这么做,又置我和娘亲于何地?你有想过生你养你的母亲和我么?若不是为了哥你,我又如何会定下那样一门亲事,我这一辈子都给毁了,哥哥你怎么还能……怎么竟还能这样对我!”
萧徴荣听着她的哭诉,略略抬了抬眼皮,看了一眼王氏。
王氏的面色隐约动容,搂着萧静嫒的手也更紧了一些,显然萧静嫒的这些话,她是极赞同的。
萧徴荣今日来跟她二人叙话,本就存了要把一切对他们掰开揉碎了说明白的意思,他爹可以狠心不管妻子儿女,可他身为人子,却不可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只能选择改变自己的亲人。
他日后要行事,万万容不得自己在费尽心力的时候,还有人在背后拖自己的后腿,害自己的苦心废诸于流水。
他光听萧静嫒和王氏说话,就已然明白,不管是自己的母亲还是自己的妹妹,竟连一点真正看明白的心思都没有。
“娘,”他忽然跪了下来,双膝跪地,额头贴在冰冷的地砖上,跪的严严实实,端端正正。
其实时人除了祭祖,很少行这样的大礼,这可不是后世那个奴化了的朝代,尤其是像萧徴荣这样的读书人,讲的是风骨,哪怕是见皇帝,也不过是拱拱手而已,所以萧徴荣忽然这般行礼,倒是把王氏给狠狠吓了一跳。
她伸手要去扶他,半天却都扶不起来,萧徴荣固执的跪着,磕了三个头这才说道:“娘亲,您别管儿子了。儿子已经下了决心,会按照朝廷的旨意上战场的。”
“什么!”王氏白了一张脸,声音陡然尖了,“不行,我断断不能容!你哥死在了高句丽,连尸骨我都没看到,你要是再一去不返,我这一辈子,还有什么指望!”
先前萧岓其实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可王氏心里却还抱着一丝侥幸。
反正如今出征的事儿还有一年半载,说不定圣人就忽然下旨不打仗不征兵了呢?
说不定,到时候把嫒姐儿嫁过去,念在这是自家最后一根独苗的份上,柱国大将军大笔一挥,就免了他们家的服役呢?
□□哥儿这样说,这不是要了她的命么!她这一辈子就生了这么两个儿子……如今她年纪大了,萧岓已经很少来她房里过夜,就算来了,也很少要水,就算萧岓日后还会有别的儿子,不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到底跟她不亲啊!
她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荣哥儿走他哥哥那条路!
“娘亲,儿子在书院里,听说了一个消息,明年开春,大都点将。圣人将会亲临比武场,先武后文,点出十八元大将,到时候做高句丽之战的中坚。这点将,是只要良民,人人俱可参加的。儿子准备,等冬日冰河解冻就立刻动身上京,去参加这一场点将。儿子也算弓马娴熟,也自小熟读兵书,到时必能这十八人中,取得一席之地。”萧徴荣说道,“娘亲,若说只为沙场一小兵,则儿子未必能生还,但若能成将军,儿子必定可以荣耀加身,甚至为娘亲求一个诰命!到时候,娘亲这家里,便再不必看他人脸色,再不必委曲求全。”有一些话,他这时候没说。这比武场点兵,看的可未必只是能力,如今这世间,门阀势力犬牙交错,连圣人也不得不顾忌一二。
他们萧家是南方贵族,就是看在他这样的身份上,皇帝也必然会让他能名列其中的。
这,就是千金买马骨的例子了。
这也是,他在确定了父亲不会帮自己逃避兵役之后,立刻便确定下来,自己将会要走的那一条路。
王氏似是因着听他的话,想到了那些美好的前景,先是一喜,然后又是摇头,可这一次的话,却没方才那么坚决了:“□□哥儿,都说将军难免马上死,你这一去高句丽,为娘这心里还是要悬着的,为娘宁可你在家里活得好好的,也不想你万一一去不回啊!”
“可娘亲,您并没有法子帮儿子躲过这件事的,不是么?”萧徴荣说道,“既然躲不过,那这就是最好的,或许也是唯一的路了。”他看着萧静嫒,说道,“我是万万不可能用妹妹的终身幸福,去换我的一时逃避的!”
萧静嫒涕泪喊了一声“哥哥”,然后就感动的拿着帕子在那儿擦眼泪了。
王氏渐渐意动,萧徴荣旋即道:“所以,为了这桩事,娘亲,妹妹,还请暂忍一时。在儿子凯旋归来之前,还请你们好好的跟姝姐儿相处,儿子日后若能扬名天下,大伯……”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姝姐儿到底是要嫁出去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们跟她计较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只有咱们自己好了,那才是真的好,若现在得罪了大伯,日后儿子又如何能安心上沙场,又如何还能谈建功立业!又如何给娘亲和妹妹挣一个倚靠!”
王氏听到最后,终于一口答应:“荣哥儿你放心!娘亲日后,绝不会再和姝姐儿一般见识,与她起冲突了!就算是为了娘的荣哥儿,娘也会忍耐,待她好的。”
萧徴荣微不可见的隐约皱了皱眉,面上却还是笑了,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孩儿谢过娘亲。”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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