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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人世间最大的痛苦是孤独;此刻,躲在厨房黑暗中的徐科长并不这么认为。人世间最大的痛苦是等待才对,不知何时来临,无休无止的等待,并且即将来临的,是死亡。
有人说,上天是公正的;此刻,正在恐惧中拼命抑制颤抖的战士们并不这么认为。身为光荣的八路军,第一次真刀真枪的战场居然是这样的情况,没有梦里的迎风中弹荡气回肠,没有希望的血染长空浩气长存;根本看不到敌人,却要一个个被活活炸死在屋子里,什么都做不了,感觉就像即将要被活埋的老鼠一样。苍天无眼!
有人说,哭过了才记得笑容的珍贵;此刻,绝望中的周晚萍深以为然。她忽然觉得曾经的那些坎坷并没有那么糟糕,有太多的幸福时刻值得留恋,有太多的理由告诉自己应该活着。虽然美丽的青春正在随时光走远,虽然已经成为绽放在最后阶段的花,可我仍然是个女人,只是个女人,永远有资格害怕,想要依靠。于是,黑暗中的她抬起手,扯住了身边那个坚强军人的衣角,将头轻轻地靠在了那个如磐石般结实稳定的大腿上,以使自己狂跳的心不再那么慌。
老兵说,只要你还有事可做,你就顾不得害怕。此刻,胡义的脑海里像个漩涡,疯狂地旋转着:不能跟得太近,也不能离得太远,冲出窗口之后必须用最大速度横向侧面院墙,她能做到么?或者我没中弹的话,可以将她直接抛出院墙,但是……出了院墙之后又怎么办?凭她自己是跑不掉的,院墙后不可能没人防守,也就是说我也得活着到墙外,她才可能有机会……胡义忽然觉得衣角好像被人扯住了,然后她的头轻靠在了自己的腿侧。
……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是深夜,屋里屋外完全寂静,雨停了,却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仍然紧紧握着手中的枪,等待命运的宣判。
……
过了很久很久,也好像只是过了一会儿,窗口看起来不再那么黑暗,透进了微微的光。天亮了?还是眼花了?真的是这样么?不可能!
……
又过了一段时间,窗口的光已经照亮了屋子,天真的亮了,但是屋子里仍然是死一般的寂静。
……
十个战士在垂头丧气地收拾狼藉的屋子,一张张疲倦不堪的脸上写满了怨言。胡义站在窗前,看着清晨里的阴郁天色,眉头仍然深深紧皱,没有一丝舒展。周晚萍倚着墙坐在板凳上,看着窗口前胡义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
“你确定是这样?”徐科长第三次这样问面前的人。
“就是这样,半夜里雨停了,他们就走了,还在屋里桌上给撂下了两块钱呢,把老刘高兴得跟我显摆了一早上。”答话的人就是这间屋子的村民主人。
徐科长的脸色十分难看,斜眼瞅了瞅胡义,叹了口气,对村民说道:“实在对不住,你看这……”说到这里赶紧挨着身上的口袋翻,零毛碎票不到一块钱,于是转头问周晚萍:“呃……周医生,你能不能先借我点?”
村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用不用,柜子坏了俺还能修上,没啥值钱物件,等你们走了我自己收拾收拾就行,你这是干啥。”
周晚萍起身,一边将口袋里的钱一股脑掏出来,一边对徐科长回答:“不用借,这钱我来出。”然后将钱直接塞在村民手里,返身回去坐。
“呃……使不得使不得……这太多了这……都是些个破烂物件,值不得……”
徐科长伸手推回了村民的推辞:“必须拿着,要不我们这心里过不去!”
村民尴尬地笑笑:“那……你们忙着。”掉头出了门。
厨房里传来战士的嘀咕声:“说得跟真事似得,这不穷折腾么?坑死人了!”
“一个警卫员,差点当了领导,亏咱们也能信!”
“听说他被师里嘉奖过两回?我以为有多神呢?是不是都是这么吹出来的?”
“你小点声。干活。”
对于战士们的抱怨和嘲讽,胡义半点反应都没有,这些毫无经验的新兵蛋子是温室里长出来的,根本不懂得风雨无情。对于一直行走在刀刃上的胡义来说,这件事庆幸还来不及,等他们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也许只能去投胎了,在胡义的眼里,这些战士仅仅是些陌生的短命鬼而已,与己无关。
胡义坚信那些人就是敌人,一定是敌人!在硝烟中和他们你死我活地撕扯到今天,直觉地知道他们是敌人,那一个个龌龊的小个子,那一双双丑陋的扁眼睛,越来越坚定了胡义的想法。可是……他们为什么这么做?这太不合情理。不愿轻易暴露身份?怕走漏风声?胡义迷惘在思绪中……
屋子收拾完了,徐科长尽管困意阵阵,也不得不下达命令:“收拾一下个人装备,准备出发。”
“不能走!咱们应该在这里多住一天。”
徐科长的脸色瞬间难看得不能再难看了,因为说话的人又是胡义。
“事实证明,你的猜测是错误的!他们不可能是敌人,咱们误会了。”
“没有误会,他们就是敌人。”
徐科长看着那双细狭眼中的坚定,怀疑这个胡义精神有问题:“首先,这里不是前线,哪来的敌人?其次,如果他们是敌人,咱们怎么能活到现在?”
