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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杜鹃湖畔参酒香,匆匆两鬓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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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北大兴安岭脚下,杜鹃湖畔的夏天五彩缤纷。

    进入八十年代,国家对东北林业资源的急剧减少,引起高度重视,一改以前计划经济下“滥砍滥伐”的单一模式,注重蓄林养林,张再生等人所在的林场转型开办加工厂,张再生被任命为副厂长,他更忙了,不但管技术,还要管生产、管销售,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孟吉尔芝总是不满地说:“整天就象个筑巢的天鹅,一刻不闲,人家天鹅还停在水面上歇会呢。”

    “哈哈,若真成了天鹅,我就驮着你去遥远的南边,你骑在我脖子上,咱们象神仙一样飞。”

    这天,张再生却早早离开工厂,沿着杜鹃湖边的大路,急匆匆往家里走,因为今天技校即将毕业的儿子要回家了。

    杜鹃湖在兴安岭的群山怀抱中,象是一颗蓝莹莹的珍珠,被周围白桦、云杉环绕着,绿水蓝天相映,与画中仙境无异。在路过一片稀疏的刺柏林时,遇到了老八。

    老八已经退休了,闲时在自家林地附近种些林下参,过得挺自在,他看见张再生走过来,招手叫道:“老张,快过来。”

    张再生以为他又要邀自己去喝酒,忙摆着手说:“不去了老八,我今天有事,改天去喝你的人参酒。”

    “不是,这里有人闹‘攻心翻’了,快帮着我救人。”

    “攻心翻”是东北森林地区一种地方病,发作时全身发冷发紫,神智昏迷,抢救不及时就会有生命危险,按现代医学观点来看,这种病类似于“突发性心脏病”,病因多是因为伐木抬木等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再加上营养不良,寒冷饥饿疲劳,造成身体急性缺氧休克。

    过去,在缺医少药的年代,人们对“攻心翻”既缺乏认识又束手无策,在治疗时往往采用“放血”甚至请萨满跳神,效果当然只能听天由命。现在张再生听说有人得了“攻心翻”,心下疑惑,现在随着科技的发展,劳动强度逐渐降低,生活水平提高,已经很少有这种病症出现了。

    他随着老八匆匆走进树林里,果然看见一个中年汉子靠着一株粗壮的杉树半坐着,旁边扔着老八挖参的药锄、药篓等物,那汉子约有四十多岁,头发象茅草一样干枯凌乱,脸上又瘦又脏,身上一件绿棉衣花花道道扯了好多口子,露着棉花,整个看上去象是一个乞丐。

    张再生凑近了观察,只见那汉子嘴唇青紫,微微哆嗦,眼睛直翻白眼,看样子相当危险,老八着急地说:“怎么办?”

    此时天气并不冷,此人显然不是冻的,张再生医学知识有限,只会一点简单的人工呼吸,眼看情势不妙,只好勉强一试,他将那人小心地放平在树下的草地上,用两手叠加按住他的胸口,有节奏的按压,只压了几下,就有了效果,这个衣衫褴褛的人喘气粗了起来。

    “好,好,活了。”老八兴奋地叫道。

    张再生按压了一阵,眼见效果明显,心下也是高兴,“快,抬他进屋里去,你家有热水吗?”

    “没有,”老八和张再生将这人抬起来,往树林后边走,“我炖人参汤给他喝,加上枸杞大枣。老张,要是你不来,我自己还真没辙,他奶奶的。”

    老八家的院子,象林区普通人家一样,用木栅栏围着,老远就看见老八的老婆正在院里往大缸里腌酸菜,见到张再生二人抬着病号走近,大惊小怪地甩着手上的水汁跑过来,“哎呀哎呀,咋了咋了,可了不得了,死的还是活的?我就说今天早晨眼皮子直跳……”

    “少罗嗦,快熬一碗参汤。”

    老八的老婆嘴快手脚快,一会功夫便着参汤端上来,浑黄色的热汤里漂着点点鲜红的枸杞,张再生用嘴吹了吹,“好鲜,嫂子,我可馋了,呆会给我一碗吃行不行?”他一手抱着病号的脖子,一手端着碗喂他喝汤。

    那人进了屋里,眼睛慢慢睁开了,有气无力地望着四周,当他跟面前老八的目光对视的时候,却忽然哆嗦了两下,眼皮又垂了下去。

    张再生以为他是病情发作,将参汤凑近他的口边,那人喝了两口,自己伸出手来,端起汤碗,“古嘟嘟”便喝光了。老八惋惜地说:“慢点,这是松坡上的林下参,我养了五年了,大补,你这么驴饮,不是白瞎了吗。”

    “谢谢,”那人喝光了汤,似乎有了精神,开口说道。

    看着这人恢复了活力,张再生和老八都松了口气,但奇怪的是这人始终垂着眼皮,不和别的人目光接触,老八是个粗人,只顾夸耀他的“林下参”滋阴壮阳,效用无比,张再生心思细密,开始怀疑起来,一般生人有些内敛,也没什么,但是这人显然畏缩的成分居多,还隐藏着一丝恐慌。

    “兄弟,你叫啥名字?是做啥的?”张再生凝视着他的眼睛问道。

    “我……叫马大年,是……是……”老八不满地打断他,“是什么是,你口吃吗?”