“也许他们是担心被村民们走漏风声,改为在外面伏击我们。”
“也许,也许,你只会说也许么?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你一个人的胡猜乱想,如果他们是敌人,遭遇的时候为什么不开枪?咱们疏忽大意的时候为什么不来围剿?现在你又说他们会跑到外边去埋伏?如果你是敌人,你累不累?你费这么大劲图什么?嗯?”
胡义回答不出来,因为这同样是胡义纠结的问题。
虽然在这里周晚萍的身份是最高贵的,但是徐科长是此行的最高负责人,他没耐心再陪胡义说这些不着边的问题,任务在身,怎能为了这么荒唐的理由耽搁,起身一摆手:“抓紧时间准备出发。”
……
乌云阴郁在头顶,毫无消散的迹象,反而更加低沉,昨天的一场雨似乎让它意犹未尽,现在酝酿着新的一轮洗涤。
暗色山间,湿雾谷底,崎岖小路。路边是积水,路上是泥泞,树枝草叶遍布**的水滴,雨后的空气中飘荡着特有的泥土腥气。
疑心是一种病,并且是传染病。
尽管没有人再相信胡义说过的话,也觉得心里发慌,万一这事偏偏就是真的怎么办?大家的心里不自觉的都这样想,于是不自觉的相互拉大了间距,不自觉的把枪端在手里,偶尔被泥泞滑得踉跄也不愿放下手里的枪。
明明一宿没合眼,现在却都不觉得困倦,不敢困倦,开始的时候一个个努力想装作不以为然,最后还是瞪大了眼睛边往前走边四下里细看。每次看到不能理解的阴影时都会心里一哆嗦,怕是胡义的鬼话应验。对他们来说,这是一辈子里经历的最折磨人的行军,是心的煎熬。
因此大家开始恨,恨这个鬼话连篇的胡义,恨这个脑子有问题的人,再没人愿意多看他一眼。
其实感觉最累的人是胡义,他想让周晚萍阻止徐科长这个决定,但是这次考察是事关周晚萍自己的大事,所以她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
现在,胡义刻意将周晚萍拉在队伍末尾,与前头的队伍拉开了很大一块距离,看起来他们两个好像要掉队了。敌人有一个排,如果埋伏,隐蔽线应该不会太长,与队伍距离拉得远点,一旦遇伏反应机会才更多一些,因此不得不这么做。走在最后的话,毕竟两侧已经被前面的人观察过,到了胡义这里再观察一遍力求保险,唯一的缺点是,这样有点显眼,中埋伏的时候可能会被特殊照顾,无奈,事无两全。
周晚萍一边小心地走在泥泞里,一边对身后的胡义嘀咕:“你怎么不说话?”
一双细狭的眼不停地向左右两侧扫视着,仿佛没听到她在说话。
“我觉得你太紧张了,你自己没意识到,你应该改一改,不能总是让自己的神经绷得那么紧。你知道么,李响就是这个问题,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过度消耗的话会使人崩溃……我在想,你那奇怪的头疼病是不是这样得来的?哎,你倒是言语一声啊?”
“嗯。”胡义根本没注意到她在说什么,眉头布满了深深的担忧,全神贯注地尽着一个警卫员的职责。
“一定是这样,你的病就是战场环境造成的……不过,如果你不集中注意力紧张起来的话,好像也活不到今天……有点难办,我到底是该建议你放松神经呢,还是该让你继续保持这个德行?……麻烦,到底是不是这样?我还是得在你发作的时候再确认一下……”
……
不知不觉中,队伍停下了,因为……困马山到了。
看晦暗天色根本瞧不出时间,大家都不知道现在已经中午了,因为一路上心里紧张,导致一上午的时间飞速消逝,甚至都没来得及感觉到困倦。
徐科长意味深长地斜了胡义一眼,命令休息吃饭。
两个战士找位置去放哨,剩下的七扭八歪地找位置坐了休息。
“哎呦我的个娘,一辈子没这么累过!终于解脱了。”
“我恨不能把他从这推下去。”
“动手的时候算我一个。”
胡义一口气到了山顶才停,看着云底晦暗的远山,看着一览无余的浓绿俯在眼底,看着山下来时那条崎岖隐约的小路,彻底失神。
没有埋伏,真的如周大医生唠叨的那样么?是我太紧张了?我确实紧张,尤其是在没有答案的时候……
他们是敌人,一定是敌人!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