    “是……口吃。”

    张再生说:“算了吧,我知道你不口吃,你到底是做啥的?”他心里几乎能确定,这不是一个好人。但“不是好人”却不一定等于坏人,自己当年逃到东北的时候,不也是这么畏畏缩缩,胆战心惊吗?

    那马大年抬眼看了一眼张再生,却又迅速垂下眼皮,张再生感觉出他目光里的畏惧和躲闪,这时老八反应过来,他站起身围着这个陌生人转了一圈,一回身朝他挥了挥蒜钵似的大拳头,“喂,你到底怎么回事?快说实话,要不我给你来一拳,你小子小心肋条骨。”

    马大年闭上眼,索性不说话了。看着他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张再生吓唬他说:“既然你不想说,那好,我马上把你交给森林派出所,听警察们说,他们正在抓犯人……”

    “啊——”马大年不由惊叫一声,睁开了眼睛,“是是,大哥,别别,我说我说,我其实是个扒手,就想偷点东西,结果让人家的大狗给撵上了,吓晕了,大哥,你们放我一马……”

    张再生没相信他的话,一个扒手小偷,怎么会这么衣衫褴褛,面有菜色?难道是流浪乞丐吗?可乞丐绝对不会害怕什么警察,这人一定有问题。

    老八又在马大年的眼前晃拳头,说要“打断他的全身骨头”,马大年开始胡说八道,一会说是关里逃荒来的,一会又说是得了病没钱治,不得已去偷盗……将老八气得火冒三丈,说:“我的参汤都喂了狗了。”

    老八老婆不耐烦了,“我说你们俩,快别审了,麻溜送派出所吧,呆会老八那个臭脾气忍不住了,说不定会打死他,倒惹了乱子了。”

    张再生将老八拉到一边,“大哥,嫂子说得对,咱们把他送派出所去吧,在你家里私设公堂,也不是个办法。”

    “好,咱们马上走。”

    “这个,是这样,你自己去吧,我家里还有事。”

    老八愣了一下,“好吧好吧,你家里有事,为什么不早说。”

    张再生笑了笑,也没解释,离了老八的家,顺着杜鹃湖边的大路,回到家里,孟吉尔芝责怪道:“你怎么才回来,我们娘俩都等了你半天了。”

    张望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他穿了一身工装,精神焕发,“爸爸,我已经在地质队报了名,下个月,就要跟着队伍去远方了,以后四海为家,走遍全国的山山水水了。”

    “唔,好,好。”

    孟吉尔芝觉得张再生有些不对劲,“你到底怎么了?”

    张再生将刚才老八家的事说了一遍,孟吉尔芝想了想,“误救了一个坏人,也没什么,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有,老八自己送坏人去派出所了,我不愿意去那地方。”

    孟吉尔芝明白了,丈夫因为自己的特殊历史,不愿意接触公检法人员,多年以来,这成了一个心病,虽然在林场落了户,可当年那段“逃亡”的经历却形成了挥之不去的阴影,凡遇到“公安”、“政审”之类的事情,总要心事重重。

    两个人都不想当着孩子说这些,张望即将参加工作,正要兴冲冲地“大展宏图”,夫妻俩自然也跟着高兴,一边吃饭,一边千叮咛,万嘱咐,张望则是豪情满怀的模样,“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子,工作上我会积极,生活上我会热心,我听说,地质队上都是来自五湖自海的人,就象个大家庭一样。”

    积极和热心,正是张望继承的父亲的品质,孟吉尔芝对这个倒是放心。张再生却轻轻摇头,“你以为,光积极和热心就能应付所有事情了吗?有些事情,总是出自你意料之外的,我要告诉你的是,在出现意外和失败的时候,不要灰心,就算是在绝望面前,也得要找到信心,人的信念,是最重要的。”

    对于“失败和绝望”,年轻人们总是考虑得最少的,张望有些不解地看着父亲,“失败?哈哈,爸爸,你是有点患得患失了吧,现在是八十年代,你们这些从文革时期走过来的人,总是这样,这叫做伤痕心理,你放心吧,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

    “你可别这样想,什么朝代,都有潮起潮落,世态炎凉,老生常谈有时候就是有它的现实作用。”

    孟吉尔芝将张再生叫到一边,悄悄地说:“望儿这回要进关,听他说要去好多地方,我想,也可能会去你的老家,要不要把你以前的事告诉他,如果真能到老家,就捎个信儿去。”

    “不要吧,”张再生不同意,“眼下虽然不搞阶级斗争了,可对于我这样有历史问题的人,也保不准公家是什么态度,再说,老家那边的情况咱们不了解,他年轻幼稚,拿不好分寸,惹出事来怎么办?”

    虽然话是这么说,张再生何尝不希望能得到老家的信息,如果张望能给老家的亲人捎个信,可有多好啊。